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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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之后,我如愿以偿成为一名戒毒医生。 戒毒所不大,早已和医院脱离,成了警局的附庸。一年之内,只有偶尔三三两两的患者,少数是外地的秘密人士,更多的是来自本地警局的抓捕。未落入法网时吸得逍遥自在,镣铐加身就突然间大彻大悟,痛哭流涕地要求戒毒,对他们来说,这似乎太晚了些。
记得我实习那阵,导师竟然真的带了一个活人进来。彼时他正犯着毒瘾,浑身抽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导师人高马大,面无表情轻轻松松就把他按到了床上,利落干净地把手脚全部绑了起来,又往他嘴里塞了咬胶,不慌不忙地注射替代剂,并告诉我们说,让他们自己熬过去,形成毒瘾发作的恐怖记忆,以后才不会复吸。末了,他又加了一句,*除外。
很快,他的毒瘾发作了,目眦欲裂,死死地咬住嘴唇,像一条脱水的鱼,却被紧紧缚在床板上,嘴里呜呜地叫着,因为无法合拢,口水还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导师冷冷地讲解机理和措施,我们几个在下面看得心惊胆战,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与之相比,之前获得的短暂快感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不过,这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经历得多了,内心再丰富的人也会变得麻木。时至如今,我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五年,见过了无数毒瘾发作者的丑态,虽然复吸率不高,但他们从前的故事我都有所耳闻,听说了他们为了藏毒各种奇思妙想的方式,为了走私不惜杀人越货,当初升腾起的一点怜悯之心慢慢消耗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厌恶。出于此心,我在完成本职工作之外,不愿意向他们表露一丝感情,哪怕是略微的关心,觉得那是他们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
这样的情况很快就发生了转变。
一个月前,同科的小王兴致盎然地告诉我,新来了一个女医生,可漂亮了,着急地拉我去看。一边走小王还不忘眉飞色舞地说道,听说那是某某集团的千金,不顾老人意愿报了这个,分配到儿这来了。我当时想着,唔,千金,养尊处优,会不会太难相处?事实证明我想得不差,戒毒所的所长都亲自出门迎接,只见一辆宝马车驶过,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士优雅舒展地走了出来。对着所有人绽开一个笑脸,一面轻松自在地和大家打招呼,大家好,我叫林清圆。
小王看得眼都直了,我却在眯着眼睛打量她。面容姣好,身材也行,符合一般男性的审美。可是如果把他放到这个戒毒所的大环境之下,会不会有庙小佛大的违和感?林清圆喷了一身香水,身着白色套装,无比商务的范式实在让人想象不到她是一位医生。很快,所长亲切地拉着她的手说起了无关痛痒的话,好像是感谢令尊照顾之类。林清圆依旧笑着回应,小王也按捺不住上去搭话,所里的男人都和禁欲了几百年一样,纷纷露出贪婪的眼神。也对,分配到这里来的都是世俗的弃子,无奈的选择,让社会边缘的人士治疗社会边缘的人,应该是这个社会最好的安排。只是突然来了林清圆这个例外,举所欢庆也就不奇怪了。
第一天的欢迎会之后,林清圆换下了风尘仆仆的套装,穿了白大褂,戴了口罩,正式上岗做起了医生。最近天下太平,治安松懈,没有什么患者上门让我们消遣,于是我们只能在办公室里消遣自己。拿着这么微薄的工资,还要整天做那折寿的事儿,不学会犒劳一下自己怎么行。当天下午,几个人买了瓜子,就在主任的办公室里开起了茶话会。小王似有所图,热情地坐在林清圆身边,熟稔地说着段子。林清圆被小王逗得咯咯笑,对小王若有若无的性暗示视而不见。林清圆很能侃,她今天化了点淡妆,略微描了唇线,让她那张本来超乎世俗的脸更加动人,偶尔说起自己小时的糗事,会微微露出两个酒窝,小王看得如痴如醉,几乎恨不得要扑上去了。大家又说了一会,自爆自己的过去,慢慢都熟悉起来。
到了傍晚,大家说的口干舌燥,都有了倦意。有人提议晚上去搓一顿,权当是给林清圆接风。林清圆谢绝了。大家陆陆续续离开,林清圆手里捧着玻璃茶杯,却不着急地走,一步一步走到我跟前,笑道:“顾医生,有没有兴趣咱们喝一杯?”
