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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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和孙公公混在一处了,不是最讨厌宦官么?”我一边稀理刷拉把脸洗干净,一边笑问。
“我只是讨厌卑鄙小人,不一定针对宦官。”他哼了一声,“原来真是王康。他疯了,抓了这么多官员家属藏着,怎可能一点风声没有传出来,只是不知道谁做的罢了。在这种人人自危的关头,自然最容易让人团结,管他什么派系,统统站在同一阵线上。”
“这倒是呵,确实疯。”
“这里不是还有个疯子么,竟然敢做出深入虎**的事情,真当自己金刚不坏,还是吉人天相,自有人适时救你?”他讥讽道。
“在那林子里闲适太久,脑子变得不好使了,一时失察,竟做出此等胆大包天的事情,诚心悔过,还请大人息怒。”我转身对着他作揖,手里还捏着块毛巾,继续擦擦擦。
“……你那时候,是在怀疑我吧。”
我毫不犹豫道:“不错。”
隔着条脸巾,还是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快要喷火的眼神,我便笑。
仍把脸捂在脸巾里,闷闷道:“可是当我知道自己为张家做的事全是没有意义的时候,脑袋里闪过的画面是你的脸;在会稽以为逃不出宴席的时候,想起的是欠你那块糖;知道你祖母和母亲安排你定亲的时候,会六神无主;知道你中了鸠毒,却满脑子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笑。
而并排躺在那落叶林里时,我明白了。
爱了,就爱了吧。
“其实林真有句话,说错了。”我继续道,“并不是没人可以走进我的心。我突然发现已经有一个人做到了。不是张初。你以为,他是谁?”
我的笑声,闷在脸巾里。
“所以不论怀疑不怀疑,还是想要,和你并肩站在一起。”
视线,也遮在脸巾里。
但隔着脸巾感受到的那炽烈狂喜的眼神,叫我从脸颊一直红到脖子根。
然后笑得,肩膀都颤了起来。
“明明你才是那个,最任性的人。”听见一声笑叹。
语尾上翘,意气飞扬。
我便把脸巾拉下来,看见那个只有一半的拥抱。
只有一半。
杨敷的手还半拥地撑在那里,我便看到了门口那个人。
金名。
一边忍笑忍得捂住嘴巴一边散散靠在门边看好戏的人。
又惊又赧得我汗毛倒竖!
然后我想也没想,一把把脸巾罩到杨敷头上,狠狠推了出去。
动作之快力道之大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砰的一声大响,他一**跌坐到椅子里。
“怎么了?”
却是金名和杨敷异口同声。
我气结,瞪视迷糊着扯开脸巾的杨敷那无辜的眼。
那眼神——他早知道金名在旁边看着。
金名轻咳一声道,忍不住又笑:“你们俩还真是……”
“没事吧?”外面,又是一个声音传进来。
我愕然:“张初?”
“怎么样?”杨敷已经站起来,表情已完全不似方才,有些沉重地问向张初。
见我们都无恙,张初便也沉声回道:“果然是在香济寺里。”
“……另一些人质吗?”我想了想,放下方才心情,皱眉道。
三人点头。
我问:“官妓院和那香济寺,你们是什么时候查到的?”
“大约半个月前。”金名回道。
我点了下头,挑眉:“连人都被我们救出来了,看来,马上正面相对了。”
“等那一天,也已很久了呵。那两位姑娘,都平安送回去了吗?”张初问。
“嗯。”杨敷点头。
“那剩下的,就是香济寺里的几位了。”金名道。
“要怎么,才能把他们平安救出来……”我喃喃。
“……还有件事。”张初道,“刚接到我留在江南的手下报信,关于王康。”
“什么消息?”杨敷问。
“王康和白顺本就是乡里,我们都知道。但原来王康未净身前与一女子有过私情,净身后才知她已有身孕,是白顺娶了那女子过门,却不幸在生子时难产而死。那儿子,就是白顺的长子,也就是王康唯一的儿子,白衡。”
说完,我不由得吸了口气。
怪不得。原来是因为白衡。
难怪他多年来一直对白家照顾有加。
虽说他投靠会稽侯,图谋造反而被诛是咎由自取,但我算是刽子手,也逼王康认定他的罪状以自保,算是仇深似海了。
“而那女子生前,最爱兰花。”张初顿了顿,继续说。
“呵,没想那王康,还是个重情的人。他的院子里,可是常年种着兰花呢。”杨敷冷笑一声。
“那他为什么不认白衡?”金名问。
“白衡恨宦官,还为我投靠宦官打过我,忘了么?”我笑。
“所以王康说不出口,只好默默看着。就算白顺死了,还是无法相认。而且更糟,因为白顺可是被宦官逼死的,他作为宦官头子之一,这下更是没脸说了。”杨敷接道。
“他也算是窝囊了。”我轻叹道。
“即使是这样,也不至于突然急着做到这一步。”张初道,皱紧眉头,“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逼得他自乱阵脚。”
“是呵。不过即使没有,眼睁睁失去了这世上最亲爱的人,也足以解释了。”杨敷唏了一声,若有所指地看向张初。
张初淡定地笑了声,毫不退缩地回道:“是啊。”
真是莫名其妙。怎么听着这么怪异。
我在心里哭笑不得。他们这些日子,不会就是这么合作的吧?
