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五十八章 豆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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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七步诗》
王吉是从房子里被一个小校急声唤了出来的,他急促的提着佩剑,三步赶做两步跳到当院,大喝道:“贼来了么?”。
那是一连三间的茅草房屋,王吉跑出来的时候,脑袋险些撞到了门楣上,门板烂掉了几块,泥墙上的两个小窗,堆满了杂草乱席。
苦重的空气一动不动的凝滞着,火热的脸在愁苦的等待着风。
王吉的嘴张的大大的,破损的寨墙外除了棋盘般纵横交错的壕沟,再也没有一人的影子了,几天来,一直令他忧心重重的赤底金龙旗也一夜之见消失的无影无踪。王吉的脑袋里各种各样的念头和幻景都在翻腾着,却还是不知所以,怔怔的站在那里。
连续几天来的煎熬,已经使他精力憔悴了,他的精神似乎要崩溃了,他几乎可以听到灵魂在石碾下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义军每天夜里不停的骚扰,此起彼落的战鼓轰然巨响和尖锐的小铜号那撕心裂肺的的尖叫声,让官军没有一时能安心入睡。抵抗一次又一次的进行着,却一次又一次的越来越软弱,羽箭也消耗的差不多了,粮食快吃尽了,挂彩和生病的伤号却越来越多,整个上吕村笼罩在一种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的阴霾之下。
王吉的手没有一刻放松过手中的佩剑,除了杀敌外,他也随时准备着自杀,“大臣临难不苟活!”除了他不屈战死的身体外,王吉没打算让韩猛还能得到些别的什么东西。
橐驼河的水依然在奔流不息,几天前的一场大雨让河水更加凶猛的上涨了。王吉也没有让一个熟悉水性的士卒渡水北向,到中山府路求救。在他看来,真定府路的军马钤辖兵败被围,急于逃窜,而向另一路的官军求救,是比杀死他还要叫他难堪的耻辱,况且义军连日不停的骚扰也使王吉不可能从本来不多的部队中再抽出人来修一座浮桥。
“大人,贼已逃窜了!”身边的亲随小校兴奋的高声叫到,“必是知府相公重兵来援,贼众自知不敌,夜遁而逃了!”寨墙上满眼血丝的官军标营的几个百名士卒也都跟随着欢欣鼓舞的高声欢呼着,寨墙上一时欢声雷动。
王吉回过味来,他把干涩的眼睛抹了抹,仔细的看着义军的阵地,却因为阳光太过猛烈,热气蒸腾,终于没有看清楚什么,但是贼众已然不在却是不争的事实。
“命斥候小心察探,不可中了贼人的奸计。”王吉有气无力的下令到,心里的火一泄,人却一**坐在了寨墙上,手中的配剑“当啷”一下应声而落。
当疲惫却兴奋的捎探把察探的告诉王吉的时候,王吉的心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一股寒意:“贼营中未见辎重散乱,人马杂踏,莫非是韩猛有意围三阙一,待我军斗志松懈时,却从后掩杀!”
王吉想到这里猛的打了个机灵,虽然是三伏天里,却分明感到了一身的冷汗!
“速令众军士就地歇息,不可轻出!”
“大人!”
“怠慢军令者,杀无赦!”
“大人!今贼众已撤,众军斗志皆无,归心似箭,且粮秣将尽,若不乘机突围,一旦贼众复来,我等均为贼所擒矣!”小校一脸的悲愤,又壮着胆子说道:“且众军见有生路,而大人执意坐守死地,小人恐不等贼人复来,不测之祸只在身边!”
