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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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皇上主婚,将幼妹平清公主下嫁司徒大人的公子,排场虽不浩大,也是隆重,诸官皆赴宴恭贺。
例行的客套问候,近尾声时,张初先回去了,而我仍与几位大人聊着,便留了下来。
无意的间隙,看见明乐与杨敷,在红灯掩映的那头,谈笑风生。
好开心么。
忽又一惊。怎么自己,会有这种苦涩的感觉。
急急打消,却不消一会儿,又浮上心头,总是不自觉地,偷眼看向那一边。
俊秀的眉眼,挺拔的身形,和旁边巧笑嫣妮的明乐,好是般配。
明乐的眼神好明亮。也对他有好感的吧。
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让自己好过点。
深深地叹。
这是怎么了。
“郑大人,怎么好像兴致索然?”一个声音,让我收回臆想。
“司徒大人!”我连忙拱手而笑。
真是,想得入神了。
“酒食不合胃口么?”
“哪里哪里,只是有些累了。”
“哈。”他捋了捋胡须,拍拍我的肩朗声笑道,“年轻人喊什么累,想我老汉都精神着,这怎么行!”
我也笑:“教训得是。”
“来来,郑大人平时也不常接触,趁此机会,好好喝两杯。”他道,吩咐了一声,不消一会儿,就有下人递上酒壶酒盏。
“呵,司徒大人盛情难却,只是下官近日身体不大好,大夫嘱咐不好多碰酒肉,方才已然破戒,还望大人见谅。”他还未斟酒,我就连忙笑着推辞。
这句话是真的不假,老伯已经告诫过多少次了。但主要原因是这酒是新上的,又在司徒大人眼皮底下,让我当场验毒,也实在拉不下那个面子。
“诶,一杯而已嘛。”
“一杯复一杯,下官已是极限了。”
推辞间,又有旁人参与进来:“郑大人,连今天的喜公都不给面子,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啊,是邢大人。”我行礼,心里却是啧舌不已。
马屁精,你凑什么热闹。
现在变成一对二,司徒大人本有意让我,这邢青却是坚持到底。推来让去,各自都有些挂不住面子了。
司徒大人面前,我怎敢造次。今日,是定要赌一把命了?
正自嘲间,听到脚步声近。
“郑大人本就没酒量,两位大人就饶了他吧。”
闻言,三字郑大人,心里便有些凉了下去。
“啊,是杨敷啊。”司徒大人笑着又捋捋胡须。
“杨大人。”邢青也陪笑道。
“伯伯今日真是红光满面啊。”杨敷对着司徒大人拱手一礼。
“高兴起来,真是年轻了十几岁哟!”
“呵,这是非要郑大人喝的酒?”杨敷看着持在司徒大人手中的酒盏。
“一杯嘛,总是要喝的。”又一个笑声插进来。
“是张卿啊。”我笑道。心里暗骂不好。
“如果是非喝不可,那就由我代了吧。”杨敷看着司徒大人。
我知道,他在试探。
“好啊。”司徒大人倒是高兴,“贤侄的酒量,老夫倒是见过的。”
杨敷看了看邢青和张卿,只是不看我,接过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我惊讶,差些便要去扯他衣角。
“好,果然豪爽!”张卿赞了声,邢青也附和。终于围着司徒大人往另一边招呼去了。
“你这傻子!现在什么时候,怎么可以……”我怒瞪。
如果我再坚持一下,或许可以推掉,何必帮我担这风险?