还没等我说话,就听见家丁进门通报。
“王公公派了人来,说是皇上有旨,宣大人到公公府上陪宴。”
这下,面面相觑。
“圣旨?”杨敷冷笑一声,“这谎,编得也太……”
还未说完,被我抬手拦了回去。
“清水,你不会是……”张初道。
“是。反正他也知道,不管是不是圣旨,我都会去的。”我轻笑,又对那家丁说,“我马上就去。”
“又想耍疯?”杨敷横我一眼,快要爆出怒火。
“要想救出仍被监禁的那些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王康自动放人。”我道,又笑,“何必动怒,你上次不也冒险喝下那毒酒?你说的,总要有个人出面解决,这次,轮到我。”
王康可是差些要了你的命,要我如何能放过。这帐,我记着了。
怎么,都要好好讨回来。
“当说客太危险了!”金名也上前一步急道。
“怎么说,这些日子来我们表面上都和他的人关系密切,顺着他意愿行事。而且这么快就派人来请我,应该只是试探而已。否则,该是连你们几个也一同请了去才对。”我看着那家丁远去的背影,缓缓笑,“只要王康还不想死,我就有机会。”
由金名陪着,进了王康的豪华府邸。并没有被带进正厅,而是绕了几道弯,进了里面较小的偏厅,里面却没有人。
知道金名紧张,随着他突然的肌肉紧绷,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有急促脚步声近。
人影出现,却不是王康。
“……王云?”我微微讶道。
“怎么,不能是我么?”王云轻笑一声,走近来。
三十上下,一般长相,皮肤黝黑透红,一双狭长的眼睛,不时闪着精光。在靠近我近一丈时,被金名插在中间挡住。
王云便一笑,平静如常地坐到旁边的位置上,一个“请坐”的手势,“郑大人认为,我为何要请您到此?”
好个我认为,试探我到底知道多少么?这王云,是王康最得意的养子,名义上虽只是个管家,却打点了王康所有的家产和京城的关系网,要说厉害,已入朝为官看似风云的那几个,哪个比得上?何况身份自由,做起事来,可是方便得多了。
他素以严缜细密传名,看他刚才镇静有加的言行,也是个能叱咤风云的人物,为什么还让王康做出那些急功近利的事情。
“本以为是王公公盛情相邀,既然换了个人,那些猜测也就无用了吧。”我笑。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他扬眉,单刀直入,“今日午后,是你的人去官妓司救回人了吧。”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语气。
有些惊讶他的直白,又因他的话觉得好笑。
不是我的人,就是我。
我点头道:“不错。”
“义父的所作所为,你们都该清楚了。”
“呵,即使没个十成,也有个八成,足够了。”
他看着我,自然知道这足够是指什么:“既然如此,还敢应邀来此?”
“王康如何也是朝廷功臣,五年前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皇上。如果他能认识到这么做后果,诚心悔过,我也无意死咬不放。两边都退让一些,要保他的命,还是不难的。”
“……我曾经,也是这么想的。”他转开眼看向地面,眼神有不甘和无可奈何,闪过深重的自责。
“他不听你劝?”半晌,我道。
“一开始我就不同意,后来……更是没可能了呵,”他顿了顿,真挚地看向我,转口道,“秘密把郑大人叫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实在是怕义父起疑,还望不要见怪。如果现在放了所有人,你们可以放过义父么?”
