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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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呼喝,只觉厉风飕飕直冲背心而来。还没等我反应,金名已经一个顿身回过头来,将我推出好几步远,和缠上来的那个匈奴人交上手。
“檐下就是王府外的街道,快走!”金名喝道,不过一句话间,第二个匈奴人也赶到了。
是,我看到了。
在这危急时刻,我被推得跌坐在地上,心跳狂乱,却仍是哭笑不得地想着。
这是在屋顶上,如何从这里跳下去?而且,第三个匈奴人已经携着滚滚杀气冲至面前,如何来得及?
就算是最无穷力量的本能,也无法让我躲过那袭来的一剑,就是这神经战栗快要窒息的一刻,一声“住手!”破空而支,而下一瞬间,一个细长直挺的物体雷霆万钧地扫过我面前,好似闪过一道白光,呛的一声金鸣,挡开那匈奴人的剑。
剑……剑鞘?
趁这空隙,金名立刻脱身飞至我旁边,而那几个匈奴人也汇集一处。
猛然回头看向那声音的来源,那场景让我惊讶得差些张大嘴巴。
不是因为已经飞身靠近的杨敷,而是因为他身后跟着的那些人,那黑压压一大片的甲胄和盔羽,即使是昏暗无光的夜半也能清晰看清——是我带了五年的北军!
在我离职之后,不是就依着王康的意思由他的人接管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攻击郑大人的那些就是刺客!王公公也被他们挟持了,快冲进去,讨贼者必有重赏!”我正一头雾水时,听见杨敷这么一声吼。一阵呆愣后,豁然明白。
原来如此。
用王康自己的军队来对付他,真是高明。我还头疼手里没有军队可用呢。
我和王康之间,直到方才才正式撕破脸。之前可都是互相帮助,亲密扶持。即使他派来接管北军的手下知道他的作为,也不可能传得人尽皆知。王公公什么人,要是把他救下了,什么重赏没有?打着救他的幌子,刚好有这些匈奴人做最好的证据,还真算是——顺手牵羊。
果然,一声令下,潮水般的呐喊和脚步声便涌了过来。而金名也趁匈奴人后退的时机带我飞下屋来。
“怎么样,没受伤吧?”杨敷已经赶到,抓住惊魂未定的我们俩劈头盖脸地吼出来。
“没。”金名仍喘着粗气,却已经笑了出来。
“你再晚一点来,就不是受伤的问题了。”想起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我忍不住有些牙齿打颤,话语不清。
“那我就把你的尸体背回去!”杨敷冷然道。
我看向杨敷,有些感动。
不料他眼里的温柔一下子变成怒火万丈,瞪着我吼道:“带回去大卸八块!白痴!混蛋!妈的活腻了去送死!”
我张嘴,半天回不了话,然后听到金名强忍漏出的几声轻笑。
虽然金名早知道我和杨敷的关系,也不是第一次被金名看到类似情况,还是尴尬得要死,我只好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士兵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的……”
“你看那些是谁?”杨敷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深呼吸收起怒气,看向站在不远处的几人。
仔细看去,我轻轻啊了一声。
屯骑,越骑,步兵等五校尉统统到齐,其中三人亲自带着人冲向王府,而剩余越骑校尉李但,屯骑校尉孔越留下指挥。而站在他们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大批人马涌进王府的现任北军中候,却是满脸忧虑,无可奈何。
呵呵,他也遇到我当年的问题。那群元老,指挥不动。
“你把事情经过全告诉他们了?”我问道。
“没有。”
“那他们怎么……”
“我只说你有危险,他们便二话不说都赶来了。听说,你可是用苦肉计买来他们的忠诚?”杨敷挑眉,笑得奸邪。
啧,火灾当晚你不是也在场么,就知道讥讽我。嘴里却笑着说:“是啊是啊,他们终于懂得我的苦心了。”
“那你还担心什么。”
“呵,就算有他们……”我苦笑。
“怕承担不起这责任是不是?”他挑起嘴角,向另一边使个眼色,“自然有人愿意帮我们扛。”
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到另一大队人马正快速向这边赶过来,
那装束是………掌管皇家禁卫的南军?
心下讶然,怎会连他们都能出动?
