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八十九章 激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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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就是荣誉。
------席勒《阴谋与爱情》
蓟草的绒花在他们周围一路飞舞着,山道被烈日晒的又白又硬,树木却有气无力的闪着惨白的光泽。
苏瑛歪在一乘青竹软轿里,身上的长衫早就脱下了,用两根树枝搭在轿顶上,算做是遮阳的蓬布。
“大哥,你也莫再笑话了。” 苏瑛尤嫌朱长荀的扇子扇的慢了,略显烦躁地摆动着白夏布的褂子。
“哦!”身边的韩猛在马上偷笑了一下,“谁让你硬充好汉子的?临来的时候,偏偏要骑马,在童明轩那里溜溜的逛了两天多,还不让窑赖儿扶着,这下可好,骨头也要酥软了?”
“哥哥的身子骨竟是铁打的,小弟我究竟比不得。” 苏瑛被轿子颤颤巍巍的晃动着,慢慢的快要睡着了,一边虚声应付着。
“三弟为着稳定军心,不顾自己的身体。俺一个铁匠,往日烟里火里的熬惯了,鸟日头就能把俺晒化了?” 韩猛在额头抹了一把汗,“只是乐静文素日常有言‘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如今你这‘衣不正’不知道又要惹他多少唠叨。”
“乐夫子嘴上这样说,哥哥也没见过他在课室里背诵圣人语录时就敢趿着鞋子?” 苏瑛把头靠在轿椅背上,迷糊的说道:“又没让他撞见,偏唠叨这些闲话。”
“哈哈哈哈,”爽朗的笑了一阵子,“那个秋风钝秀才,俺听二弟早说过了‘竟是个房玄龄第二’。那日若不是兄弟去请他,只怕要被他娘子打的满头是包!”
“二哥还有心说这话,若是让二嫂知晓了,不定要磕多少个头,满头的包也不比乐夫子少。” 苏瑛轻轻的翻了身,想到乐静文那日满地打滚的窘态,禁不住笑出声来。
“只听二弟说他办事还是很尽心的,虽有些散漫,在蒙学里外,还是聚集了不少人望。” 韩猛把马带了带,凑近了苏瑛的轿子,笑着小声问道:“只是不知三弟为何要去掏这个现世宝?”
“哥哥当真不知么?” 苏瑛被韩猛的话题搅起了兴致,一手搭住了轿沿,望了望四周默默前行的队伍,故做神秘的说道:“乐夫子一心要‘名’,我便给他个大‘名’。再说,他收的那些干肉,敢是又有我给他的多么?”
“哈哈哈哈!”韩猛在马背上笑的躬腰叠背的,险些掉下马来,揉着肚子说道:“莫叫他听了去,否则他便狮子大开头,多要三弟几百石干肉,你却如何给他!”
韩猛爽朗的笑声飘散在队伍里,一众随从侍卫竟不知是什么事情,个个面面相觑,相互对看一眼,只到是都尉必有高兴的事情,也不敢多言,低头只顾走着。
偏朱长荀走在苏瑛的轿子旁边,听的苏瑛韩猛二人一番说笑,饶是他平素不苟言笑,也不禁手一抖,蒲扇掉落在地上,“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苏瑛也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手扶着轿沿直拍着,好一会儿才停了。又缓缓的说道:“乐夫子虽然有些酸气,到底骨头还是有几根的。先前他穷蹇的时候,有人荐他去公门里应个差事,他嫌那是奴才干的活,偏顶了不去。”
“有骨头的读书人,也算是不多了。只是乐静文一个三家村的学究,三弟如何就这么称‘夫子’而不名?”韩猛一转脸,眼睛里多少带着疑问。
“哥哥岂不闻‘丈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么?天下学子,读书明理倒在其次,若没了‘耿介’二字,还有甚骨头?!” 苏瑛的眼里幽幽然,悄悄叹息了一声。
韩猛一楞,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丈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乃是明朝才出现的句子,也不禁对乐静文肃然起敬了。重重的点点头,说道:“天下读书人何止千万数记,像有他这样有良心、有秉性的也算是难得了。”
响鼓不用重锤,韩猛不是个傻子,自然听出了苏瑛话里的弦外之音。义军到根据地落脚不久,虽打了几次胜仗,士林依然是暗地里诽谤不绝,若此时不能树立个儒学的榜样,优礼而待,恐怕对于争取民心也无裨益。
“不说这些了,” 苏瑛一摆手,“眼下战事要紧,还要听听哥哥的主意。”
韩猛吓了一大跳,怔了一下:如此机密大事也敢在这山道上大声谈论么!!但是他一瞬间却又马上明白了过来,只做无事一般说道:“那还用罗唣个甚?不是俺去,还有何人?”
“哥哥要去,小弟自然欣慰。不过南部几十里的通途大道,没有哥哥虎威,如何镇的住?” 苏瑛眼睛一亮,“人历练久了,能长见识,大哥不愧是个天生的豪杰!”
