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九十一章 魍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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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
------曾参《孟子梁惠王下》
半轮下弦月完全是惨白的,衰弱的走不动,在天上耷拉着脑袋。
“长河东兴”坊内还是一片灯火辉煌,远远的就能听见十几所房屋内吆五喝六的喧闹声、色子骨牌“哗哗”做响声和制钱、角子、银锭“咕噜、咕噜”在桌子上滚动的声音。
“呦!”大门首,刘一燔一提长褂的衣角,紧走了几步,低头哈腰地迎着几盏若明若暗的灯笼:“大管家辛苦了。”
“里面说话,里面说话。”包有贵匆匆一摆手,也不等一燔相让,急步而进。
“大管家里面请,” 一燔的脸色暗淡中夹杂着一丝不安的惊悚,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口中兀自赔笑道:“什么样子的大事情,也让大管家就这么三更半夜的赶路。小的粗皮贱肉的,熬得辛苦,难不成也让大管家受罪么?”
“止声。”有贵在门首突然站定了,四处望了望,除了自己带来的几个使惯了的家丁和一燔的几个随从外,并无他人,才略略呼了一口气:“不要进正厅,到你的库藏里去。”
一燔因先前有人通报,只说有贵要来巡视,却不知道什么细致的原由,诈一听有贵要到他的库藏里去,以为大管家要连夜查他的私弊,心里“咯楞”打了个激灵。却也不敢违拗,只好硬着头皮在前面带路,他知道包家处罚家奴的手段是怎样的残酷。
一燔任这个“长河东兴”坊的勾管也有两年多了,仗着包家的势力和他八面玲珑的手段,赌坊生意一直十分兴旺,“长河东兴”坊也成为包家一个大买卖。
俗话说的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燔自认是包家的功臣,手底下有都是来钱的生意,也不免从库藏里多少寻些喝花酒、包粉头的闲钱。他却机灵的紧,怕主人家寻出些证据,不敢把私藏的钱藏在自家的床底下,却都混在赢利中,藏在了赌坊库藏了,哪里有人知道这样的心计?
“大管家前番使人来说,要有紧密的大事,不知是何事情?但有吩咐,一燔当效死命!” 一燔手捧烛台,心惊肉跳的为有贵掌着灯。
“主人家财到有一半藏在你处啊,” 有贵兜着手,在那些巨大的木格子前走来走去,上面摆满了用桑皮纸包裹的金银锭,纸面都用红漆印着个“包”字。
“小的蒙大管家提携,做了这个勾管,无有一日不敢不尽心竭力看护好生意。” 一燔隐隐的觉得有贵有什么事情藏着,头上密密的汗珠布满了额角。
“我也知道你是个心细的人儿,才荐了你到这里享受。” 有贵眼角一瞥,又装做十分深沉的说道:“你这里寻常人事繁杂,就是不时的寻些小钱自己用了,当什么紧的?还跟我这里撇清白。”
“扑通”一声,一燔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大管家提携之恩,小的哪里敢须臾或忘,小的月月都有些帐外的闲钱供给,还望大管家仔细留意。此处共有主人家四十二万八千贯,和帐上并无丝毫差错啊。”
“你起来吧,” 有贵袖着手看了一燔一眼,坐了下来,把嘴一歪:“主人家平日甚是繁忙,这些杂务还能让主人辛苦了?只好让我事事俱到,帮衬着料理大小事务。你的那份孝心,我也是知晓的。不过,要是说道帐实相符,恐怕也不竟然吧。”
“小的自勾管“长河东兴”坊始,却是没有短过主人一文铜钱啊。” 一燔膝行而过,“如若不信,大管家自可仔细查看。”
“打量我不知道么!” 有贵突然把眼白一立,一拍桌案,“你自己的三万九千贯都没有上帐!就藏在你着库藏里!”
一燔的心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吭吭”一阵语塞,不知道所措,倒在地上,他好象看到了包振忠愤怒的皮鞭已经打在了他的身上。
“你我兄弟,还有什么事不能商议的?” 有贵的眼睛里泛出了一丝的快感。这种快感他十分熟悉,只是每次都是在他底声哀求的时候,从包振忠的眼睛里读到过的。
“我也不是苛刻的人,就是你有些闲钱,也是你素日辛苦得来的,我就这么招你厌么?何况你每月的供给也是有心的。” 有贵笑着把一燔扶了起来。
“不过今日我到你处,却是要把这些钱都舍了出去。” 有贵嘘唏了一声,“迫不得已啊!”
“哦!”一燔被有贵一番**,一时间懵懂了,“这些可都是主人的家底啊!”