定神看去,带首的人之中,有两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是张初,另一个,竟然是林伯伯。
杨敷说的愿意扛的人,就是林伯伯么?由张初去劝说,自然是事半功倍。他这么些年盼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么。
虽是这么想着,在看到他焦急的神情时,还是忍不住揪心。一直没发觉,原来他的脸上,早爬满了皱纹。这个年纪的话,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吧。那么急切担忧地看着这边方向,用最快的速度赶过来,速度比他身后急行军的士兵还快些。
是真的,在关心着我吧。
不关愧疚,不关亏欠,发自内心地担心我的安危。
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凝成一块的东西,慢慢散开,逐渐消失。
轻松得让我想要飞起来。
我笑。
放下二字,原来,是这么让人喜悦。
而那慌张地从刚赶到他们身边的皇家马车里下来的一脸担忧的美丽女子,不就是明乐么。
跟着她身后而来助战的一大队私家近卫,素质决不比南军差。
而其他几个方向,也纷纷赶来各色着装的私家武卫。
带头的,张应,王安,周伦,刘凭。
我想,我终于感受到了,什么是——同伴。
突然听见一片吸气声,转头看去。
王康尸体一样的身体被身后两个匈奴人支撑着,竟然出现在屋顶上!
顿时寂静无声,王康的声音微弱地传开来:“你们被骗了……”
我心下暗叫不好。南军还未赶至,即使那五校尉都向着我,不代表北军重士兵都买我的帐。若是他们被王康说服,和南军对打起来,如何是好。
身边的杨敷和金名也是全身紧张起来,可就在下一刻,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两个匈奴人突然吼了一声:“为兄弟报仇!”向着那本就残破的身体一人一剑砍过去。
顿时一片吸气声。
随着哀叫,王康扑倒在屋顶上,慢慢滑下屋檐,终于掉落地上。
而那两个匈奴人,则趁着众人惊诧的时机,反身溜走,顿时无影无踪。
若是这个速度,刚才追我和金名时,早该追到了吧。
我缓缓笑起来。
紧绷的神经,终于放下。
果然,和官妓司的那个人一样,是故意放过我们的。王康太过毒辣,杀了达头,迟早会轮到剩下的人。他们选择自己解决,也是明智。
“怎么回事?”杨敷轻声说道,目光仍向着那片因王康的尸体而群聚的人群,不解地皱着眉头。
我但笑不语。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子解决了这件事。出乎意料。
但比预料的更好,不是么。
抓起杨敷的手掌,紧紧握住。
他的眼里有迷惑,有责怪,但还是很开怀的。
一种闪亮得快要灼人的,无比坚定的开怀。
两手交握,生疼的力道。
就这么对视而笑,像两个傻子。

突然想通,为什么解了鸩毒开始,他的眼神浑然澄明,而不似以往习惯性地拿了经过包装的嬉笑对我。
无需防备,坦诚直面。
这不是挑衅。而是一种无所谓。
无所谓是种态度。可以是最自暴自弃,也可以是最坚定无畏。
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我想告诉他,我想明白了。
不是在放开之前要好好抓紧。
而是,再也不想放开了。
王康已死,我们火速派人营救仍然被困的家属们,同时亲自入宫面见皇上,禀告所有事情经过。于是龙颜大悦,不但赐我和杨敷官复原职,所有主要平乱者进爵一级,也终于信任了张初,接受了我们联合江南的提议,还划会稽郡土的一部分为吴郡,破格赐予他吴侯之位。是为永建四年冬。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等料理得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皇上适时诏令举办庆功宴,满朝文武终于得以从挖掘铲除王康势力根枝的头疼中暂时解脱出来,放松休息一天。
总算摆脱晕头转向的礼节客套和谦辞,告别离开时,已是深夜了。身后仍然有余乐未歇,未去理会,登上马车直向张府废地而去。
依旧是残垣断壁,却已有一辆马车候在倾圮的大门旁。驾车人早已认得我,见我下车,忙行了个礼,指了指里面。
我笑,点头,回头看了眼金名,他点下头表示明白。
于是轻呼了口气,一个人慢慢走进去。
坍塌的木石,丛生的杂草,只能依稀辨别出原来的石径。
不多久,便看到另一片微弱灯光,盈盈照在湖心亭子的废墟上。
“久等了。”我笑着走近。
“不会,我也刚到。”他回头笑道。
相视而笑,默契地明白,总要说明白的。
有些事情,即使没有开始,还是要了结的。
“你知道七年前,林真为什么要说那个谎么?”我慢慢,开始叙述。
即使来之前并无思索,也是前后连贯,毫不拖泥带水地把自己当年的爱慕和嫉妒,还有对林真撒的谎,乃至在客栈喝醉后想着怎么逃走,从头到尾讲个完整。
“就是这样。”我平静地挑起嘴角,“等我第二天回去,已经不可挽回了。”
七年间在脑海里演练了上千次的坦白场景,原来竟是这么波澜不惊。原来预想的那么多狡辩和掩饰的说辞,一个都没有用进来。
平铺直叙,连语气都没有起伏之分。
也许就是因为演练太多遍,真的说出口,连慌张都麻木掉了。
原以为伤口被割开会很痛,真的翻开,才发现原来只剩个记忆。那些撞击灵魂的冲动与悲哀,只留下些模糊的印痕,摸到那些轮廓,才想起来,真的曾发生过那么多事。
但仍然是真实的,全身心地知道。
太过真实,反似梦境。
夜风吹得紧,已入冬了,寒冷干燥,仿佛冻住时间。
回头再看时,才发现眼前之人,仍旧是那么一副沉静的样子,眼里全无漂移,真的也像,梦境中人
“原来是这样。”只不过轻轻淡淡的一句回答,然后很温和地笑。
“是的。”我咧开嘴角,笑得有些眼眶发热。
是的,即使不用调查什么,他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当时的想法,他也该是了解的。
那个时候为何不问,为何不说。
一直都是那个样子。
看着我沉浮哭笑,即使帮助安慰,也好似可望不可即地站在对岸。
从来不会,伸手救我。
不过。
吸口气。
已经,没有关系。
“那你和杨敷,又是怎么认识的?”
