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一百二十五章 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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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槃在涧,
硕人之宽。
独寐寤言,
永矢弗谖。
考槃在阿,
硕人之苛
独寐寤歌,
永矢弗过。
考槃在陆,
硕人之轴。
独寐寤宿,
永矢弗告。
-----《诗经.卫风.考槃》
满山都笼罩着月光,树叶子发出幽静而微白的辉光。深涧的两岸布满了矮小的灌木,被对面的山岭挡着,月光一是照不进来,全都黑郁郁的。
水流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格外的响亮,一点微弱的亮光从山涧外不远处的一间草屋里隐隐透过来。
四个黑影斜斜地从过榛莽丛杂的小道上掠了过来,忽儿一下隐藏在杂树林里横生乱张的枝叶里了。
朱长荀的眼睛泛着一种异样的幽绿,半跪在地上屏吸细细听了一阵,觉得没有什么异样,又略等了片刻,一扭头,五指叉开,对着同来的几个小侍卫做了一个手势。
“白水黑土紫花路”长荀的一双夜眼是在讨吃当花子的时候逼练出来的,虽在夤夜之中,三丈以内,他却视如白昼。可是对同来的几个兄弟,长荀还是不那么放心,虽然这都是他在押班侍卫里精挑细选的顶尖人物。
“程知事那是给你们吃宽心丸子。我一时看顾不到,你们就是一帮怂包软蛋!”冯家大院的耳房里,长荀尽量压低了嗓门,眼白又刁又狠,“这路捻秧子的贼我见得多了。先是踩好了点,查探好了关防松紧的风口,半夜里再来做活!你们十几个大活人,平白让一个老头子夺了军器,羞也不羞!”
“。。。。。。。”一屋子的小侍卫被长荀训得连个屁都不敢放,嗫嚅了嘴巴吧嗒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来。
长荀的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按着火气接着说道:“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半路上被教导和曹抚军收留的花子、死人绝户的孤儿还有阵亡将是的子弟,合该拿教导合抚军大人当作父兄一般的敬重、留意。你们在家中的时候就是这么看顾自家的老爹的么!?平日里人五人六的,觉得自己都不含糊,几次更我央告,要我在教导面前请托‘出去历练历练’。就这些本事,再怎么历练终究也成不了正果!”
。。。。。。。
“你们几个,”长荀直撅撅的站着,脑袋都没有动弹一下,指点着几个小侍卫,口气终于有些缓和了,“今夜和我一齐去查探一下。剩下的人统由蔡炳炎调度。教导合抚军都是乏透了的人,这会子想必早就睡下了。至多明日清晨,我们一定回来。”说道这里,他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火光,薄薄的嘴唇咬紧了:“若是这等差事再出了差池,自己把头割了来见我!”
。。。。。。
耳边抚过一阵清风,一只小小的夜鸟扇动翅膀好像马上就要撞到了长荀的身上,忽而却又一个振翅掠过他的头顶,无声的消失在夜幕之中了。
夏季的山间水边,小咬、蜈蚣、蚱蜢、各种爬虫没头没脑的顺着衣领、袖口、裤管直往身上爬,身上又痛又痒。若是寻常人等绝对吃不了这等滋味。偏长荀讨吃的花子出身,自有办法。带这几个应差的小侍卫巡着东院走了一趟,照例是查夜值哨的差事,却顺道从马厩里掬了一捧马尿,每人身上身下都涂抹了一遍。虽说满身腥臊,能抵挡夜里的虫叮蛇咬,也不算吃亏。
“砰”的一声,不知道是谁一脚踏上了林间松动的石块,踉跄了一下,几个小侍卫惊的一身冷汗,一齐蹲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长荀更是听的心惊胆战,他知道,在这空旷的夜里,一点响动都能传出老远。虽说有山涧的流水不停的响动着,但从程升化和几个小侍卫的描述中,对方显然并非易于之辈,何况他们藏身之处距离那个小草屋不足十丈之远。
对面的草屋里灯光似乎晃动了一下,接着几声咳嗽若有若无的传来,旋又没了动静。过了好长一断时间,灯光熄灭了,不一会,呼噜声渐渐随着夜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长荀长长的、慢慢的、悄悄的出了一口气,一抹额头上的白毛汗,撮个哨子刚想学着夜鸟的啼鸣声召唤手下悄悄向着草屋围拢过去,突然感觉到一阵旋风自顶而下。
那阵风并不猛烈,短促而又浑浊,就那么“忽”的一下子,听起来好像是老年人变细变弱的嗓子却要强装粗音哑音的情形,却带着一丝冷气贴皮入骨的透身而来。
随即,一个比黑夜还要黑暗的影子自长荀的头顶直冲而下,月光之下,一缕精光一闪即没。