这么认真的语调,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了。
本还以为会有一场刀光剑影的口水战,没想到竟是被敌手自己说了出来。
“自然。”我点头。
“爷!”还没等王云脸上的表情松下来,突然听见金名轻吸了口气,小声一唤。
见了他凝重的表情,我和王云都不由得绷了神经站起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口。

听见了,轮椅的咕噜声,慢慢靠近。
王云的脸,煞白。
而等王康的脸终于出现,才发现他的身前身后各有一个西域人,竟是跟本没听出他们的脚步声。
心里顿时压下一块大石头,重得有些窒息。
不是因为那四个西域人,而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王康不顾王云劝告,又突然以一种无所谓自身后果的态度全面加紧对我的攻势。
我以为自己有机会,因为我以为他不想死。他当然不想死。
我只是没想过,如果,他已被——活不了了呢?
“不是谈得好好的么,怎么不继续?”王康尖细的声音微弱地从那张青紫的嘴唇发出来,带着轻笑,在那枯萎暗黄的脸色映衬下,格外阴森。
“王公公驾到,自然要恭候了。”我笑答,肌肉僵硬。
握拳,冷汗渗出。
是真的,被吓到了。
他这中的,是什么毒。
看去,直像个,尸体。
“呵呵。”他短促地笑了两声,用瘦得皮包骨的枯手颤颤微微向前指了一下,他身后的西域人便推着轮椅靠近。
我和金名顿时紧张起来,全身戒备。
“义父。”王云这时上前两步,跪在王康轮椅面前,挡在他和我们的中间。
心里不是不惊。
他这是,在保护我们么?
“孩子,我真失望。”王康的声音,微弱飘忽,让人毛骨悚然。只那双眼睛,是全身唯一活的地方,在转动不灵的眼眶中,仍是锋利地刺入人心。
王云抬头看他与他对视,没有闪躲:“义父,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就听我这次吧。还有时间,一定能找到救您的方法的!”
“……说完了?”
“……是。”
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清晰无比地看见他身前王康阴厉的眼神杀气暴盛,嘶哑地开口:“那就去吧。”
也许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王云闻言猛地浑身一震,却只来得及喊出一个“义”字,就闷哼一声,被站在他面前的那个西域人一掌劈倒在旁。
“现在,剩下你们了。”王康的声音也在同时缓缓响起,“云儿也是胆大,竟把你招到这里来,我还真是没想到呢。郑清水,你还真是什么都敢做,该赞你勇哪,还是傻?”
王云对他忠心耿耿,只想着救他的命,连自己的也豁出去了,他竟然,还是这么无动于衷……
这个人,不是疯子。
是恶魔。
“无所谓。只是王公公,不是应该先想想自己么?”我笑一声。不是不怕,只是那不自觉的颤抖,怎能让他听出来。
“我自己?呵呵,有什么好想的,行将就木而已。”
“王云说得没错,只要有时间,不怕找不出解药。不需要为死去的人赔上活人性命,王公公何必执着将自己推上绝路。”
“绝路?呵,说说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陷害朝臣,胁持人质,勾结匈奴,还不够么?”
在知道杨敷不是那幕后黑手的时候,便明白了。
王康才是那个,操纵一切的人。
所谓最危险便是最安全,一开始便暴露了他自己,让我们以为他只是协助者而避开主谋的嫌疑,果然是最好的伪装。
而挑拨我和杨敷,又能极大损伤官派势力,又能拔除我这颗他窝里的眼中钉,一石二鸟,佩服佩服。
他的眼神突然闪过厉芒,干笑一声:“前两条我同意,可不过是找了几个西域保镖办办事,怎么勾结匈奴了?”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岂敢辱祖颜,连天向金枝’,将前两句头字和尾字连起来,不就是祁连和焉支么?这两句诗是有些语义不通,听出他们夺回疆域的企图还是容易的。王公公,这可是——谋反大罪。”
他沉默,嘴角有些许抽搐,在那张死灰的脸上甚是恐怖。终于瞪着眼睛大笑了一声,头都有些偏离靠枕,怪异地歪着:“那个达头,那个达头!他丢失的指环,果然是被你拿了去!死都不放过我!”
我迷惑地重复了一遍:“达头?”
“可不是他么,中了你匕首上的毒,无药可解,只好将他灭口,没想他最后留了一招,早给我下了只有他才会解的慢性毒药,他死了,我也别想活了!”他仰天笑了几声,干哑撕裂,“‘岂敢辱祖颜,敛容愧壮志’,‘岂敢辱祖颜,恋土心中知’……果然都是祁连和焉支呵。”
王康低低地念叨着,神思飘远,而我惊讶不已。
这是——匈奴人互相识别的暗号?
刚才他念的那几句,竟都是不一样的答句!