“呵呵,缘自一个巴掌呢。”我笑。
看着他惊讶的表情,我将当时的经过讲了一遍,俱是笑了出来。
“还真是奇妙的相遇。”他说。
“可不是么。”
“……你对林真说了那些话……后来又和他在一起,是……”他有些苦笑地问到一半,又住了口,犹豫间,忽然越过我的肩头,看向我身后,忽然惊异地睁大眼睛。
见到林真的出现,你也不用惊慌成这个样子吧,真是少见呵。
是我叫她来的。这些年,她也必是想过很多,猜过很多。我只想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什么是真实。
她明日,就要启程回王家去,便再无机会了。
“清水……”张初皱眉,提醒似地看我,又看向那边,有些担心的样子。
虽然有些疑惑他的反应,但我没有停下来,继续道:“杨敷么……一开始,只是利用而已。确实可说只是你的替代品。呵,也许只是因为寂寞吧……”
但现在不同了。等我回去,也要告诉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明明白白地。因为不想,再次错过。
“可现在……”看着张初越来越担忧的眼神,不解的同时忽然一个直觉的心跳,话说半截一个猛然回头,就看到错杂的树枝旁一个高挑的人影,漆黑一片中全然看不清面容,在我回头的瞬间也踩断地上枯枝,发出卡查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那声卡查仿佛也是自己心脏崩裂的声音,就那么一个急促的吸气,全身如被针扎般惊悚一片,站在当下一动也不能动。
不是林真……
杨敷!
虽然看不清,但我知道,就是他!一定是他!
他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可我还只讲了一半……突然忍不住一个痉挛,就是那最要命的前半断!
还来不及想他误会的结果,就看到他一个急转身,快步跑开,几乎是踉跄的。
几乎是一片空白地追了上去,差些被绊倒时才终于发现自己是这么的恐惧。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知道追着那个身影跑,绝对不可以让他就这么离开。
幸而他并不熟悉这里,何况又是深夜,即使好眼力也难以在这一片狼藉的废墟里变清方向。但我又如何能追得上武功过人的他?在心里不知苦笑还是自嘲,有些抖抖地全力奔去,只觉得体内和体外一样寒冷,感觉不到血液的温度和流动了。
一阵一阵荒凉下去。
脑里终于有些文字片段,却只抓住其中两个字。
失去。
就是失去。我知道还可以解释,还有机会,但就是这么下意识地,想到失去两个字。
然后我停下来,一手靠着身边的树干,却止不住虚脱和恐慌,慢慢蹲下来。
咬牙捂着痉挛的胃,在满头大汗中抬头看向那个急速远去的身影,忽然眼前一片模糊。惊异地努力眨眼,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滚热液体,灼痛脸颊,沾湿嘴角。
咸涩的。
再也看不清那个恍惚远离的人影,我垂下头,咧开嘴,却笑不出声。
原来身体里还有这种液体存在的。还以为七年前的昏天暗地后,就再也不会有这种东西了。
又是源于我的一句话。即使这次不是谎言,而只是没有讲完。
重蹈覆辙。
终于破破碎碎地笑了一声出来。
身后是张初急急追来的脚步声,我抬头,眼前只剩月色星光,安静地肃杀。
为什么走得那么断定决然。
为什么头也不回。
只要一眼,就能看到。
我,为你,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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