若是旁人遇见这等光景,早就目瞪口呆手脚冰凉瘫软在地了,偏生长荀是个死撅的驴脾气,怕尽管怕,却不肯认输,顶着一脑门的火光,支起手中的刀愣愣往上直杵,却是个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架势。
长荀的这点“功夫”都是当年沿街讨吃、挤破庙蹭大户、打野狗抢狗食时节逼迫出来的,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路数,却真真管用的紧。
长荀这一杵,倒是出了那人的意料,那个身影“咦?”了一声,稍稍显得有些差异,但身法并没有丝毫的停滞。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儿,起先直下的风忽尔横着打起了滚,“哗啦”一下子就把长荀手中的刀卷出丈许开外,“当啷”一声清脆的绝响惊起阵阵宿鸟。
长荀踉踉跄跄,差点没一个屁蹲坐在地上,双脚用力呲着石缝才勉强站住身形。忽一抬头大量着,才发现对面的一双仿佛是嵌在石壁上的石英一样的眼睛,一丝精光一闪即过。
“你这是什么招法?”那个声音带这一丝抑郁的趣味,硬的像一管破损的洞箫,发出的声音也叫人不觉心悸。
“打架的招儿!”交错横呈的枝叶漏下斑驳的月光,对面人的面孔无法看清楚。长荀的心里刚闪过一丝恐惧的影子,旋又狞笑这咬着牙,只认准了这是个刺客,也不多说,一个冲天跑砸了过去,直击对手的下颚。
那身影这次并不躲闪,手法拿捏的异常准确,稍稍偏了偏身子,躲过长荀的拳头,顺手一叼长荀的手腕,一借力,往身后一送,同时脚下使了个袢,说了声:“倒也!”长荀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一个恶狗抢食,扑倒在地。
长荀的下颚磕的鲜血淋漓,眼睛也受伤了。他使劲的站了起来,右臂马上传来了一阵灼热的伤痛,那是一种柔软夹杂着钝重的火辣辣的痛------脱臼了。
长荀生性最是倔强,讨吃当花子的时候,遇见欺辱他的人,纵然对手人多势众,自己遍体鳞伤摔倒在地,也是拧眉硬抗,绝不发一声讨饶。今夜只过了一招便吃了若大的苦头,如何肯罢休?
眼睛里的血很快就把长荀的视线模糊了,有一种野蛮的疯狂突然从他的腑藏里升了上来,一突一突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挣扎的挺直了身体,憎恨爆发成了洪水,一咬牙,喉头发出一种野兽一般的闷吼,一个“没遮拦”扎身撞向对手!

那个身影微微一愣,现出了一丝惊讶,身形略略停滞了一下,却险险被长荀撞个正着。因一时失神,差点吃了亏,又见长荀死拼硬打,胡搅蛮缠不肯罢休,那人似乎有些发狠了,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招法,“忽”的弹起一腿,正踹在长荀的胸口,直把长荀踢得脏腑震动,一口鲜血喷的满前襟都是。再看长荀,已经摔倒在地,顺着嘴角流白沫,昏死过去了。
两个人的厮打早就引来了剩下的几个小侍卫,眼见着那个身影一脚踹飞了长荀,一个个惊的顺着脖子直冒冷气。有人反应快,探了探长荀的鼻息,尚有微喘,知道性命暂无大碍,这才咋着胆子指点着那人说道:“好囚徒,无故伤人死命,没王法了么!”
“他并没死,只是昏厥过去了。”林间月光的碎影中,那人也不见头脸,直身挺立在几步之外,有点阴惨惨的,声音却逼成了一线:“你们几个夜半窥视民居,图谋不轨,非奸既盗,这又是哪家的王法!?”
几个小侍卫被他问了一愣,因还不能确定他是否是刺客,却不好明说:“我们是拿你回去问事的。”但是头头被伤的如此厉害,就这么回去,无论如何是无法交差的。几人都虎这胆子嚷道:“嘴脸!我们到此自然有事要做,你无故伤人,就该打!----哥子们并肩,上!”
那身影冷哼了一声,只一个照面,几个小侍卫也如长荀一般,扑倒在地,一个劲的吐血不止。
“原以为苏瑛手下都是熊虎之士,却都是这般的稀松脓包势,”那人负手一笑,“只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打得陈遘老儿龟缩城内,不敢出战。真真让人可发一笑!”又随手一翻,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纸包来,飘飘扔在地上,头也不回的便要走,“内服外敷,小半个月之内就能康复如初了。。。。。。”
林子外面一阵嘈杂的响乱,火把飘忽人声喧嚷脚步杂沓,显然是又有大队人马寻迹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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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袖着手,眼睛四处嘹着黑沉沉的林梢,任由周围的人们持刀握枪把他围定在中央,说话的时候仿佛又是对着一个空洞的石头:“都说苏瑛礼贤下士爱惜人才,今日一间果然名不虚传啊!”
