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一百零六章 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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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的家具就是几张小椅子,一个掉了漆的桌子和一张破旧的床,两口红漆的大木头箱子算是奢侈品了,里面也堆满了曹林的书。
没有地板,也没有地砖,这个房间和小院子一样都是踩的发黑的泥巴地,坑坑洼洼,却被打扫的纤尘不染。
曹柳氏把手中纳鞋底的大锥子在头发上蹭了蹭,依旧就着如豆的油灯一针一线的忙着手中的针线活,头也不用抬,清爽的说了声:“当家的,还在发愁么?”
“怎生一个‘愁’字了得!”曹林就坐在床对面的书桌后,仰着脑袋望着房梁,似乎那里可以找到他所需要的答案,“义军虽说是三弟掌盘子,无奈他是个举重若轻的秉性,顶多是个撒手大掌柜的。我却勾管着抚军处,这里里外外一应细务还不是着落在我身上么?”
曹柳氏咬断了线头,看了看手中刚纳好的鞋底子,带着些不屑的神情说道:“依着奴家看,三叔几件大事办的挺好,如今这里的百姓对义军越来越贴心了。他就是这个秉性,你倒是事事谨慎小心,可是有三叔的手段么?”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曹林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身子坐正了,“山里九万多口人,将近五千多将士,天天都张着嘴等着吃饭,如今我义军又将大举,这些粮饷、锱重还不是要我操心。”
“妇道人家又怎么了!”曹柳氏似乎被曹林那不屑的语气激怒了,把鞋底子往床上一扔,“三叔说过‘女子乃人伦之半’,顶着半边天呢!”
“那不过是体面话。你们女人平日里锅台灶边的本事,相夫教子的命,把屋里的事做好了,便是大造化了,还能有什么出息。”
“你说的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儿男!”曹柳氏“蹬、蹬”几步走到书案前,把腰一叉,“白天来种地,夜晚来纺织,不辞辛勤把活干。你要不相信,咱们的鞋和袜还有将士们的吃和穿,哪一件不是女子们一针一线辛苦所得!还说这种没良心的话!”
“好。。。。。,好。。。。。。。。!”曹林妻管严的毛病又犯了,不由的低下了头,小声说道:“河东狮吼,我这命比唐朝陈季常也好不了多少。。。。。”
“你这话当初提亲的时候怎么不和我爹说!”曹柳氏伸手拧过曹林的耳朵,一边没好气的说道:“就提着两只老母鸡去了,连件像样的头面首饰都没有,还亏我爹说了‘此子有类萧何’。我虽读书不多,戏文里也常听了‘萧相国镇抚后方,给粮饷,不绝于道。’目下的小沟倒让你没了主意?!”
“哎呀、哎呀。。。。。”曹林一边小声叫着,一边试图抹开曹柳氏的手,“小心栓柱,还睡着呢。。。。。。。”
曹柳氏这才丢开了手,小声嘟囔着走到床前,看了一眼小脸蜡黄的儿子,又扯过一把蒲扇,替儿子扇着风,火气才算消了些,“你说的也是个道理。若不是当初跟着你出来造了反,奴家还不就是锅台灶边一辈子的劳碌命么?可既然走到这一步,就没什么可说的,别说是眼目前的小难,就是天塌了下来,也不得一起抗着么?”
“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哪里劳的你这些唠叨。”曹林换颜一笑,走到床前,看了看妻子黝黑的脸上依旧带着些乡里姑娘的蛮气,不由得心生爱怜,又看了看床蹋上睡的口水直流的儿子,轻轻的抚摸着妻子的手,柔声中带着坚定:“芹子,就是为了咱们儿子,我也要想法儿挺过这个关口。”
“这才是正经道理。”曹柳氏嗲了一声,“动手动脚的,儿子还在呢。”又说道:“不过我也是当着‘同知抚军处’的差使,也应当为你多想想法儿。”
曹林听着妻子莺声燕语的那么温柔,灯下曹柳氏脸颊丰满,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辫子搭在她那鼓起的胸脯上,显得是出奇的俏丽,不由得有些意乱神迷,就把嘴巴亲了过去。
“哎呀,儿子还在呢,。。。。。。。灯还亮着呢。。。。。。”曹柳氏又兴奋又着急,用拳头轻轻的捶打着曹林的胸膛,黝黑的脸上居然挂起了一丝红云,“就那么猴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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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嫂子,”曹柳氏坐在霍任氏的身边,接过了霍任氏怀中正在“哇哇”大哭的孩子,抱在怀中一边哼哼着轻拍了几下,一边埋怨道:“怎么着也不能饿着孩子。”
霍任氏抹了一把汗,手里可没有歇着,不住的推着石碾子,又用一个小苕扫着石碾上的麦子,一颗一颗的扫进了石碾当中的洞口,“大妹子,我家四口人,天天都张着嘴等着吃饭。偏我那该死的冤家腿脚又落下个病根子,还当着农会的差使,光挺是家中大男,也成天和一帮子半大小子胡混,半点忙也帮不上。全家就指着我忙里忙外的,我哪里就愿意自己的孩子挨饿。”说着话,竟掉了几滴眼泪。
“嫂子的家境妹妹我也是知道的,否则今日我还不来了呢。”曹柳氏自觉有些失言,笑着打趣的说道。
霍任氏忽然站住了,不住的问道:“难不成义军又要放赈了,我家又分了多少粮食?”
