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九十章 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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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王阳明《王文正公文书.卷四》
夜,沉沉的睡着。
院子的西北角,水一样的月光蠕动在几棵梧桐的树叶上,偶尔一阵清风,傻傻的吹着,仿佛使尽了气力要将月光赶走。
苏瑛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半躺在床上,咽了咽唾沫,“二哥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杀!”曹林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无法平息的怒火,“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苏瑛把手里包有富的供状又略略浏览了一便,目光怔怔的,“杀人易,杀心难!”
“难不成就让他包家就这般放肆么!” 曹林一转身,急促的抖着袍袖,“若不杀一儆百,又如何镇的住这些豪绅富户!”
“是杀一儆百,还是兔死狐悲?”苏瑛低低的叹息了一气,“杀掉一个包家容易,让窑赖儿带着侍卫就能把这事办了!可是,包家乃是抱犊寨属一属二的大户,杀了包家,此间的富户又当是如何的心思呢?”
“他们做出这等事来,还有容的下的道理么?” 曹林阴沉着脸,沉着气,回到了座位上。
“杀,或者富户能畏避刀剑,或者会党同一气,” 苏瑛慢慢的起身,盘膝而坐,“不杀,或许能稳定人心,毕竟包家势力在此树大根深。”
“兄弟用心,我也知道。” 曹林摆手摇了摇头,“可今日不杀尽包家,日后若有人再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来,又哪里能制约的了?”
“罚!”苏瑛紧咬的牙齿中蹦出了一个字,“死罪虽可免,活罪却难逃。今番要让包家不死也要脱层皮!”
“。。。。。。我也知晓兄弟定下的大略,” 曹林重重的吐了口气,伸手拨了拨油灯的捻子,细花棱子窗格下陡然一亮,“包家在此根深蒂固,家有良田千倾,佃户过万,又伪行仁义,还多少得了些士林的人心。可若不杀,包家必心怀怨恨,假以时日,恐怕将生必出大乱子来。”
苏瑛闭目调吸,心中默默的念颂着当初觉远和尚教授的“心经”,盘腿坐了好一阵,没开口。他又何尝不痛恨包振忠?
义军到河北不久,人心初定。土地改革的事情让苏瑛熬尽了心血,迫不得已要和地主豪强们合作,此时杀一个在本地有一定人望的包振忠,也许要让这里更多的地主对义军不满于心,这对苏瑛的大战略只有坏处多于好处。
“哥哥看到这一层,也算用心了。可还有一层,哥哥可曾知晓?”良久,苏瑛的视线里展开了另一丝亮光,“这里还有好些个先前被遣散的教头、护院呢!一旦杀了包振忠,这一帮富户心有忌惮,不定又有那个不怕死的挑头闹事,铤而走险!加上士林的诽谤,对景儿就是泼天的大事!”
“如今杀包振忠,豪绅必反,若饶而不杀,豪绅畏德畏危,或许不反。哥哥素来思虑长远,孰重孰轻,必定了然与心了。” 苏瑛的眼神又默然黯淡下去了。
“晤!”曹林心里一颤,“我这三弟病的日日吐血,怎么还有这般细密的心思?难道真是天赋异秉!”
“还有呢,陈遘老狗又添了些混乱。这些时日,他没忙别的,一味的要将我义军围死!” 苏瑛气息一抖,又“箜箜”的咳上了。
“那说来,还是稳定民心为要啊。” 曹林一晃神,急急走了几步,扶着苏瑛,一边轻轻的拍着苏瑛的后背,一般柔声说道:“你也是乏透了的人了,又经一场大病,还是要仔细将歇身子要紧。”
“不碍的。如今陈遘围困义军,还有数万黎民衣食勘忧啊!” 苏瑛艰难的咳嗽了一阵,用一个绢子捂住了嘴角,看着曹林近前来了,却又匆忙的塞进了衣袖里。
曹林心中思绪万千,平日心思紧密的他竟没有注意苏瑛这个小动作,尤自嘘唏了一声:“兄弟所虑,也不失稳妥。这事是否知会大哥?”
苏瑛苦笑着一摆手:“暂切不必。大哥几日来忧心重重,又要压着性子,每日只睡不到三个时辰,心火正盛。若此时他知道这事,不用半个时辰,包家的祖坟也要被他连根刨了。”
“哦”曹林喃喃的应了一声,青着脸,沉了一下:“我这就去唤凌青来。”
苏瑛略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曹林,一脸的歉疚与无奈:“哥哥真君子,不欺暗室。只是眼下时局迫人,这等魑魅魍魉的伎俩,还是让小弟来做的好。”
“。。。。。。。。。。。。。” 曹林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手足无措。
“哥哥连日劳苦,还请早些歇息了吧。” 苏瑛挥了挥手。
“兄弟也要好生保重。” 曹林稍微沉默了一下,缓缓走出了房间。
曹林走了约莫一刻,苏瑛自觉得呼吸顺畅了些,手扶着桌沿下了地,“当啷”一声敲响了桌案头上悬挂的云板,却又是觉得头昏眼花,双脚似乎也站立不稳了。
朱长荀应声而进,一眼看见苏瑛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禁“呀!”的惊叫一声,赶了几步,将将把苏瑛扶住。
“教导!教导!”
