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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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距遇刺不过十数日,便明显感觉到朝中的风起云涌。
似乎大大加快了步骤,反对派自不必说,本来靠向我们这边的官僚变得畏畏缩缩,而顶梁柱的几个也开始自相攻伐,前后矛盾,暧昧不明。
呵,只派了一个人行刺,又没了下文,显然只是警告。突然压迫甚剧,不像打草惊蛇后该有的反应,更像是内乱阵脚,不得不加快速度。
而主要目标似乎——是我。
从太医署出来,我不禁揉揉眉心。
黑衣人这支线,也似乎断掉了。
凭着和主管皇家衣药宝货珍膳的少府大人林伯伯的关系,轻易地从少府手下的太医令处查得,解毒必要的那几味稀有药材并未有人取走。
这些药材,除了进贡入皇家,民间极少有传。难道那黑衣人真这么有本事,自己化解了去不成?
那匕首和上面淬的毒,是我最后的防线,自我了断也要死得痛快些,怎会马虎料理?
笑。要是不出意外,那黑衣人,该是已经毒发身亡了。
摇头。他中刀后还能逃出两个高手的围攻,飞身回去,真是不简单。
出了官署区,便向水镜茶馆行去。
上楼,挑了个僻静处。
天色还早,怕要等一等了。
近冬了,草木凋零,薄暮笼罩,独自看向大敞的窗外,一片寂寥。
茶馆不比酒楼,确是个静心的好地方。
反对联合地方豪强的声浪一波强过一波,说是不可纵容地方坐大,养虎为患,若不是张初平吴有功,怕是早成众矢之的,用作杀鸡儆猴了。
而成了我得力助手的的冯晴,忽然有些动摇,而最近已干脆不发表见解,冷眼旁观。
像是,忽然受到无法明说的要挟一样。
相似情形的,还有其他几人。
我身边的人。
到底是谁动的手脚,何时动,如何动?
敌在明,我在暗。
“想想我们家大人也真是,突然说要接老夫人同住,怎么的又罢了,却整日愁眉不展,苦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哈,谏议大夫徐大人也会这个样子吗?”
“怎么不会,总是见他沉静和气的样子,发起火来照样吓人。也不知怎的,不接就不接吧,有什么好生气的。现在人终于到了,又是容光满面,一团喜气,没半点阴沉样子。”
无意中听到身后这段对话,不禁留意起来。
徐姓的谏议大夫本朝只有一人徐阎,本是积极支持我的议案,后来虽未倒戈,也是突然退了出去,中间立场了。
他的为人我倒也清楚,家世影响,确实是个温言少语的孝子儒臣。要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也不会让他的仆人生出这种议论来。
“老兄,能侍奉刘大人已经很好啦,出了名的好性子。你瞧我们家主子,虽和刘大人亲近得很,却是个火爆脾气。前些日子可是闹腾得不得了,砸铜摔铁的,就差把屋顶给掀了,也不知谁惹着他了。”
火爆脾气的中散大夫,与徐阎要好的,郭善?
“哈这就不是我们能管的了,做好下人的本分就行。说起来,我们老夫人到府上时,还带了盆极漂亮的花,那开得可艳啦,哪时见过这时候还开的这么又大又漂亮的?听说是老爷派人接回时有人送的。到底谁,又没人说得清。”
“咦,这么巧?我们老爷也是得了人一盆异种花,都说好看得很,我还没见过哪。听说老爷见了它就没火气了,算是救了我们下人了呵。”
身后两人继续聊着,扯到其他去了。
我皱眉,看向远处夕阳。
郭善,也是和徐阎同个路子,后来退出的。
那时,也暗中派人打听过他们的近况,好家伙,仆人们似乎得了命令,都守口如瓶。若不是现在偶然听闻,还真不知道原来私下,还有这些事。
本能地,兴奋。
又有些隐约的疑虑。
似乎明明抓住了什么内里联系,又无法看清。
罢。
有了线索就好。
“想什么,这么入神?”
