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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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全是心神恍惚地度过。一入暮,我便驱车直往杨敷住处。
一定,要解释清楚。
不论因果不论好坏不论是孽是缘。
我不要。
我不愿。
我不甘。
可等我满心忐忑地到了那里,才被管家告知,杨敷昨夜并没有回来,让我先行回去,等他回来自然回访。
看着仍旧一脸热情招待的那些门仆,我不知该做何表情。终是笑一声答应,退了出来。
他们自然是不知道,也许从今以后,我就要和他们的主子形如陌路了。
不知该往何处去,在马车里想了好一会儿,仍是决定留下来等他回来。
“等在外面太冷了,要不进去等?”金名担心地问道。
“不用了。他看到我的马车,自然知道我在。如果他真的不愿意见,又何必等在里面。”我苦笑道。
其实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做。
也许,只是害怕被他赶出来,听他亲口说一句——我们完了。
“都是我的错。”金名恨声道。
“有什么错不错的。他问你,你照实说而已,又没有什么事情不可告人。只是没想到他会在林真出现之前自己跑来……一个误会而已。”
误会而已。
可否澄清。
金名没说话,钻出马车,坐到车头。
天冷,马车的帘子全放了下来,在阴沉的天气里更显得车厢里昏暗无光。
我就那么坐着,脑里环绕的,全是和杨敷在一起的片段。
穿插重复。
然后我蜷起身体,埋首。
快疯了。
“爷,下雪了。”不知何时,金名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应了一声,好一会儿才想到,原来下雪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下车,站在仍干净的地上,抬头远望,空中纷乱着些许茸茸如花瓣的白色,轻悠悠地错杂下坠,在入夜的天色里显得分外好看。
忽然觉得肩头重了好些,原来是金名加了件披风上来。我笑着道谢,在同时听到另一边笑声渐近。
徐徐而来三辆马车,其中笑闹声最重的,不就是杨敷的么。
另一辆……心里忽然蛰了一下。
原来这么长时间,他是和明乐在一起。
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就一个闪身,躲进自己身后马车的背影里去。
我这个笨蛋……在干什么……
虽是这么骂着,却没有出来的意思。就这么站在暗处,听见那边好些人下车来,仍是欢笑热烈的交谈着。听见明乐咦了一声,疑问这辆马车是不是郑清水的。
心里暗叫声不好。马车停在这里很正常,主人也躲在后面不敢见人就很难解释了。
隐约听见杨敷笑了一声,说了些什么敷衍过去。然后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进门,语声渐消。
“还要等吗?”金名走过来,轻声问。
“……”
“看来有好多客人,也许今晚……”
“……你先回去吧。”
“什么?”他惊道,“这怎么行!”
“我想一个人静静。”我答,面无表情。
半晌,终于听见他应了一声。
看着他驾着马车远去,我坐在墙边的石阶上,裹紧披风,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却还是有风灌进来,些许哆嗦。
华灯初上,行人也息,越来越寂静的街道,只剩停在门外的马车里,有仆人们轻不可闻的耳语声。
能想的,都在昨晚和今天想完了,脑海剩下一片空白。
只能很认真地看向面前白雪,一颗一颗,如雾笼罩,前仆后继。
不给人呼吸的间歇。
仿似无穷无尽的风雪流逝,报更人第二次走过后,不远处的杨府大门终于打开。
出来的却不是一群人。
心脏便抽了一下。
杨敷……
我站起来,迎着那个人走过去。
“天冷,你该回去了。”
看着那么冷的视线,觉得自己的心都快凝结成一块。我沉下气,平静道:“我想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昨晚的误会。”
“误会?什么误会。没有误会。”他竟是轻笑着说。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仍然相信我么?可又是那么将人冻结的眼神……
“你该是一直想着,即使相处有多快乐,到最后,总有一天要分别的,是么?”
是,我确实这么想。
但又不对。
我已经决定不放手了不是么。可即使这么决定,谁能保证那一天永不到来?
这么想着,矛盾不堪,终于说道:“这和昨晚我说的……”
“不相干是么?”他冷笑一声,“是不相干,可又有什么关系,迟早要面对的。要想在官场存活下去,这种感情,总有舍弃的时候,不是么?”
