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八十八章 魑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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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危险的心理比危险本身还要可怕一万倍。
---------笛福《鲁滨逊漂流记》
云层很低,山头上笼罩着阴影,又一阵嘶喇喇的声音中,雷电耐不住性子,低声的咆哮起来了。
包振忠两片面颊缩在一起,又仿佛毫无血色。半晌,他那粗大的石头般雕凿的下鄂艰难的移动着,“你可打探的真切?”
“小的上下打点,费了许多银两,才从一个狱卒那里探得消息,断是没错的。”包有贵嘴裂着,两颗阔大的、白的发青的牙齿微微发颤。
“好,好。多少银钱都使得。” 振忠茫然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太公可曾知晓此事?”
“还不曾禀告太公,” 有贵紧走几步,扶住包振忠,“都是小的兄弟不晓事,贪酒误事,才给主人惹了惹大的麻烦。”
“还恬着脸说!” 振忠把眼睛一瞪,一把摔开了有贵,“你那兄弟,我看他原有些机灵,使他做个帐房,每月五两足银,也不曾亏待了他。这节骨眼上,却是个惹事的头领!”
“主人啊!小的兄弟二人十数年来,尽心竭力的帮持着主人,任劳任怨的。小的兄弟原就贪些酒,可并未办差了一件差事!” 有贵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跪在地上“梆梆”直磕头,“只怪他走的霉运,偏那几日到那销金窑里胡混,欠了一**债,原是想捞回点本钱便好,不想却遇见了燕仨那个泼皮。小的兄弟二人,都是太公的家生孩子,一心一意跟着太公和主人老死在包家!看在小的兄弟平日劳苦的份上,还望主人设法搭救啊!”
“搭救?!”振忠一口唾沫吐的包有贵满头满脑的,“我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又能顾的上你两个败事的种子!”
“主人啊!”有贵没有顾得上抹去头上的痰迹,跪爬一步,抱住振忠的腿,嚎啕大哭道:“主人的仇人也就是小的仇人!如今小的兄弟落难,主人就看着奴才们杀刀么?!今后还有谁为主人鞍前马后的奔命!”
“你兄弟惹的祸事,自己平了去!” 振忠气乎乎的挣了挣脚,却被包有贵抱的死死的。
“主人不救小弟兄弟,也是小的命运不济。可是若是小的兄弟吃不得苦头,挺刑不过,说了些不该说的什么话,主人家又何以自处啊?!” 有贵的眼泪和头上的唾沫把包振忠江绸的直裰下摆弄的一滩胡涂。
“恩!”振忠觉得自己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一点声音。又一会儿,长叹了一声:“你这狗杀才!”
振忠气的一时糊涂了,被有贵却一激灵缓过味来了。他包家几番与义军为难,振忠自料苏瑛早就将他视做眼中钉、肉中刺了,如今包有富又闯下了天大的祸事,恰巧又被程生华拿了,苏瑛又岂肯甘休!
有贵见是个话逢,一咕噜身子爬了起来,又轻轻地扶着振忠坐在圈椅上了,抹了把眼泪,哽咽说道:“主人休恼,这事也并非不可为。”
“你这话说的好轻巧!” 振忠兀自气恼,一把拍在圈椅的扶手上,脸上泛着铁青色:“自流贼入了抱犊寨,把我手下几十个家丁都赶散了,只余下十数个看家的,又叫我如何搭救你兄弟?!”
“主人一时蹇住了,听小的说了,必然清楚。” 有贵端过一盏茶,轻轻放在几上,“流贼到此地,先是减了泥腿子的钱粮,接着又强占了多数大户的田产,白分与那些佃户。此间的大户哪个不是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的?”
振忠眼中一亮,在坐中探过身子,“你接着说!”
“这是一节。那些家丁、护院、教头平日里依仗主子们的势力,许多的逍遥快活。一旦被遣散,又不会其他的生计,却叫他们拿什么养家糊口?叫他们和那些泥腿子们一样一颗汗珠子在地上摔八瓣么?这又是人望!” 有贵止住了抽噎,眼睛里面闪烁着一丝不可名状的神色。
“凭我包家在此地几十年的声望,只要主人振臂一呼,应者何止过万!” 有贵一正声,又幽幽的说道:“莫说苏瑛经此一劫十有**必死,即便他留的残喘,也是还能视事么?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这起子流贼群龙无首,还能成什么大事!?”
“你可确知苏瑛大限到了?” 振忠一把抓住有贵的前襟。他好象看到了一件渴望已久的东西,而且这件东西就在他眼前。
“主人不见:这几日来,曹林像个没头鸡似的忙里忙外;韩铁匠又从南部匆匆赶来;程升化知事地方,却丢下一应事务,巴巴的赶去守住出寨的道路;王彦又狗看骨头似的守着冯家大院不放,不是变起仓促,又是如何!”
振忠两手一摊,筋弛力懈,楞了片刻,忽尔惨声大笑道:“上天果不容奸邪!那苏瑛立时死了才好!”