在抱犊寨冯家大院中的会议中,苏瑛、韩猛、曹林、关七四人经过一番争吵和商议,终于把主攻井陉的队伍确定下来了。矿兵营虽然对井陉的地理十分熟稔,但是人员疲惫,又训练不周,只可用做联络井陉矿工的斥候和领路的向导,而韩猛所部驻守南部,地当真定府治要冲,没有一个有威望的大将去镇守,是万万不能的。剩下的关七和吴玉所部,两者中,关七所部驻守之地,相对比较开阔、又地近雄、霸之州,再次受到官军攻击危险性也比较大,只有吴玉可所部以凭仗着五龙山崎岖地势,以一当十。
而吴玉呢,当初苏瑛许他独领一军,虽也是义军正规编制,苏瑛又对他优加礼遇,但是事关重大,就义军目前的战斗力,能否打下一座县城,苏瑛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教导如何忘记了吴大郎!”一个洞箫般响亮的声音从后队响起,一个瘦长的黑黄脸汉子不耐烦的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一催马,赶上了苏瑛的轿子。
贺毕一直都在观察着。
当初吴玉向他咨询是否要投效苏瑛的时候,这个表面上吊儿郎当的汉子却有一肚子的苦衷:吴玉世家子弟,饱读兵书战策,却是公子秉性,为人心志据傲。立寨以来,也曾干过几次大买卖,几百里的地界上小有名气,却是冷面冷心,对于不如自己的人物素来嗤之以鼻。因此山寨至今一直没有扩大,这样下去,先祖的仇恨几是能报的?!
后来,鬼使神差的遇见了苏瑛,与关七的一番彻夜激战,终于使吴玉那高傲的心理有所动摇。这些,贺毕都看在眼里,虽说对苏瑛能否最终成其大事还不能确定,但似乎又找到了一丝希望。
不知道吴玉是怎么理解自己的回答的,苏瑛却极其宽容的接受了吴玉。从那个时候开始,贺毕就不自觉的替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哥哥做起了耳目。
苏瑛开设随军武学,轮流教授义军中的头目。贺毕开始疑心他借机招揽人心,但是几个月的观察下来,却未见苏瑛对各部头领有薄有厚;苏瑛对吴玉所部,优加礼待,但是除了义军通行的法度以外,又未见苏瑛过多的干涉吴玉的营中事务,这一切都使贺毕既欣慰又担心。
苏瑛遇难时,韩猛和曹林依然不避亲疏,传书通告。贺毕却依然紧张了一阵子,担心韩猛和曹林故作信任,却要暗中相害,密令手下严加戒备,却未见抱犊寨向五龙山发来一兵一卒。关七上山时,贺毕起先以为他又奉了韩猛和曹林的密,要来害吴玉,可二人一番密室议论之后,却未见吴玉翻脸,却把自己借给了关七。
这苏瑛究竟是何等样人?贺毕满心迷惑,几乎丧失了自己的判断力。“眼见为实”,贺毕打定了主意,没理会关七劝他尽快回五龙山的要求,一心要到抱犊寨来看看苏瑛的真面目。
苏瑛也是一个凡人!贺毕在见到苏瑛第一面时,就从苏瑛略带惨白的脸庞和忧郁的略略上翘的嘴角中做出了判断。
可是后来,贺毕却无法再做出判断了。苏瑛身为主帅,却粗衣恶食,身边常常随侍的只是一个楞头楞脑的小花子;苏瑛看似温文尔雅,寻常大事都要找众位头领一起商议,可是一旦决心已定,却坚刚不可夺志;苏瑛一介迂腐书生模样,却往往能想别人不能想,断别人不能的断!
尤其让贺毕心跳的是苏瑛的那双眼睛:恬淡中带着悲天悯人,寻常就如同无限黑暗的海洋,可是一旦波动起来,游动的却满是灵魂的火焰。
直到来到东里坳,贺毕黑漆如墨的瞳人终于放出了蕴藏已久的希望,他似乎找到了所想要的答案。
就是这么一群不惹眼的煤黑子,任何时候都无法让人们用正眼去对待他们,可苏瑛却待之如父兄一般,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却又不一味放纵,对矿工们一些陋习,苏瑛也冷的下脸来严加训斥;对于一些急待解决的事情,苏瑛从不武断的擅自决策,总是要广泛的征求大家的意见以后才拍板定论。
难怪根据地内的人们都洋溢着一种紧张而活泼的生动!苏瑛设置农会,一切事务都先由那些泥腿子商议以后报逞中枢;义军中虽有各级军法都置和提点军法司执行军纪,可是若有三份之一以上的寻常士卒对他们的决定表示不满,军法司也要重新审理;各级头目虽管理日常训练作战,若有不满本级军法司作为的,也可上述至上级军法司,却无权干涉本级军法司的运做。
如此条分缕析的治军、治民方略,让人人都有机会参与决策的制定和运筹的各个阶段,又要经过中枢的最后首肯,极大的调动了人们的自主性,又能集中最大多数人们的意见,形成一个相对比较正确的最终决定,这就是苏瑛的过人之处!
任何一个权利的所有者都希望事事情都令自己出,对于违拗自己意志的决定往往一概否决,偏偏苏瑛反其道而用之,却把根据地治理的如此蓁蓁日上!这又是何道理?
苏瑛个人的德行,贺毕无可指摘,仿佛更觉得比吴玉胜了一筹。可事事都由下而上的形成最后的决定,看似公允,却又略显拖沓烦琐,可所有大事小情都这么处置,耐烦的过来么?
正当贺毕旧愁已去又添新愁的时候,忽听见了韩猛的夸口。他心里也清楚,鼓城一战,韩猛吃了吴玉的亏,心里一定藏着怨恨,莫非在此狭嫌报复,不让吴玉立功?!
或许日头太过猛烈,贺毕心里一时嫉火中烧,大喊了一声,策马赶了上来。
“原来是贺二郎啊” 苏瑛回头淡淡笑了一声:“敢是二郎必有主张?”
“教导,”贺毕在马上一抱拳,眼珠目光炯炯的盯着苏瑛:“我义军将有大举,如何放着大材不用?”
“贺二郎且休焦躁,苏瑛并非忘了吴公子,却是总有些隐衷啊。” 苏瑛看了一眼贺毕跃跃欲试的眼神,一丝得意而却又多少带着些须无奈的微笑悄悄的挂上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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