听着他轻描淡写地说完,我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然后,笑起来。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
全都是,早就明白的道理。
因为太幸福,所以不想舍弃。
是我,太贪了。
“所以,你不必为那么想而觉得有什么。”在转身回去的时候,他道,“我曾经也是,一直那么想的。”
擦肩而过,碰掉了我的披风。
顿时寒风呼啸,由全身每个空隙汹涌穿入,叫人失去知觉。
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雪花,浓得遮住一切,只能听见身后毫不犹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伸手向前,接住几片冰晶,瞬间不见。
“抱歉。”我轻道。
连自己都讶异的,极平静的语调。
脚步声,停了。
“还欠你,一块糖。”
停顿一瞬,身后的脚步声突起,仓惶逃离般,有些小跑着,消失在嘭咚关闭的大门后头。
什么时候,雪已经下得这么大了。
怕是,还要下好久吧。
一大片一大片地跳着无人能懂的舞蹈,极致地绽放,然后迅速地无声死去。
这么汹涌而平静,灼痛我干涩的眼。
又是流不出泪来了。
突然便想起在那个落叶缤纷的时候,他说的关于残酷与美的理论。
于是我闭眼,仰起头,任凭层层冰凉覆盖,融化,消失,麻木。
这场雪,很美很美。
美得我,好冷好冷。
在之后的两个月里,终于疯狂。
住处有太多那个人的记忆,所以选择整日待在公署,将自己逼在无穷尽的公文,人际与声望间,不留一丝无用空隙。
掐死所有无望想念。
只有如此,才能觉得轻松。
至此,我已经全然失去生存的目标。
所以,我要往上爬,往上爬,往上爬。
为了自己也好,为了忘却也好,为了逃避也好。
有什么所谓。
借着王康事件的推波助澜,我,杨敷和张初瞬间成为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人借故接近追捧。这种情况下,只要自己努力表现一下,平步青云一词,自是手到擒来。
这个道理,自然不止我懂。于是春节前,我们三人头上的虚职和头衔已然累累缀缀,再打好些人脉,便可正式欢送元老们告老还乡,取而代之。也怪不得会成为朝廷上下京城内外的话题和传奇人物。
金名有些担心,曾提醒我不要太露锋芒,权倾朝野这四字,总是危险。
我只轻笑。
比起那两人,我的动作是快了些,那只是因为我心无旁顾全心全意。
原来自己认真起来,也是可以很恐怖,笑。
张初早就说了,无意在朝廷发展。他的努力,只是为了能更好地回东南发展势力。
至于另一个人。
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我们的扶摇直上,自然引起了不**动。奉承拍马的自不必说,打偏主意的也是不少。
半个月前,明乐长公主的门客刘辰突然到访,我自然客气相待。哪知绕了个弯,终于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一时哭笑不得。
他是牵红线来了。但不是牵我的,而是让我也帮他扯扯,系到另一个人手上。
杨敷。
一个苦笑。
回想起来,孙公公寿筵后杨敷拉我下马车的那刻,瞥见她眼中忽然闪耀的喜悦,竟是被我以惊讶忽略过去。而在平清公主与司徒大人公子的喜宴上,亦是看见她与杨敷谈话时全神贯注的样子。
只这么两件事,我都能看出来,那个傻子也该是明了明乐的心思。
呵。
若真那样。
曾经的爱人现在的媒人,拜堂时,是否能笑着,承那一杯谢酒?