“放赈也是要放的,可还有一桩事情比放赈还要紧。”曹柳氏“哈哈”一笑,“嫂子若做好了这份差使,所得的只怕要比那赈粮还多呢!”
霍任氏先是一高兴,遂尔却一低头,讪讪说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当的了什么差使?”
“我不也是妇道人家么,也不是当了若大的差使?”曹柳氏爽朗一笑,“女子怎么了?说道女子本事最大,再能干的大丈夫也都是女子所生的!”
霍任氏“扑哧”破颜一笑,还是有些担心,“大妹子也是知道的,我们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说女工刺绣、将洗洒扫都是拿手的,可要当差使,凭的什么本事?”
“正当的就是要嫂子这刺绣、做饭的本事,”曹柳氏一手哄着怀里的婴孩,一边说道:“嫂子刺绣的本事,我可是听说过的,那可不是吹的,宋嫂的家传几十年了,还能有错?你也不用出门,花样子我给你带来,用个歇晌的工夫就把差使办了。”
“当真么?什么差使”霍任氏的眼睛开始放亮了。
“嫂子也甭管是什么差使,左不过是针线的活计,材料都有人预备齐楚的。”
“那,。。。。那能支多少钱?”霍任氏红着脸,显的有些不好意思,这还是她第一次能把自己的手艺买了钱。
“不算钱,只用麦子支帐。嫂子做得了,我每十天来收一次,买给本寨的姚大官人。”曹柳氏拿眼盯着怀中婴孩瘦了吧唧的小脸,“一升粮食也够了,我这大侄儿也该好好补补了。”
“一天能多有一升麦子!”霍任氏幸喜的查点跳起来,眼眶中全是泪水,把石碾子的推杆猛的一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给我们家那死鬼。。。。。还有光挺和吃奶的娃子给你磕头了!”

“嫂子,嫂子,行不得大礼!”曹柳氏忙不迭的扶起了霍任氏,“嫂子左邻右舍的少不得有些大姑娘小媳妇的,还烦劳嫂子把她们召集起来,你掌个总,每家每户一天都能得一升麦子不是?”
“观世音菩萨真的显灵了!”霍任氏抹了一脸的泪水,哽咽的说道:“嫂子真是菩萨心肠。”
“菩萨的名号也是随意叫得的?”曹柳氏又稍稍带着些哭腔地嗔笑道:“嫂子帮了自己,不是也帮了义军么?”
两个女人真情的笑声中夹杂着婴孩“呱呱”啼哭的喧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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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边的打麦场上,支着几张桌子,十几个文书正在满头大汗的使劲扒拉算盘珠子,身后堆着码成垛的麻布包,几十个义勇社的壮实后生挥汗如雨的分派着粮食。霍延良拄住拐杖不住的在人群中走动着,时不时的用沙哑的嗓音喊道:“乡党们,义军放赈,人人都有份,可不许乱了规矩!”一边又催促着身边的洪大有:“赶紧的,让你的兄弟们好好管置管置。”
人群缓慢而坚定的移动着,开始的时候还一个挨一个的有些秩序,可是随着烈日的暴晒和人们情绪的高涨,人群渐渐的失去了秩序,一个劲的拥向了派发粮食的地方,有的时候前面的人刚领到粮食,还没来得及转身走,就被后来的人群挤倒了。
大有急的脸通红,转身抽出了腰间的鞭子,“啪啪”几鞭打了几声空响,喉了一嗓子:“饿鬼投胎了么!再要乱,俺就要军法行事了,二十斤的大木枷子枷死你们!”
那皮鞭极其精确的落在人们身边一寸左右的地方,“哨哨”的发出空洞而有力的声音,终于使人们拥挤的步伐慢慢缓和下来了。
“大有,俺也知道你是义勇社的队正,可是这里如何行的军法?”延良嘴咧的跟开瓢的葫芦似的,“你可不许乱来!”
