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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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奔出宅子,顺着老伯的记忆向后院寻去。
看到不远处那个池塘,中央的八角亭子。还有池周围种的梅花,在火光照耀下红白妖艳。掉下的花瓣浮在水面,随着从池塘引出的活水流在脚边,悠悠打着转。
差些丢失心跳。
不真实,不真实。
不真实得眼前温热湿润一片模糊,快要看不清了。
一个趔趄,终于找回思想。
来这里这大半天,竟是没有一刻好好看过这里。
怪不得,金名说,要我四处看看。
和张府的后院,并不完全相同。依稀想起那时被那西域人掌风扫到,迷糊间我对杨敷说过的,就是这个样子。
杨敷特意造了,这个园子。
突然便是沉重得想要喊出来的悲喜交加,混着同样分量的恐惧。
是不是还未离远。
是不是一直没有离开。
来不及理清那堆杂乱思绪,看着眼前空旷,不知该往哪里去寻。
突然想起,那晚上自己说过,要他等在那块大石头旁,等我来抓。
几乎是幼稚地,却又是毫无多余思虑的,就往那边奔了过去。
火光闪烁间,清晰可见前方的人影。两条横斜躺在地上的身体间,只有一人半跪着,一手支着剑,另一只手捂着身上创口,勉力维持。
没有去想会不会被人发现,去想被发现后如何自救,甚至去想那人是不是杨敷,而是不顾一切地就这样冲了过去。
十步,二十步。
然后就看到那人,慢慢地,缓缓地,就这么一点点滑了下去。
重得仿似是天塌的着地声,只剩那柄剑,清脆地结束回音。
“不!”脑里一阵轰鸣,用全身力气吼了出来,满脸都是突然奔腾的泪水,快要看不清前路。
跌跌撞撞地扑倒在那个人身边,颤抖着想要扶起他。
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这样,就看不见你的脸了。
为什么听不见。
分不清是在说还是在想,等手忙脚乱终于抬起他的脸,却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拼力扎眼摆脱泪水。
原来,这液体并未消失。
只是一直潜伏,等待机会。
再次来临,仍是那么痛苦无助,翻腾激荡得像要死亡。
“怎么对死去的敌人,还这么怜悯。”
突然一个熟悉无比的声音响起,我麻木地抬头看。
高瘦的身形,随风微荡的深黑装束,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塌糊涂的我,嘴角挑着戏谑的笑容。他身后被遮盖的那些跳跃肆虐的火光,竟像是从他身上发出的一般。
幻觉么。
怎么美得,像天神一般。
一动也不敢动地盯着,手中攥紧的尸体早已滑脱。
眼前依旧模糊,但已经不想费神去看了。
是的。
那种声音,那种感觉,没有第二个人能拥有。
一段长久的沉默,然后他走近,蹲下来。
近距离,终于看清,那张瘦削了好多的脸。
一点一点地,我终于笑出来:“我这个疯子。”
他也慢慢地笑:“我这个傻子。”
是我的泪光,还是他的。怎么觉得,那么多闪烁,波光粼粼。
我皱眉:“干嘛做傻事。”
“反正有人陪我做。”
“傻子。”
“疯子。”
又是一阵对峙,然后相视而笑。
“没能赶来,就是因为发现有异样?”我想了想,道。
“是。突然折回去临时召集人马赶来,费了不少时间呵。幸好还来得及。”
“怪不得。我还在奇怪被他们围攻,怎还能坚持这么久……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个嘛,”他狡黠地指了指旁边的大石,“说好在这里等的,怎会失约。”
是喜悦的,但转瞬想起方才跑过来时自己那惊天动地的一声“不”,顿时明白过来。
是听到那声音才赶过来的吧。
该死,太丢脸了……
又想到如果赶来的不是他,而是敌人的话,会有多危险。那个时候,即使一剑砍来,我也不会想到要躲的……忍不住后怕,脸色不用看也知道,自是青一阵白一阵。
“我说,逼死我就那么让你高兴?”
“啊?”我疑惑道。
“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被明乐的事情烦得焦头烂额。”
“啊那个……”我讪笑,已然后悔不迭。
逼他的同时,其实更是逼自己吧。
逼自己忘掉他。
但现在看来,是做了多余的事情了。
“不是还没定么。”
“快了。”他紧接道。
“……”心头一惊,我瞪大眼睛。
“不过就算定了,也没关系。”他笑得轻松。
“诶?”