和张初再次走近是件很自然的事情。虽然一直没有发生关系。
他伸出的手撂在半空,这回是我不愿拉过。
暧昧不清,不是不愧疚。
只是我在等待,自己站起来,不药自愈。
在那之前,只怕自己会利用了他。他也明白,还是那副温温润润的性子,安静守着。
转眼,第二个春节来临。
元宵那晚,和去年一样,带着小贝出来玩。春节的气息仍浓,穿行在晃眼花灯间的人们无不洋溢着轻松舒畅的笑容。小贝一路拉着我东钻西跑,快乐得像只小兔子。在我的纵容下,未至夜中,便已拿了满把的小玩意,只得我帮忙拿。

于是在欢乐气氛最浓时,他惊讶地发现,身上的钱全花光了。
“怎么办。”一直保持笑容的脸终于垮下。
“我买了送你。”我笑。
他摆摆手:“唉,不是一出来就说好的。要是老头子知道了我就有得好受了。”
“他又怎么会知道。”
“他精明着呢!我可不敢。”
即使最近闹别扭,还是不愿违背他的意思吧。我笑:“难道现在就回去?最好玩的东西才刚上场呢。”
“就是啊,怎么办。”他蹲下去,双手托腮,死皱眉头,“要是只能看着,更难过了。”
我看看四周,夜深时交辉的灯火盈盈闪闪,更漂亮了。罩着越来越多的游客,商贩和艺人,现在就走,实在可惜了。
一瞥眼,见到个熟悉的场景。这次换成个两个年轻女子,被身后一堆姐妹们笑着推桑上台,一个推辞着,另一个已然在选乐器。
有那么一念之差,想起些微相似场面时陪伴的人,转瞬被自己打消开去。
也蹲下,神秘笑道:“那我们就自己赚些钱来花,可好?”
老伯不怎么懂乐律,所以也不会教他。小贝无师自通了个笛子,闲暇之时就拿出来自娱自乐,有时和我箫笛合奏,连老伯都称赞有佳。这回自然是要好好拿出看家本领,在众人面前风光个一回。
选的曲目,也便是练得最多,也是搭配得最好的那首——《落月》。
实话说,我们俩的吹技都不是很好,要说真正吸引人的,该是这曲子本身。单是箫,悠远深沉,却太多了些苍茫悲凉。加了笛子的薄高嘹亮,两相抵合,搭配好各自的声调和前后,听来别有一种矛盾激烈,又和谐地声声沁入人心。
不多久,台下乱哄的人群静了下来,同时停留脚步静听的人也越来越多,由台前开始,堵了大半条路。
不知道这曲子在他们听来,是怎样的感觉。之前的我并不曾留意,而如今,总是不需回忆,便将过去的那些不忍回顾洋洋洒洒抖落在眼前。
平静如水地,仿佛只是些画面,仅仅注脚了些波涛骇浪的记忆,只剩下些苍茫,也随着旋律播撒在遥远的风中,不知往何处去了。
那些人和事,于是也变得遥远,恍恍忽忽,不太清晰。直到乐声停下的那一刻,又更加地确认,那些曾经的存在。
就像现在,乐曲停止时,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仍都安静而专注地看着我们,没有任何反应。这种沉闷尴尬的气氛,就格外真实。
和小贝对视一眼,他已经有些慌张,担心是自己表演得不好,我便轻笑一声。
可下一瞬间,笑容定格,紧缩的心脏都快要僵硬,无法跳动。
不远处的角落里。
杨烈。赵乾。
杨敷。
真实得比梦境更让人不敢相信。
在这全场寂静的当下,能听到赵乾小声地对另两个人说:“郑大人的箫,原来吹得那么好。那个下孩也很不错呢。”
杨烈点头,只杨敷挑眉唏了一声,冷冷道:“老是这首曲子,也不嫌腻烦么。”
刚说完,他抬头望向这边,视线对撞,俱是一个精芒,然后双双冷却,愈暗愈凉,直到失去温度,如两潭死水,被突然哄噪叫好拥乱不已的人群隔开,于是千山万水。
一晃眼,就已经找不到了。
一年间,官场私下相见,总是难免。俱是个中好手,逢场作戏顺水推舟,连眼神都自然无比。
这一回,倒是真的谁都没有掩饰,就这么让彼此看到目光和内心的冻结。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么。
笑。
又有,什么关系。
小贝在身边,听着台下人的掌声雀跃不已,又变成了那只小兔子,接过他们给的赏钱不住道谢。我也收回视线,跟着他一路道谢,笑容满面。
之后的一个时辰,小贝照旧玩得兴高采烈,而我却只剩形似木偶地跟着他跑,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也不知到了哪里,只是无意瞟见一处长廊,屋檐下一整排的淡青色灯笼,幽幽曳曳,朦胧得煞是美丽。
呼吸,顿住了。
“你是不是累了?”小辈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
蓦地回头,不好意思地道:“刚才有些走神了,我们继续往前走吧。”
“不用了,你在这里休息下吧,我到那边再转转就回来找你。也晚了,该回去了呢。”
“这怎么行。”我笑,“我的任务就是陪你玩,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丢下。”
“哈哈,是我把你一个人丢下才对啦!我不会把自己搞丢的,这么些年了也都自己一个人玩,这次有你陪我很高兴哪。老头子也不会生气的放心好了。”他笑得开心,仍然是那么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末了抬手拍拍我的肩,很老成的语气道:“要好好等我回来,不可以乱跑哟!”