“大叔!”大有喘了口气,一抹额头的汗,说道:“你当俺是什么人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俺就是个恶人么?俺说的军法就是十户一组,派个领头的来拿,也好过这样没王蜂一样!”
“你说的在理,”不知道什么时候,大有深后一个清亮而又稍带忧郁的声音响起了,“这原本是我的疏忽。”
苏瑛原本是个非常注意衣饰的人,春天的哪场莫名其妙的闪电之夜之前,每天上班的时候,他都是西装革履,领带也都是名牌的,就是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不是纯棉的后者是真丝针织休闲服他从来不穿。
可是此时的赵宋,棉花(草棉)还待在温暖的两广和福建,不肯到轻易落脚在这河北的穷山沟里,只有到了南宋以后,棉花的种植才扩展到长江流域,而后世所谓的“棉花”(陆地棉)则随着欧洲那些高鼻金发的商人的商船才渐渐的在中华大地生根发芽。
今天他穿的也就是一件普通的麻色葛布长衫,系着条乡里农人们经常使用的黑带子,虽然经纬之间的间隙比较大,在夏日的热风中比较透气,可是时间久了,背心还是渗出了不少汗珠子。
“教导!”大有眼珠子瞪的就快掉下来了,手一抽搐,皮鞭掉在地上,嘴里急忙的辩解着:“俺,。。。俺不是那意思,俺是说。。。。。”
“你的心思我明白。”苏瑛弯腰拾起了皮鞭,掸了掸上面的尘土,送到了大有手里:“可虽说你的意思不错,鞭子终究不是用来对付自家乡党的。”不等大有回答,又转身朝着延良说了:“派发赈粮是农会正经的差使,可这会儿不能停。烦劳大叔辛苦一趟,使人在各个派粮的去处前十步一用白灰面子划一道线。就说是我的意思,前一个分了粮食的没走出这道线前,后一个不许越过这道线。有不从者,让大有的义勇社拉了出来,排到最后等着。”
延良心头一松,转身快步走了,却还是不得要领:“一道白灰线就有那么大好处?”
那道线有没有倒是次要的,此时真的能发挥作用制止混乱的其实是苏瑛个人的威信。抱犊寨的百姓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经过了围剿杆子、蠲免地租、回买土地等事情后,尤其在义军成功的击退官军的围剿和苏瑛奇迹般的复活后,这里的百姓对待义军的态度完全转变了,更是把苏瑛看成了神话般的救星。
可这并不完全是苏瑛想要的结果。
做为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虽然不幸回到了将近一千年前,可是“民主”的概念还是那么根深蒂固的存在于苏瑛的骨髓中。虽然他对个人崇拜这样的事情十分厌恶,可是那位“清除历史病毒的杀毒员”在上次失败后,又不甘心的给苏瑛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独裁是什么?”
从制度经济学的角度看来人类的历史,一个国家或者民族的领袖无论头顶上的光环是“皇帝”、“国王”、“恺撒”、“哈桑”还是什么“大汗”,其实他的实质只有两个字----“能力”。
人类的生产活动自从产生了组织以后,就必然的存在着一个“管理者”,这个“管理者”的使命必然要求他拥有一种超越一般劳动者的能力。
而在人类蒙昧未开的时代,大部分的百姓并不知道其自身就蕴涵着这种看似神奇的能力,又由于自然的、社会的因素的影响,他们不可能在那个时代完全发挥他们的智慧,便把这个“管理者”的愿望寄托于一个超越自然的、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于是乎,“三皇五帝”、“尧舜禹汤”、乃至“上帝”这样的由于天生的禀赋或者是后天学习而得的领袖便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当时人类社会的领袖。
“禅让”这种远古的在全社会寻找具有特殊才能的领袖的制度太过烦琐,每每要耗费人们大量的精力和时间,还不一定能找到理想的结果。于是,大禹的儿子丹朱便适时的推出了一个节约“制度的成本”的办法:“父传子,家天下”。
不用在耗用宝贵的劳动成果去寻找具有特殊才能的领袖,直接基于遗传学的原理,把领袖的地位传于具有亲缘血统的下一代似乎是个十分不错的省事省功的办法。
可是丹朱没想到的是,遗传学不适用与政治领域,英雄的父亲并不一定能产生英雄的儿子。
苏瑛就是一个很明显的例子,他这些时日一心扑在军队的建设上,可是就忽略了基层建设组织的问题。如今义军管理的地面上,最基层的是“知事”,可是那些千乡万户的百姓并不是一个“知事”就能管全的。
“窑赖儿,”苏瑛望着抱犊寨涌动的人潮对身边的朱长荀叹声说道:“这事你记住,明日请曹抚军、程升化一并前来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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