那在官妓司的院子里遇见的那个用剑指着我的人,该是早听出我是混入的人了……为什么,他还放我进去?
他也想,对付王康?
正当我心念百转的时候,王康的声音已阴沉飘过来:“你不是问我,不需要活人为死人赔性命,我为何执着么?”
我看去,他的脸上竟是平静微笑,很像这一切尚未发生时他那种和蔼的神情,差些让我恍惚。
“人会觉得痛苦难忍,那只不过是因为还没经历过更大的苦难。一旦经过了这道坎再回头看,便会觉得那时的自己天真可笑。我王康,活到这个年纪,经过的风雨也够多了,剩下的,还有什么精彩值得期待?即使有,也无所谓了。”
他慢慢地说着,又笑一声,“所谓的需要不需要,都是自己决定的,不是他人所能左右。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努力去得到,然后好好保护。如果不能,那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我的儿子,他被你害死了。看着最珍惜的宝物被夺走,你说,我还有什么好后顾的?”
“王公公果然真知灼见,佩服得很。”直觉地预感到无比的危险迫近,我极力保持镇定,轻笑一声,“可惜,好像我来不及传及众人了。”
“名利对我来说不重要,在你还能听见的最后时刻随便说说,用不着广传人世,你,就这样,安心走吧。”
他的语调阴森得很,又充满了刚才那种杀气。
一字一句。
利刃一般。
“快走!”还没等我开口,金名已经低吼一声,一把拉过我,腾身抢出窗外。
等跃上屋顶,才发现等在屋外的那几个我带来的人早已倒在一旁,连什么时候被下的手也未发觉。和金名对视一眼,俱是恐惧。
那几个匈奴人的武功,决不可能是金名一个所能对付的。
知道金名拼了全力飞跃在屋檐间,身后轻得几不可闻的衣袂声仍是如影随形。
“放下我吧,你一个人的话,能出得去的。”我急道。
没想他一个怒瞪回来:“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
我苦笑:“你本就是杨敷的人,再回去他那边……”
还没说完就被他吼着堵了回来:“既然杨大人让我跟着你,我就不会在这种时候自己逃跑!懦夫!这几年承你照顾,虽并不是全心信任我,仍然一直当朋友相待,从未当吓人使唤,已经足够了。而我也是真心相报,难道是演戏吗?你才是个脾气古怪喜欢演戏的人……妈的我说这些干什么!”
听到此,我不觉有些苦笑,又有些呆愣。原来一向机智沉稳的金名也是会骂人的么?
“总之,你死了这条心吧!”没看我,他运足劲力,全心冲向屋檐尽头。
怎么能不感动。
我低低笑了一声,才发觉带着颤抖。
冬天了,高速飞跃间夜风更是肃杀寒冷,但我怕的,只是身后那些魅影。
害怕死亡。
我从来不学那些所谓的高洁志士,总是标榜视死如归。
求生是种本能,何必自欺欺人,却只在最危险的关头,才能如此清晰地体味到。
心跳到喉头,连新鲜空气,似乎都呼吸不进去。
只是原来,我是这么怕死的。
风呼呼吹过脑袋,却吹不走里面急速掠过的画面,浓墨重彩,却全只是一个人。
悲,喜,颦,笑,气,恼,怒,怨,恨,乃至做作小气耍无赖。
全是杨敷。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天被他背回来时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好似要他再建个张府。其实我想要的,并不是记忆中的张府,而是希望那时一同游戏的,是杨敷。
想要他来改变记忆,改变过往,改变时间。
只是,想要和他在一起而已。
就他一个人。
是的。原以为对张初仍是留恋。但原来,也只是留恋而已。
一直念念不忘的,其实不是他,而是自己被中途砍断的过往。
那是一个太过巨大的缺口,将所有曾经的快乐都吞进去,变成血淋淋的伤口。我还不够强,无法自己面对,于是需要寻找到他这把钥匙,才能将这负担卸下。
寻找得太辛苦,才会让自己一直误以为仍然爱恋,而忽略了不断改变着的真实想法。
张初,也不过,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突然想起杨敷不止一次叫嚷过的一句,为什么不练武功。
苦笑。
现在想起来是真的后悔了。
要是练了,也不会成个累赘,连基本自保的能力也没有。好好练轻功,有什么情况,至少也好溜得快些。
随时面对死亡,能让我变坚强。可是心里有了人,面对死亡,就可能见不到他了。
这么想着,难过起来。
再也见不到的话。
会,很难过。
呵,什么原则不原则,都一边凉快去。
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
只要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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