一个惊讶回头,对上张初微笑的眼。
我的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
黄衣女子敛容而笑。
清减了,却依旧是顾盼神飞的。眼角泪痣依稀在。
平静,透出些尴尬,但没有畏缩。
怎么说呢。
我笑。
女大十八变,不但变美,也不再是那个任性开朗,会撒丫子乱跑的丫头了。
这种成熟风韵,需要岁月。
林真。
六年前因为自责而接受林伯伯远嫁的安排,从未再见面的林真。
“是你啊,刚才失神了。”站起来,我看向那女子,道,“林真,这几年,过得可好。”
“嗯,夫家待我都很好。”她笑,露出左边那颗虎牙。
好似提醒我,她,真真切切,就是那个人。
“都坐吧,站着干什么。”张初笑道。
“齐地距此中原遥远得很,衣食住行,可有不便?”坐定,我问。
“早习惯了呵。”
“王家是医药世家,小有名气,虽不是大富大贵,也衣食富足。王品聪颖谦逊,能与你性情相和,也是很难得。”张初道。
“是。我本对医术有兴趣,能加入王家,也是幸运了。”
“那你的医术,必已大有进展了呵,要是再干出下药整我的事,恐怕就不是拉三天稀的事情了。女侠饶命啊!”我拱手,皱眉笑道。
很久没见,还以为无从言起,没想到开头顺利,后来便越聊越多,道别时,已月明星稀。
回来躺倒在自己的榻上,从腰间摸出临别时林真送我的小药瓶。
轻盈小巧,通体红色玉质,触手润洁。
“这是我随身常带的,内伤外伤皆相当有效,你拿去了吧,以备不时之需。”
她是这么说的。
呵,哪有人刚见面就送人药膏的。张初说得没错,定是被看出来了。
我也没固让,推辞不过,就收下来。
这样,才不矫情,才像多年不见的幼年玩伴。
只是幼年玩伴,而已。
一起玩过,生活过,快乐过,不一定成不了仇人。
将玉瓶搁在床头,有些,困倦了。
恍然间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
环视四周,有些恍惚。揉揉睡眼,忽大叫一声:“不好。”
这么迟了,定要受夫子教训了!
慌里慌张爬下床,穿鞋时,忽然觉得有些异样,又理不出头绪。
不管了!
奔至花园,就听见两个笑声相继传过来,定睛看过去。
追逐打闹,好个开心。
一个是张初,另一个,不是林真是谁。
我咬唇。
又来了。还一大早。

方才肚里无处排挤的火气顿时扩大数倍,吸气,刚要出声破坏,就听见旁边有人爽朗而笑,立时噤声。
啧,张叔叔也在。
“这个主意好啊!”
“呵,两小无猜,也难得他们相处得这么好。”
咦,林伯伯也来了。本来不都是让家丁护送林真过来的么?
躲在墙边听着,只觉心里酸楚苦涩,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凭什么她只来了两年,张初就可以对她那么好?
虽然对我也一样好就是了。
可是先来后到不是么?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娃?
想到这里,突然有种预感,心里像被扎了一下。
林伯伯又亲自过来……
难道……
纷乱如麻时,只听见林伯伯一句:“这年龄,嫁娶也是时候了。”
然后便是张叔叔一声朗笑:“这婚事,就这么定了吧。”
忽然,懊丧与愤恨之情充塞胸腔,冲撞几欲窒息,只想速速逃开。
于是一个省悟。
怪不得看见那双鞋时觉得怪异。
那么小的鞋。
我,又做了这个梦了。多久没做了。
想念间,却如梦魇,越是极力挣脱,越是虚脱乏力。
场景被搅乱,又是一个闪神,看见那个月夜下,自己青涩的脸,正盯着林真,一字一句确切明白:“我喜欢张初,他也喜欢我!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在一起,是你**而不是我!你听明白了,即使他娶你,也是迫于父命,利用你壮大张家而已!”
看着那样子震惊无语,抖着嘴唇的林真,自己亦是凌乱讶异得可以。
而在外面看着的这个自己,只剩下自嘲的苦笑。
林真流着泪跑了,然后我也逃,钻进好远处的不知哪家客栈,开始喝酒。
以后呢,要怎么见林真。关键是,怎么见张初?