谁能看见生路而无动于心,傻傻的等死?王吉也明白,就算是韩猛没有埋伏,自己这样执意不走,那些手底下的军士又有几个能如自己一样?这些人虽是自己的标兵,在大难面前尚可齐心一德,但是在眼前的生路面前,又如何能没有怨言?时日一久,哗变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那命斥候远远哨探,一有异动,即刻报与我知……”王吉痛苦的一闭眼,挥了挥手,小声说道:“走吧。”
不到四百人的官军队伍分做三段,走出了上吕村那破损的寨墙。在前面开路的是一百多比较精锐的军汉,由自己的一个亲随小校统领着,中间行进的是一百多挂彩和负伤的伤号,王吉亲自带着另外一百多亲随标兵在最后断后。
离开上吕村,王吉最后看了一眼破乱不堪的寨墙,却仿佛感觉到无形中有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起初,前队还不时派出斥候,在前方三四里处哨探,可是几番哨探并没有发现义军的踪迹,加之人马疲惫,归心似箭,最后斥候也不曾派遣了,只是急急赶路。
渐渐的,前队走的越来越快,中间的伤号越来越赶不上前队的脚步了,王吉几次派人约束前队小心前进,却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有慢慢的,中间队伍里轻伤的伤号气力不支,撇下了重伤号只顾自己前进了,王吉不得不沿途收容这些被遗弃在道旁、躺在用树枝临时捆扎的担架上,叫苦连天的重伤号了,后队越来越臃肿,可是行进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了。

行进的不到二十里,后面尘头大起,激越雄壮的战鼓声越来越近了。王吉的心却没有一丝的惊骇,他仿佛在苦苦等待着一个苦恋的情人,终于在这个时候,看见了情人风情万种的身影,王吉几乎是用期翼的口吻喃喃的低声说了句:“终于来了。”
前队溃散了,士卒们抛弃了他们的统帅和负伤的袍泽,前进是生,后退是死,对于任何一个理智健全而又能趋利避害的军士来说,毫无疑问的都会选择前者,尽管他们曾经英勇过,可是他们在此时却丧失了一个军人最基本的品质——勇气。
韩猛越来越近,王吉的后队却因为收容的大量的重伤号却举步唯艰,很快的,义军的身影从四面八方把王吉的后队包围了。
王吉眼见大势已去,仰天长叹一声,命领后队的亲随士卒布成一个圈阵,将伤号全至于内圈,然后让一亲随小卒到义军阵前喊话,只说要见他们头领。
不一会而,看见义军阵前二马奔出,在弓弩射程之外停住了,王吉也只带了一名亲随士卒,等双方的随从互相过来验了几人并无军器之后,王吉才轻轻把马一拨,走近前去。
他终于看清了这个几天来一直让他恨之入骨,却又毫无办法的对手——韩猛。一匹寻常模样的黑马上面端坐着一个黑壮的大汉,黑头黑脸,洛腮胡须支棱着,没有甲胄,只穿戴一身青色的短衫,给人影响最深的是那双眼睛——悲怆而且暴躁,眼角似乎激越的要飞了起来。
“这是何等样人?”王吉阵在不和时宜的想着。却见韩猛把马一提,也走近十几步,口里瓮声瓮气地说道:“你可是要投降么?”
王吉惨然一笑,转而正色道:“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败于头领,有死而已,岂能失节降贼乎?!”
“那你唤俺来却有鸟甚事?!”韩猛把马一停,瞪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王吉。
王吉突然有一中奇怪的感觉,“这样的卤莽撕杀汉子如何知道行险用计?莫不是他面粗心细抑或有他人指点?”,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说道:“王某败与头领,自是天意。某身为统军,剿乱平贼,却一败至此,使百千士卒无辜丧命疆场,其罪非浅,自当引剑自裁,以谢天下。只是手下军士连日苦战,疲惫不堪,又多有伤患,还望头领体上天好生之德,休加杀戮,放其一条生路吧!”说罢,只闭眼不语,却不防几点泪花湿润了眼眶。
“这鸟厮却是条汉子!无怪三弟两番来书,只说不可伤他。”韩猛点点头,眼光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凶恶了,“如此说来,你也算条汉子。我义军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不比那只知杀戮的盗贼流寇。你且休慌,今日来时,并非为取尔等首级,只有一事相告,你回你的真定府依旧锦衣玉食,却不可再无故在犯我义军地界。我家三弟有手书一封,你可仔细看着,但愿异日疆场再会时,一并共御外辱,并非自家手足相残!”
赵黑闼把苏瑛的书信交与王吉的亲随士卒后,韩猛摆了摆手,一起回到阵中。又过了片刻,义军的大旗缓缓而动,大队人马依次向西北方向顺序退去,卷起一地的烟尘,只留下王吉和手下一百多伤兵败将傻傻的留在山道上呆呆地发愣。
风终于来了,虽然阳光依旧那么灼热。
“啊!”身边一个小校大叫一声滚翻在地,箭已穿透前心,死死的被钉在地上,羽箭的尾端兀自嗡嗡颤抖。
田继亮被唬得心惊胆战,一缩脖又蹲在了馒头石的背后,手中的剑却不停的挥舞,不知道是在给自己壮胆还是给山上的刘敏打气。
但是刘敏已是顶不住了,带了几十个军士砍杀着冲开一条下山的路。山下的军士们则一边大喊大叫着接应,眼看大队人马就要冲上去。猛地又听“哗”地一声响,滚木和礌石轰隆隆恰似石河开闸般倾泻下来,攻山的队伍不待下令便掉头就逃,跌死在山谷里的,仆身在地向山下滚的,躺在山坡上等死的,什么样儿的全有。
“大人!”田继亮身边的军士吓得面如土色,急急说道:“只有退出暂避一时,再走迟了恐怕……”
“放屁!”田继亮怒喝一声,大声令道:“全军靠拢!”
全军靠拢已经不可能。四散逃下来的官军已完全失去建制,田继亮连斩几名逃兵,一点作用也不起。自己的坐骑也被一个败兵夺去打马扬尘狂奔。听着雷鸣一样的石头滚动声愈传愈近,他也不敢迟疑,长叹一声说道:“退出山谷,暂避贼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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