闻言,我不禁笑出声,拱手道:“遵命。”
仍是有些担心地看着小贝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行而去,灵活矫健。
而我,终是沿着长廊走了开去。
去年的这个时节。
屋檐下,排了一溜的白色灯笼,盈盈如月般皎洁,闲散亮光罩在那个双臂抱胸斜靠在柱上的人半截衣衫上。
专注的玩世不恭,带着浅浅笑意。
不就是这里么。
突然便是一阵深沉的疲惫。
小贝说得没错。我果然是累了。
于是在灯火之间找了个临水的闲地,好好坐下来。
脚下是安静流淌的溪水,即使映着火光摇曳,仍泛着春寒,丝丝刺入肌骨。
一直看着看着。欢乐的人群,停歇不了的热闹嘈杂,还有夹杂其中卑微无声的草木。
很平静地坐在那里。这几个月下来,已经学会清空脑子,什么都不想。
可右手仍是不自觉地握上左手小臂,死紧死紧。
眼眶温热,却依旧潮湿不起来。
果然,那种液体,是真的,消失掉了吧。
王康说,所谓的需要不需要,都是自己决定的。
人活着的意义,就是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努力去得到,然后好好保护。
可我珍惜了保护了,还是失去了。
这该如何。
有些自嘲,看向远方,元宵的灯火渐渐散去,整个城市慢慢沉入一片黑暗。
我没动,也没转头。
直到身边那人轻轻一叹。
“金名走了?”我先开口。
“是。我来接班。”张初笑。
“他还真信任你。”我也笑,看向他的脸。
“我值得信任呵。”
“你也可以回去。”
“也可以不回去。”
“留在这里干什么。”
“应该问你自己。”
我轻叹:“只是想出来散散心,也要这么紧盯着么。”
“金名也是担心你。一直这么暗中保护着,他也很累。”
“我知道。我已经说过不知多少遍了,可他不听。”我笑得无奈,“我又不是想不开,而且已经过去了一年,何必这么紧张……我倒真是没想过,这辈子,会有那么忠诚的朋友。以前,应该对他更好些。”
张初笑了一声:“你那么会装,对谁都是那么一副好好相待的样子,只是没有放真心罢了。知错就改就好,反正有的是时间。金名这种朋友,真的难得。”
“……那你干嘛也学他来盯着我?”我眯眼,挑眉轻笑。
他没说话。
而是,很缓很慢很定很紧地,拥住了我。
我笑:“你想说什么。”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讶然回头,愣愣盯着张初的侧脸。
我笑不出来了,直接而锐利地看进他的眼底。
仍挂着那么个淡定微笑,神色都未改。
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是一种,我从没发现会出现在他脸上的认真。
七年。
终于,第一次,伸手救我。
“来和你说件事。”他仍笑着,神情却收敛起来。
“好。”
“和我一起,去吴地吧。”
顺顺溜溜简洁了当的这么一句,他就这么把个足以掀起千层浪的问题抛了过来。
其实这个时候,我应该思考自己在京城的事业,家产,人脉,后台,还有前途这些目前为止拥有的全部,然后再想想该用什么样的语气一口否决。
舍弃全部拼搏所得,然后选择去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对我这种一心往上爬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多傻。不是么。
多傻。
但奇异地,脑子里什么意念和声音都没出现。
就这么一片空白着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眼里,却是浓墨重彩。
半晌。
然后听见自己轻轻的笑声,说:“好。”
也许这里的所有,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要的,已经离开了。
所以,我也要,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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