“你是我的谁,关你什么事?”他一个冷笑,打断我,“别以为我在帮你,我喝我的酒而已。”
我惊愣当场,无言以对。
握拳。
恨不得抽你一巴掌。
“干吗老跟着我。”
“你是我的谁,关你什么事?”我如数奉还,“我走我的路。”
他不置可否,冷着一张脸,继续他的应酬。
轻松谈笑间,我却是全情注意着杨敷的表情。
一时精神紧绷,草木皆兵。
即使我和你什么关系也没有,如果你真的中了毒,便是替我受的。
只是间或四目相对,也是各自匆惶避开,即使一起走着,竟也找不到话说,最多嗯是两句以为回应。
尴尬地想立时逃离,但一隔开些距离,就又担心地趋近上去。
这就是分开一个月的结果?怎么反而,更想念和他靠近的感觉了。
就是那种熟悉得快死的感觉,说不清楚是视觉还是触觉听觉嗅觉,靠近的时候,连灵魂都会兴奋的感觉。
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但我们已经分开了,不是么。
由我亲自了断。
还这样想,是何道理?
苦笑,抬头时,对上那双略带忧愤的眼睛。这次,却谁都没躲开。
“你……”他的嘴角松开,露出点笑容,却突然一个抿紧,眼里厉芒暴盛!
心下一惊,立即明白那眼神的含义,冷汗骤然渗出。
我当下便一个脚软,好似自言自语道:“头好晕了,才喝了那么点酒……”
“我送你回去。”杨敷一把搀住我,皱眉,微怒,“没酒量就别逞强。”
“什么没酒量,谁说我醉了?清醒着呢!”我一停一顿道迷糊道。
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掩人耳目,直到入了我的马车,我这瘫软之人一个震起,扶住险些摔倒的杨敷。
借着车帘放下时最后漏进的那一点灯光,我看见他脸色惨白。
而唇,竟是已发青了!
心脏停跳一拍,我差些惊叫出声,有些发颤地连命车外等候多时的金名火速驾车回府。
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我在心里不断默念。
“你怎么样?”我分不清是车在颠簸还是自己的手在抖,摸上他的脸颊。
“一时半会死不了……”他扯个笑容,握上我的手,“怎么你的手这么冷。”
“叫你不要喝啊!”我吼。
“那是马后炮了,当时的情况,能不喝?不是你喝,就是我喝。”
还不是被你吓的!!
“那你就不要喝,大不了撕破脸!”

“呵,我没想到连司徒大人都被蒙在鼓里……”
我冷笑一声,有些颤:“你怎知他不知?你以为人心这么可靠?”
就算司徒大人是你爹的至交,从小看着你长大又如何!奶奶的这个我比谁都清楚!
他看着我,沉默良久。
面目扭曲,眼神仍平静。
“人心,最可靠也最不可靠,你说的,不是么?”
闻言,我默然,终是恨声道:“他妈的,阴谋!在这郊区大宅下手,都来不及医治……”
忽然一阵惊慌。
他们,本就是这么盘算的不是么!
我转头急问道:“知道什么毒么?”
他看着我,缓缓道:“……鸩。”
这一句,如当头棒喝,让我一瞬慌了手脚,脑中如被万芒齐扎,而恐惧穿透胸背,直至脚底,然后便是一阵冰凉,差些漏掉呼吸。
终于找回声音时,竟然发现不知说什么,紧攥着他的肩头,我闭上眼,努力调整思绪。
有办法的,肯定有办法的。
在官场打拼,钩心斗角明枪暗箭的事层出不穷,各种招数的防范自然都要懂一点。
脑中忽然浮现答案,我猛然睁眼,却一个愤恨,抬手猛击车壁。
将整个木板,都凹进一块。
挨千刀的,这荒郊野外,哪里找得到豆浆或牲血?总不能把驾车的马宰了,照样困死在这里吧?
突然灵光一线,我没有犹豫地捋袖,从腰间抽出那柄匕首,出鞘。
“你要干什么!”杨敷吓得立刻伸手阻止。
“放心,不是杀你也不是自杀,取些血而已。”我说着一把推开他,趁他迷惑的当下,看准没有淬毒的一面刀刃,往左手脉处一刀深划而下。
一道锐痛,然后便是连成片的麻木携着撕裂感冲击神经。
顿时血流如注,狭小的车厢里充斥铁锈味。
“你他妈疯了!”他吼道,挣扎着要坐起来,瞪着我,饱含惊异与痛惜。
“只有这样能救你的命。”我淡淡道,仍止不住抖,将匕首入鞘收好,把流血不止的手臂凑到他的唇边。
“救不回我你也会死!”他恨声吼,一把抓住。
“那你他妈就不要给我死了!”我也吼,不觉已红热了眼眶,“别以为替我死了让我愧疚一辈子就完了!追到地府也不会放过你!”