“今日却是主人使我这般调度的。” 有贵不知怎么的,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难不成还有什么人叫主人和大管家做难么?小的只要一声招呼,这里几百个闲汉子都得使用,拿了他细细剁碎了喂狗!” 一燔终于听出了一死弦外之音,一挺腰,站了起来。
“苏瑛!”说道这两个字的时候,有贵的黄板牙不那么自然的紧咬在了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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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山顶的一个裂缝中射出了长长的光线,仿佛是在召唤着一切力量回家过夜。苏瑛散着袍服,没系腰带,和曹林一并漫步在蒿草便布的后园。
到这个世界已经四个多月了,苏瑛的下颌上也密密的张出了许多胡须,像一片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一样,乱糟糟的、古怪的挂在嘴唇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弃。”这就是这个时代人们的行为准则,苏瑛一边怀念着以前自己所用的吉列剔须刀,一边看着满园子浓绿的、乱糟糟的茅草出神。

“三弟,”曹林若有所思的拈着胡须说道:“若果然如凌青回报的一般,包有贵连夜去了‘长河东兴’坊里勾结了许多亡命之徒,何不趁早拿了他?也免得夜长梦多啊。”
“人家这胡子是怎么长的!” 苏瑛一回身,看着曹林梳理的十分整齐的山羊胡子,丝丝透风、根根见肉,不着边际的想着。
“三弟虽然成竹在胸,可一旦他们发作起来,刀枪无眼,死伤再所难免,寻常百姓也要跟着无辜受累,就是二弟这身子也吃不起这样的惊吓啊。” 曹林长嘘短叹的,刚好碰上了苏瑛奇怪的眼神。
“适才我刚替哥哥相了一卦。” 苏瑛眼光尴尬的跳了一下,又巧巧的笑道:“哥哥好相貌啊,年九十二无疾而终,若论功绩,长孙无忌也不在话下。”
曹林猛的一楞,眉头纠起了几缕烦恼的皱纹:“君子知命守时,三弟若要学麻衣之术,只怕大哥手下的桑鼎臣也能说得几分,怎么此时还这么有闲心!”
“桑鼎臣延街卖卦,不过是希图一碗安身饭罢了,哥哥哪时听的小弟说过这样的话?” 苏瑛手里向朱长荀要过一把蒲扇,一边轻巧的扇着风,一边故做清闲的说道:“适才小弟问天卖卦,得了一个‘讼’卦,才有此言。”
“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 曹林不服气,摆了摆衣袖说道:“那是为兵凶战危而求的,得吉反凶,二弟还有何好说的?”
“但卦像上还说‘天与水违行’,我义军所为秉承的是天道,还有什么担心的?这一卦是反之而又反的卦,哥哥真的不知晓么?”
曹林止住了脚步,低头细细的想着。《易》是读书人必修的功课,在这个上头吃亏,断断是不能的,只是平常也没见这个二弟读过这书,难不成真是受过什么世外高人指点的?
“‘讼’卦,恩。《易》中还说‘讼,元吉,以正中也。’三弟可是这个意思?” 曹林忽然道。
“《易》还说‘食旧德,从上吉也。” 苏瑛的手一顿,“我义军秉承天道,而天之道,乃是损有余而补充不足。义军抚孤怀穷,镇压豪强,体恤百姓,所以数月间闻名久远,投我者千数百计。哥哥还有何忧虑?”
“虽是成事在天,然谋事却在人。二弟当真有十分把握么?” 曹林一脸的疑惑。
“哥哥不见着满园子的荒草么?长的越是密集,拔除的越是顺手,何况他包家要在抱犊寨做乱,离的了程升化么?”
苏瑛一笑,曹林才发现他一双黑亮的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常俊秀的灵动。
刚过了午时,树上的蝉儿吱吱的搅的程升化好生心烦,一身青衫的他在大树底下左右彷徨着。秘书郎是苏瑛刚设立的职位,不过是帮助中枢整理文书、起草命令的官儿,却是个最能亲近上曾的角色,虽然权利不大,但是却能朝夕侍奉教导,有能徘徊在教导、曹抚军和韩都尉之,多少文书眼巴巴的看着这个职位。
骤然使命加身,升化满腹的激动、兴奋和喜悦,虽然早上只用一顿早餐,却依旧不觉得饿。可是一想到凌青那双白煞煞的眼神,他又不绝一身冷汗。
企望之中夹杂着一丝惆怅和哀伤,却无法释然。御人之术,他也读的不少了,可是一旦加于己身,毕竟还是和书上的感觉不一样。
“包有贵求见。”一个报事的门子赶了上来。
“哦,麦收的事情我还找他有点话要说,让他到签押房看茶。” 升化似有所思的摆了摆手,顿了一下,忽忽的扇了下风,终于快步走进屋里了。
“知事近来劳苦的很,我家主人素来敬重知事学识人品,特叫晓得来犒劳。” 包有贵嘴角笑出了一朵花,一招手,手底下几个人抬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大箱子。
升化佯状一楞:“你这是何意?”
“我家主人感激知事左右调理,保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不死。只是有富身为帐房,一大家子的帐目没有个熟手答理,也没个规矩不是?” 有贵哚了一口茶,笑嘻嘻的看着升化。
升化往椅背上一靠,也没有什么表情:“我勾管地方,你家也是大户,教导又甚为敬重包太公,我又哪能为些须小事耽搁了义军的大事?”
“那是,那是,知事气量小的佩服了。” 有贵心里仿佛吃了一丸顺气定神药,飘飘的站起身来:“那上次所托‘三十’之事。。。。。。?”
“这鬼天气,热煞人了。麦收之事让我不能安睡一晚,近日又要乘着空闲时间训练义勇社。无奈寨中狭小,只好这些日子寻寨外宽阔之地,方得施展。” 升化打了个哈欠,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小的不敢搅扰知事安歇。” 有贵眼睛一亮,抱拳躬身往房间外面退,“‘三十’以后,我家主人另有大大的犒劳。”
“送客。”升化的声音低的仿佛已经睡着了。
有贵刚退出,不须臾,升化“腾”的从椅中站起,走到案前提笔疾书,刷刷几笔,“来人!持我的令颁布义勇社各位队正,当如事行事!”
“我素日自比陈平,安肯为老朽之人自毁前程!” 升化一手抚案,一手按刀,眼睛中诈然暴出一丝冷光,让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心惊胆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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