她这突如其来的搭讪让我莫名其妙,我自认并没有像小王那样对她施加什么暗示,我只是一直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在审视她而已。
“顾医生,别想太多。”林清圆笑着把手中的茶一饮而尽,像是一杯陈年的烈酒,她的眼角似乎泛着水光。
“我今晚有事,抱歉。”
“真可惜。”林清圆放了杯子,似乎有一瞬间的惆怅,不过很快又仰起一个笑脸,“哪天你有空,我们一定要去喝一杯。”
我为她这个奇怪的诺言惶恐了好几天,可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每天按时上班,没事儿就坐着和我们聊天,即使目光有时和我对上,也是一尽的坦荡,反倒是我为自己奇怪的心态羞赧起来。
又过了一周,小王兴冲冲地告诉我们,他恋爱了。我们吃了一惊,小王刚来两年,资本不错,可惜这里是个土窝,好看点的女人早就被前辈挖了个光,小王也一直都在为自己的对象自怨自艾,现在突然恋爱,大家都为他高兴,急忙问他是谁。小王却突然害羞了起来,呢呢喃喃不肯说。看这架势我也能猜到,每天往林清圆办公桌上放一束玫瑰,除了她还能有谁。
不过,林清圆这种开宝马的千金,真的能看上一个刚来不久上班只能步行的底层青年么。
事实很快给我了答案。每天林清圆和小王总是形影不离,小王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总是坐不住,三五分钟就像火烧了屁股一样给林清圆添一杯水,每天照样是一束花,卯足了心思在一张小卡片上写下杜撰的花语,寄托他的爱恋。像一切热恋中的青年一样,小王飞蛾扑火,对林清圆用尽所有的热情。反观林清圆,她的态度好像有点暧昧,并不排斥小王的示好与亲近,在我们看不到的角落,说不定他们也进行过某种肢体接触。除此之外,她对小王的笑似乎也比其他人多,话就更不用说了。但是在每天傍晚,我在二楼的落地窗上看着小王兴致勃勃地坐上了林清圆的宝马,总觉得他们二人之间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芥蒂存在。

小王和林清圆恋爱的消息很快就在所里传了开来,所长都惊动了,说一定要给清圆做媒。大家更是热情高涨,嚷嚷着让小王请客。小王本不善言谈,酒局饭桌上的事体更是应付不过来,往常只有被主陪灌酒的份儿。他的本意是戒毒所对面开的一家云吞面馆,大家一个劲地摇头说忒寒酸,都吵着要去街头的那家酒吧,来他个一醉方休,这才是真庆祝。这次盛情难却,小王也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可惜囊中羞涩,答应地实在是勉强。大家可不管这些,当晚打了点钟,挂了卡,一窝人包括值班医生在内,都涌到了街头那家酒吧里。
那家酒吧算得上是高档消费场所了。小王进门有点发懵,好像初入世事的雏儿,满柜子的名酒看花了眼。彼时已经八点,天光暗淡,外面是漆黑一片,dj切了几首金属的歌,几束妖冶的追光灯也四处追逐着来客。夜生活刚刚开始,整个酒吧俨然已经成为了这个城市的舞台。灯光低迷,看不清面目,人人都在黑暗中相拥沉沦。我们所里有几个见过世面的医生,早已撕去了白天道貌岸然的面具,撇下众人沉入这纸醉金迷的荒潮中。我拉着小王找了个沙发坐下,有服务生来问,就点了几杯简单的伏特加。小王好奇地左看右看,看着舞池里的一对对男女,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放纵。
我突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问小王:“林清圆呢,她怎么没来。”
“她说她有事。”小王低低地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只上上午班,晚班也不上。晚上我只去过她家一次……”后面小王的话渐渐低了下去,我眯着眼盯着舞池出神,那里有个长发乱甩的女人,那不羁的姿态是如此的眼熟。
突然,灯光集中打在舞池中央,那个女人一仰脖子,一手冲天,灯光将她全身照亮,都能看见她汗渍的反光。她穿了一件紧身皮衣,猛地一侧脸,眼光直直朝这边看来。
我一惊,那分明就是林清圆!
小王也是张口结舌,实在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出没。林清圆像是发现了我们,眼里漾出一个复杂的笑,随即dj的音乐响起,又出来几个伴舞,林清圆开始奋力地舞动,跳转,飞腾,钢管。台下人头攒动,我们正赶上了好时候,原先分散在各处的人们都挤到这里来,叫嚷着,喧哗着,和林清圆的起舞一起变得轻灵。林清圆攀附在钢管上,像波浪一样在钢管上起伏,手指描过大腿,越过胸前,好像在使尽浑身解数挑逗着他对面的男人。她今晚化了黑色的眼妆,嘴唇微张,传递着性感的气息。不知何时又有人喊“脱!脱!脱!”很快又有几人起哄,林清圆毫不在意,动作幅度变得更大,竟真的一件一件把衣服脱了下来。脱到最后只剩一件抹胸和短裤,春光乍现。台下的声音更轰动了。
小王却是愣愣地出神,目光穿越舞池中的林清越,直达远方。或许他实在无法想象在他心目中的女神竟也有如此放浪形骸的一面,或许林清圆刚才那向男人挑逗的媚态深深刺伤了他。大概在他心中,高雅,出淤泥而不染才是属于林清圆的独有形容。
“小王。”我摇了摇他,“你没事儿吧。”
“顾擎。”小王幽幽地看着前方,“你说我是不是傻x。”
“不是。你只是需要时间。”我表面上安慰他,心里却在说,你的确如此。
同来的几个人大概早已混到台前去了。小王瘫在沙发里呆呆地看着,直到演出结束,也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我坐了一会儿,打算去趟洗手间,关了门出来,就发现林清圆在外面等着。此刻她已经卸了装,脸上弥漫着一团可疑的酡红。酥胸高挺,眼波流转,看不出她打得什么主意。
她一看见我,立刻向我招手,“晚上好,顾医生。我一眼就看见你了。”
我也礼貌地向她问好,同时冷冰冰地回答,“看见我做什么?你没看到小王么。”
林清圆笑了,往前走了几步和我靠的更近,她身上有种奇特的香味,我竟不能分辨是哪款香水,“为什么一直要拒绝我?”林清圆抬头看着我的眼睛,一只手有力地按上了我的肩膀,“我明明给了你无数机会。”
“为什么就盯上我了?你把小王置于何地。”她的目光深不可测,我同样直视回去。
“你误会了。”林清圆收回了手笑着说,“我只是不想失去一样东西而已。我不想让婚姻恋爱扼杀我。与他无关。”
“这就是你原来的生活方式?”
“对。”她笑道,顺便握起了拳头,“我喜欢把一切握在手里,我喜欢的,讨厌的。不过,还不止这些。”说完,她把两只手同时按在我的肩膀上,猝不及防给了我一个拥抱。在我耳边轻轻说道,“你让我感到熟悉。”没等我反应过来要粗鲁地把她推开,她已经笑着扬长而去。
刚才明明十分平静的心情顺便被她破坏了。我十分恼怒,一种被人掌控玩弄的愤慨让我想要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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