“死我一个总比……”
我抢声恨道:“给我闭嘴!过意不去是吧?那要是你没死就给我记着,你这命是我救的,下半辈子就给我做牛做马了!”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心里已经乱七八糟的,想到什么就用极快的速度噼噼啪啪全倒了出来。
他沉默,嘴唇抖得厉害,眼神闪烁如星光,与我对视。
“都大男人,矫情什么,想浪费我血,让我早死是吧?”有点受不了他那种让人沦陷的眼神,我暗骂一句,用另一只手猛把他的头按在左手伤口上。
他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遮了眼睛,犹豫良久,终于发狠,吮了一口进去。
谁说我不怕?唇干舌躁,大口呼吸,双腿一直不由自主地痉挛,不知道是怕他死,还是怕自己死。只是右手一直与他的左手死劲相握,仿佛彼此就是救命稻草,都有点抖着,用尽两个男人的全部力气,痛得麻木,仍不敢放开半点。
心脏跳得都有些乱掉了。
不要放开,不可以放开。感觉到左手臂上有两滴滚烫的液体落下时,我突然恐惧地想。
我要你陪我。
就算死了,也要拉你,一起下地狱。
终于到自己府上时,已混混沌沌,不知何年何月东西南北了。听见金名扶我们俩下车时周遭一片的惊呼,却听不清究竟嚷得啥。被七手八脚地抬进卧房躺好,只有右手仍与杨敷交握,却只觉软绵绵分不清究竟有没有用力。
他大声叫嚷着快请大夫快请大夫,从大门外一直叫到这里,还是不停地念,我想叫他别念,却只支吾出了几个破音节。
有人拿过灯火,搁在床边,那一晃眼的时候,我看清了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血痕。
那双眼睛,怎么这么明亮,从最底下汹涌上来的层层叠叠数也数不清的悲伤,那么明白无误地流了出来。
一定是眼花,这么要强最恨懦弱的人,怎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哭泣。
忽然觉得寒冷,我盯着他,眨眼都不敢眨。
为什么,会难过。
这些天,总会在某个偶然或不偶然的时刻,想起他来,然后就会有现在这种揪心的酸楚浮上心头。
失血过多造成的两眼昏暗让我视线不清,眼前的色彩变得黑白,如雪花般漂移不定。混乱的思维却更清晰地告诉自己,看不见他,却让我愈加恐慌。
为什么呢。
是因为再见张初,所以觉得背叛了他么?
可我们从来不属于对方不是么。
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
从一开始,能够微笑着说再见,然后各奔前程,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样想着,竟有些窒息了。
难道,我是在害怕?
害怕,杨敷的离开。
无论现在抓得多紧,终是要离开的,不是么。
杨敷,杨敷。
我喃喃,已经不知道有没有发出声音。
你爱我吗。
一念之差,已然后悔。
呵,你不是常叫我疯子么,现在好,我他妈真的疯了。
竟然自己去打破这不需言明的禁忌。
犯了规则,是否,就要结束游戏。
我就是个疯子,怎可这样认真地,去玩这个游戏。
爱又如何,不爱又如何。
但是现在我很冷,冷得想要抓住些什么在手心,即使是连自己也没想明白的妄念。
呵,现在不说,我怕,即使还有以后,再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原来我也还会任性么。
最后的意识,是被紧紧得拥住。
应该是,很紧吧。
我笑,闭上眼睛。
没有拥抱能温暖我。
所以。
敷。
请赐我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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