苏瑛闭着眼睛,急促的挥着手,低哑而仓促的说道:“不可说,不可说。去,唤凌简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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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醒了,虫儿或长或短的叫声中,朝阳用金色的曲线把程升化的押签房勾勒出一道黑重而又立体的轮廓。
程升化手里端着一碗酸梅汤,一阵舒爽惬意的感觉布满了全身,仿佛每一滴吞咽下去的流质都润泽着他的心房。
“程升化公忠能任,勤于政务,我心甚慰。着赏戴蓝翎一羽,以姿嘉奖。” 苏瑛的一纸手书就放在他的书案上。
九天了,升化的骨头仿佛都要碎了,他虽有些豪气,毕竟是书生体格,哪里吃的住这样的打熬?正当他满心思虑着如何回去好好的洗个澡,痛快的鼾睡一夜的时候,可可的曹林就把封路的命令撤了。
升化散着袍服,趿着木屐,一字一句的回味着苏瑛的手书,望着桌上木架供着的那一羽蓝翎,心中的畅快无以言表。
“雉鸡生性勇猛,虽死不愿退,周天子又用蓝翎嘉奖立功的文官。如今义军的第一羽蓝翎就让我得了!就是曹抚军也不曾有这样的体面!”
“楞了么?”凌青一阵爽朗的大笑,大步迈进了升化的卧室兼签押房,如水一样的孤寡脸上闪烁着一对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教导赏了一羽蓝翎子,我也来了一会子了,我义军的‘陈平’竟然睹目不识了?”
“哎讶讶,简仁兄真是贵客!” 升化猛的一楞,见是凌青,早走了几步上前迎接道:“小弟有失远迎,祈望赎罪啊。”一扭身,沉着脸向手下的几个文书说道:“如何不通禀一声,做的差使越发的没有规矩了。”
凌青笑嘻嘻的坐下,端过一个文书递过的茶盏:“你别嗔下边人,他们倒是要通禀的,是我止住了。你我兄弟,还闹这般虚文么?”
几句寒暄之后,升化抚膝长叹一声:“教导赏赐蓝翎,升化不过是尽了些本分,这样错爱,又叫升化何以克当!”却不无忌惮的用眼角瞟了一眼凌青。
凌青咄了一口茶,看了看程升化狐疑的神色,沉静的说道;“你想的没错。教导要图大事,我又是亲近的人儿,替教导分忧,一夜也睡不了两个时辰。曹抚军要见我,也要等到一日以后。”
升化心里猛的一沉!他也知道,这个“知南处事”的凌简仁就是苏瑛的耳报神,专思细密的勾当。苏瑛案头一日一报的专用木匣封了的札子就是凌青每日必做的功课,这会子报事的细作一定等在他的书房外边,不是奉了苏瑛的令,却哪里又有什么闲工夫来看望自己?
毕竟是读书人沉的住气,升化自嘲的一笑,对面坐了,“教导真是体恤下属,不仅手书嘉奖,而且又派了简仁兄前来探望,升化唯有克尽职守,方能报答教导大恩于万一啊。”
“今日是教导嘱咐我来看望你的,” 凌青把茶盏一撂,眼光蕴蕴着一缕白煞之气,“教导手书在这里。”他徐徐的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雪白的宣纸。
升化疑惑的看了一眼凌青。又看了看桌案上的那纸嘉奖令,字体圆润饱满,四架稳妥,却只缺乏了一味刚毅之气!
“你那个是教导口述,兄弟我代笔的。” 凌青“唰”的把纸一展,站立起来,郎声言道:“奉教导谕令,有话要对程升化说,闲杂人等立刻退避!”
几个侍奉茶水的文书当即忙不迭的退下去了,升化昏眸的眼睛眨了眨,半晌才“扑通”一身跪到在地。
“程升化本系微末小吏,因小有功劳,不次简为地方要员。却不思恩典,乃敢交通富户权贵,妄图非分之想,是何居心?再有辜恩者,着即赐死!”
升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苏瑛会有这样一道谕令,浑身一颤,冷汗满头都是,怔着看了看四平八稳站立着的凌青,嘴唇剧烈的抖动着,却无奈的轻声一叹:“卑职。。。。。。。。。。。。。。。。。遵命。。。。。。。。。。。”
“今日‘陈平’如何这般丧气?” 凌青的脸一瞬间又变的和蔼可亲了,上前一步扶着升化几乎不能自持的胳膊笑着说道:“教导本意不过是训斥。我是教导的亲近人儿,也常常被骂的狗血淋头的,这点子小事,也犯了什么愁肠?你有道理,就辩解,若无道理,认个‘失仪不得体’之罪也就是了。教导爱惜人才,对你这‘陈平’哪里是说杀就杀了的?”
升化连连磕头,声音发颤,说道:“卑职素来克勤克俭,却因管理地方,不免和豪绅富户有些瓜葛,说道妄图非分之想,卑职却并无图谋,还请教导明鉴!”
“这份谕令存在我这里,如你果然克勤克俭,这份谕令当由我回禀教导后,再加焚毁。” 凌青微笑着从袖中又取出一纸,“教导还有一份谕令。程升化奉职唯谨,可交大事,着即升任秘书郎。”
升化浑身哆嗦着,不知所措,只是压抑着自己心中的那一丝惊恐。一会儿是严厉的训斥,转眼又是升官的消息,心里就如同蒙了一层猪油一样,混沌不清,却连忙磕头说道:“教导之愿,卑职谨从。”
“升化兄,可见教导毕竟是看中你的,切切不要辜负教导一片苦心啊。” 凌青满意的微笑着,一面却闪烁着眼神,不放心的看着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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