“可还有一节,小的还吃不准。” 有贵又低声抑郁着,只看着圆润放光的指甲尖,好久没做声。
“有生了什么枝节?!” 振忠大声喊了一声,又好象是声音太过猛烈,嗓子仿佛沙哑了一样。
有贵一阵惊粟,连忙要掩住振忠的口,却又自失的一笑:“这前院后院都是主人家生子的奴才,那怕有人传了出去。。。。。。”
“扒了他的皮!” 振忠眼里放出铁灰色的凶光,急忙走到门首,唤过一个小厮:“封了院门,任谁也不得出入!今晚的事,但有一个字传了出去,仔细尔等的狗头!”
“只是那虎翼营甚是扎手,王彦又是苏瑛心腹,想是不吃贿赂的。”灯烛之下,振忠紧张的踱着步子。
“主人如何不闻‘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那王彦又不是苏瑛的儿子,敢是一月两贯的足钱就能把他笼络住了!?” 有贵轻松的笑道:“哪有猫儿不吃荤腥的?虎翼营一日三餐连小的饮食也比不过,他王彦又凭什么卖命?”
“此人也不可轻视,你去多带银两,就是买不动他做内应,也要买他个作壁上观。” 振忠猛的一扭身,“那百十条精壮汉子,今春破张家寨,如同探囊取物!又杀的真定府那些鸟官不敢远出五十里!切切不可小视!”
“主人所虑即是。” 有贵讪笑了一声,“即便王彦是个硬骨头,他手地下不过百十号人,也比的过程升化两百多号义勇社么?”
“哦?那程升化吃了你的请么?” 振忠目光一骤。
“他程升化求功名心切,又没什么正经学问,混在苏瑛那里,不过希图乱世中有个出身而已。” 有贵吃吃一笑,“主人真当他稀罕目今这个芥菜子大的‘知事’、萤火虫似的前程?”
“这便好了,莫要在他身上吝啬钱财!” 振忠揎臂兴奋的郎声道:“不过就是要你兄弟陪他桌酒席,磕个头,认个怂而已。”
“主人好见识,不过是装个三孙子,我兄弟一贯精于此道。。。。。。。。。。。。”一瞬间,有贵好象觉察出自己失言了,喃喃的扶着椅背,不再高声。
“你若做好的这等大事,我自家出钱,也替你兄弟二人捐补个知县做做。” 振忠一摆手,没事人似的说道。
“多谢主人栽培!” 有贵当即跪到在地,“小的兄弟二人出头之日,断断不望主人的恩德!小的兄弟就是主人看家的狗,结草衔环也难报主人大恩于万一!”
“我原本也不希图什么鸟报答,你兄弟二人是我的奴才,作了官,也是我包家脸面有光。” 振忠收了步,稳稳的坐了下去。
“只是这一时三刻,又如何能凑够人手?” 振忠拈着几缕稀疏的胡须,又陷入沉思之中了。
“主人如何忘了‘长河东兴坊了?” 有贵一抬头,黑眼珠子直打颤。
“那便是了!” 振忠一拍大腿,恰恰刚要起声,却又懊恼的坐了下去,“那些烂赌鬼,就算一时聚集了几百号,平日里仗势欺人是好手段,只怕对景了就不中用的。”
有贵也仿佛吃了一楞,在地上盘歇了一下,却又挺直了身子,说道:“小的倒有个法儿,只是要依仗主人的豪气。”
“如今还有什么法儿,你一并说了。” 振忠喘了口气,端起了茶盏,也是说了大半天话,口渴的厉害,咕嘟咕嘟吃了几口。
“要主人散尽家财。。。。。。” 有贵诈着胆子,不知该说不该说。
“扑哧”一声,振忠一口茶吐的满地都是,哑着嗓子咆哮起来:“我平日里受那苏瑛作践也倒罢了,如今连你也作践起主子来了!你到底是哪头的!”一使劲,把个茶盏砸的满地碎屑。
“主人且听小的说完,” 有贵这一回没有害怕,只是用手擦拭着渐到头脸上的水珠子,“俗话说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等行险之事,做好了,便有大功,倘若事败,身家性命也是难保。那些家丁、护院、教头本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若是主人不拿出大笔的银子,使不动他们不说,只怕有暗中告密的也未可知!”
振忠满脸煞白,直挺挺的立了半晌,俄而,终于叹了一息:“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此番除不得苏瑛,被他抢了先手,我包家世代积累的财货、田产、山场、买卖还能保全么?”
“主人英明!” 有贵眼里仿佛有什么复苏了一样,“主人毁家抒难,朝廷知晓,也必有重赏赐!倒那时,主人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还怕这万贯家财不易再得么!”
“罢了!”振忠紧咬着嘴唇,艰难的闭眼,一丝泪水丰饶的化过他的脸颊,“祖宗有灵,不肖儿孙也是逼不得已!”
雷声夹着电闪,电闪夹着雷鸣,一瞬间,瀑布一般的大雨倾盆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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