虽然,这本就是一个大谎言。
到底喜欢谁,从头到尾,张初都那么不温不火。
从来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却直觉地知道,张初虽没什么表示,也不会拒绝这门婚事。
金童玉女么。
再见他们,徒增烦恼。或许就该择个黄道吉日,溜之大吉。
他们成婚那天,定是一个这样的好日子。
不会喝还猛灌的结果,就是烂醉如泥,第二天在客栈角落醒来时,一时迷惑姓什名谁。亏得掌柜的见我年幼,容我住一晚,还盖了条被子。
等我匆匆赶回张府,竟是人头纷拥,交相议论,叹息声声。
觉得血液,就那样子冷掉了。
围观的中心,红漆的张府大门,两张交叉的纸条,上书相同大字。
封。
终于挣扎着猛然坐起。
脱离梦境时,入目一片黑暗。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合衣,原来就这样子睡了过去么。
天,还大黑着。
喘息未平,伸手,触及额头,热汗淋漓。
深呼吸,大口呼出。
重重躺倒。
是,我最不该的,并不是说了那些话,而是在那个时机,对那个人说。
我知道当时,权奸帝舅耿宝和皇后兄阎显等人枉杀太尉杨震,废皇太子,即今上为济阴王,大肆夺权,铲除异己势力,却不知道他们已诏令林仁,要他查办张家,而林仁顾念友情拖着不买帐。
那晚,我不知道林真回去,对着她爹林仁哭诉了些什么,捏造了多少张家不轨的证据。
或者,她也将我所说的转述了一遍?
呵,不管她说了什么,总之,林仁,我慈爱的林伯伯,怒发冲冠,一声令下,带着阎党的人就冲进了张府。
一片狼藉,哭声震天。
我自然知道,没过几天,或者就在第二天,他就后悔了。但有什么用哪。阎党要的不是证据,而只是“正直的朝廷命官”“冲进去”这个行动而已。
证据。笑话。
证据,你要什么,就给你造出什么。
张家财产充公,张叔叔与其他几个“违臣”一并斩首示众,一百七十三口家属尽数发配蛮荒。
行刑那天,京城空巷,百姓流泪相送,却无人敢鸣冤。
呵。
那时候的我,能做什么?木已成舟,林仁也不能翻案,我去澄清又有何用?更有可能的是吸引阎党,来砍了我这郑家余孽。
之后的两年,怎么过的,已经想不太起来了。一个人住着,大抵都是些声色犬马,混乱不堪。
有什么关系,反正林仁有愧于心,大大地有愧于心。我要什么,伸手就是了。责骂?呵,骂死他自己,也不会骂我。
转头,那个红玉小瓶,在窗缝投进的月光下烨烨闪亮。
伸手抓过来,放在眼前。振荡两下。
还挺满的。
笑,放远。
捏去,用尽全部力气。
那些苦苦保留的记忆,加了太多自我想象,于是越记挂,越虚假。而那些刻意遗忘而被尘封的,却通常最是精准确切,时刻准备在某个时刻,咧嘴呲牙。
嗑嘭几声,薄薄的瓶壁已碎,裂缝间流下粘稠液体,浓重的药味顿时弥漫全室。
弥散的,还有些许温热的血腥味。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是可以的,血债血偿就太过沉重,没到必要,不必动用。
早便知道,林伯伯和林真的悔恨,不比我轻。这些年下来,也够了。
遇到杨敷之后不久,也渐渐不再做这个梦。
紧握,碎片扎得更深。
血泪血泪,没有泪,只好用血和痛来宣泄。
以为忘记的东西,原来只是太久没有想起。
比如所谓的恨。
而一旦想起,便是巨浪狂沙,日月无光。
何处逃生。
“你看,这是什么?”张初还未将手心张开时,已是一阵清香扑鼻。
我接过,抓住花萼,放在灯边仔细看去。
肥厚花瓣,细长花丝,紫中透白,花缘竟是泛金。
“异品兰花……”我喃喃。
金名道:“以我们这些天夜中探察的结果,那几位早已站在敌对阵营的大人家中,都有这种花。而新近动摇的几位,却没有。”
我沉吟。
这就是那天在水镜茶馆听到他们议论的那花?
极品兰花,极品兰花。
有些冷汗。
怎会是王康呢,虽然有过节,但也多方相助我。
若真的是……
我冷笑。竟与他有牵连。
又或许——敌人的目标就是如此,让我们自相怀疑?
我沉下眼来。
那样说的话……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张初问。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扯一扯,就好抓了。”我笑。
我只是没想到,还无须我们布置怎么扯,机会自己,送上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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