程升化指挥着十几个文书,一边安排酒饭,一边安排住宿的房屋,一边关照着伤兵医患,还要让人劝阻送礼的百姓,却还要和送慰问品的乡绅执手寒暄、拍着肩头装近乎,满院子里人声鼎沸、唧唧喳喳的,饶是他心思敏锐办事干练,半宿下来,也累了个人仰马翻。
刚吃了口茶,**还没坐稳,忽听得报事的文书说道:“朱班头不见人影,曹抚军正让人四处寻觅呢。”情知不好,一边责备自己多嘴,不该对长荀说了那老头的事情,一想到长荀那死撅的驴脾气,不找到那老头问个明白必定不肯罢休的。升化连连跺脚,急忙取了佩刀,一边召集留守的义勇社一边吩咐手下几个机灵的文书:“你们按白日里商定好的继续办差----所用费用详列明白了,乡绅送的劳军物品都也要分类记载,回来我要查看!”一边忙忙的带人跑了。
松明火把跳跃的闪烁中,升化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凭的就是那人的器宇----寻常的老农见了这样的仗势绝不能这么安然自定。见他出言不善,升化略一思忖,小心但又不无威严的说道:“这几个人是你伤的么?我是本寨的知事,你若真的无故伤人,少不得要请你到我那里走一遭。”
“程知事,”那人用眼角瞟了升化一眼,悻悻而道:“我自然认得。平日见你发落政务也算中规中矩小心勤勉,今日如何蒙了头?这几个人夜半三更窥视民居,必然是图谋不归,你不问他们,却来问我,是何道理?”
“真正是个扎手的家伙,”升化被那人顶了一下,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时候,却不好说出缘由。按理,长荀他们是行事莽撞无理在先的,这是搬不上台面的东西,但若对面真不是良善人家,又不能让他跑了。想了一下,升化的口吻渐渐庄重了起来:“他们都重伤在地,不能回话了。我也不偏袒,你既在当场,想必也脱不了干系。教导治理地方素来最重法度,今番你且跟我回去,等他们能回话的时候,当面说清楚,若果然是你有理,我当面赔罪。”
“循礼不悖,还算是个明白人。”这一番话说的堂皇正大,那人也不禁点点头,却又一失笑,耶诺的说道:“不过小老儿和这些后生闹了半夜,体力早就不济了。你要我随你回去,可以!先寻乘二人抬的凉轿来,我再用些酒饭,消消停停的上路!”
升化的脸开始崩的紧紧的了,极力约束这自己情绪,说话的声音便的压抑却充满了不满:“轿子我给你寻,正经的酒饭却没有现成的,还要劳动你随我回去以后才能用。若是事后查明了是的错,这脚钱和饭前还要你自己掏。”扭头大声说道:“给他寻一乘轿子来!再弄些酒饭!”
“。。。。。。,轿子好寻,寨子里有杠房。只是大伙房的灶火早就熄了。。。。。。。”身后的一个士卒被弄的不知所以,蒙头蒙脑的解说道。
“让你弄八珍席了么!伙房里不拘什么吃食,只管弄些来,打发他上路!”升化咬着牙吼了一声,那小卒连声答应,忙不迭的举着火把跑了。
不移时,那小卒气喘吁吁的捧着一个大托盘一路小跑走来了,“。。。。。大伙房劳军剩下的。。。。。”
升化借着火光一看,几块老粗沙碗大小的肥肉大约有五斤上下,汪着油,还有一些姜丝、葱白、醋腌蒜头、生腌芹菜、豆腐丁儿乱七八糟一大盘子,想必是那小卒胡乱拼凑的,不觉狠狠一笑:“难为你想的周全,给他送过去!”
那人安然居地而坐,一手抓着三寸肥膘汤汁淋漓呜叱就一口,也没看他怎么咀嚼,登时没影了。他也不嫌菜色杂乱,一时挑着些豆腐小菜,一时张口吃肉,囫囵一齐只管往嘴里塞,都似不加咀嚼。不一时,送来的饭菜竟一扫而光,方才揉了揉肚子站起身来:“将就事了,只是没有好酒。。。。。。”
全场的人看的目瞪口呆,这些东西别说自己吃了,就是看着那人吃,也觉得饱了,就是升化冷着脸,看道这里也不禁浣尔:“没想到你身子看着单薄,饭量倒不小。”
“我是立定脚跟做人,放开肚量吃饭的,没那些个蛇蛇蝎蝎的计较。”那人一抹油汪汪的嘴,稍稍喘了口气:“凉轿抬来了么?”
月儿缓着步,不紧不慢的走到了天顶,仿佛有点淡淡的困意了,朦胧的光映入山涧下的潭底,一轮一轮地泛着轻柔的光晕。
潭子下全是乱糟糟的青石,水流冲激下来,撞到石头,碰的粉碎,“哗啦哗啦”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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