“逃。”
“……”我愣了愣,终于笑出来。
“怎么样,感动吧。”杨敷挑眉,得意的样子。
“是是,感动感动。”我叹一声,“只是可惜,一命偿一命,这次你救了我,上次被你欠的那条就抵消了。没便宜可占了哪。”

闻言,他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安静下来,说:“那就不要抵消了。我的命是你的,你的命是我的。可好。”
带着笑,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怎会看不懂那眼里的坚定。眼前又有些潮湿了。我笑,说:“好。”
这,是承诺吧。
此刻,我是真的以为,能和他,永远相爱下去的。
好多年后我有时会幼稚地想,如果我没问那个问题,而是拉着他站起来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那时候,我突然想了起来,问道:“还没问你,那些究竟是什么人?”
“是些熟人呢。”他笑。
“呵,老熟人了。”另一个声音接道。
我下意识地转头向身后,寻找声音来源。就在那一瞬,听到脑后急速而来的两道暗器声。而在我回头的时候,只来得及感到杨敷瞬间扑过来的身体,重重地撞进自己怀里。
暗器与扑来的身体,我是傻子,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接下了射向他的那支,却只来得及,用身体替我挡下另一支。
我的思维,也随着空白一片。
“终于等到报仇时候了!”又是那个声音,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合着人影飞冲过来,带着那人手中寒厉的剑光。
我抬头看,干燥的双眼终于看得清晰明白。
却立时惊得,猛吸一口凉气。
王云……
你还没死。
报仇。
是为王康。
还没等我想到为什么,怀里的人已脱开我紧抓的手,那么快地迎了上去招架开来,近乎眼花缭乱。
到这个时候,我才终于发现,原来杨敷在见到我之前,就已经受了好些重伤了。
我看不清他们的对招,但我心里明白地知道,杨敷在拼尽最后的力气。
那么平静地知道。
最后的。
最后。
这意味着什么。
面无表情地看着,只觉彻骨寒冷。冷得,都抖起来了。
缠斗很快就结束了。王云或许也已战至只剩他最后一人,所以当他最后长笑着倒在十步远的地方时,还没有人来接应。
有什么关系。
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杨敷说,王云也是在为他最重要的人而战到最后,即使王康冷血到想杀死他。
杨敷说,他造好了这宅子,一直在等,终于能在这里见到我,很高兴。
杨敷说,上次真的是由他先说分别,但原来,还是很难过。
杨敷说,慢慢发现,张初这人其实很强,值得依靠。
杨敷说,我救他命那晚上,迷糊间问他的问题,他听见了。其实。
杨敷说,你还欠我,一块糖。
然后他就笑了下,没有说下去。
而我终于找回声音,一把抓起他的领子,恶狠狠道,说下去,怎么不说了。
话未完,那些烦人的液体又爬满了脸,视线不清。
他还是笑,说,记得问过你,如果我死了,会如何。如果我说,你要好好地活。
我也笑出来,重复自己当时的回答。
狗屁。
他说,那没办法了。即使你这么说,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
两人的泪水吧嗒吧嗒混在一处,濡湿他杂乱的头发。
我使劲摇他,叫他不要睡,可他还是,闭上眼睛,那么安详乖巧的,甚至让我不忍吵醒。
然后我开始笑,一声一声,破破碎碎。
王康也说,所谓的需要不需要,都是自己决定的,不是他人所能左右。人活着,就是知道自己最重要的是什么,好好保护。如果不能,那活着和死了,没有区别。
我想,我还年轻,但经历过的精彩,也够多了。最重要的,现在就在我怀里睡着,无可替代。即使以后再有这样的深刻爱恋,又如何能掩盖过这次的刻骨铭心。
忘不掉的。
所以,不可能,好好再爱别人了。
这半生,这时代,我们冲荡在浪尖上,英姿飒爽地演了他一回弄潮儿,翻云覆雨,叱咤风光。
原以为,总有些什么,能抓紧在手心里的。
杨敷的双唇冰凉。我想,再也没有办法,让他暖和起来了。
那,就陪着他冷下去吧。
腰间匕首的绿芒仍盛,而当另一种滚烫粘稠的液体流散的时候,温暖一片。
沉沉地靠上他没有跳动的胸膛。
我说过,那些屁话,给我省省。
下地狱,也要拉你一起。
还有那半句话没说,怎么,也要逼你把他说完。
人和人之间的相遇和别离,多少上天注定,剩下自由演绎。
而我们只是太过自信,自以为掌握得炉火纯青。
原来,只是未完成。
终是,什么都没能得到。
呵,突然想起来。
没来得及,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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