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五十九章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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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所以能成为圣人。在我看来,是他能终身坚持一种信念——
钱宁
冯家大院里静悄悄的,园子里老槐树上那些恼人的知了也被几个好事的小侍卫粘了下来,当作难得的美味祭了他们的五脏庙。
王锁柱蹲在天井当院,拿着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横划竖勾着,嘴裂着,仿佛手中的小树枝重赛千斤,地上的沙土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上大人孔已己”。
锁柱写了一遍,觉得不甚满意,又用手在沙土上抹了抹,刚重新写了几个字,却觉得肩头有人轻轻一拍,他猛得回过头来,曹林正笑嬉嬉的站在他身后,手里捧着许多书札。
“曹抚军”,锁柱傻傻的笑着,脚底下却不好意思地在刚写的几个字上面蹭了蹭。
“锁柱啊,在练字呢!”曹林把锁柱拦住,看了看地下的字,点点头说道:“寸阴寸金,你也算是长进了。只是如何写在地上?”
锁柱见曹林夸奖他,更是脸红了一片,依旧傻笑着挠挠头,吃吃的说道:“曹抚军休要笑话俺了,那些笔砚哪里是俺能用的,岂不是糟践了?教导也常要俺写在纸上,可是俺这几字还写的不成样叻。”
曹林又点点头,说道:“敬惜字纸原是好的,只是这字要还是写在纸上好,否则着间架运笔终究是练不出的。”
“俺就是认几个字,不当睁眼瞎罢了。”锁柱又问:“曹抚军找教导吧,快屋里请。”
“教导可是还在歇息?”曹林问道,他私下里可以称呼苏瑛为“三弟”,可是在公开场合或者其他人的面前,他还是比较注意称呼的。
“昨夜三更才睡,翻来覆去的烙烧饼,怕是五更天才睡塌实了。”锁柱眼里透着些淡淡的担忧。
“我来也没甚大事,你且毋唤他,切让他再歇息一阵。”
“那您这边厢。”锁柱一转身,把曹林让进了东边的厢房,又说道:“现成的煮茶,俺给您泡一盏。”
“莫虚套”曹林一摆手,看了看窗外,问道:“屋头两畦菜可是你种的?”
“那是教导领着俺们一齐种的,全都是劈菜。教导说了劈菜好,任啥时吃,啥时掰,掰了又长。”锁柱说着,眼里光亮亮的。
曹林沉吟了一下,“教导近来饮食可好?”
“教导胃口向来好,杂粮菜蔬一直都吃,只是不吃鸡子,不吃肉食。”锁柱说道这里,眼里的光彩又嗖的暗淡了下去。
“俺也看的出来,教导也想吃,俺让俺爹做了几回,都被教导骂了回来。”锁柱喃喃地搓着衣脚,“教导说过,俺们来着山沟沟里,百姓够苦的,军士们都在吃杂粮,物力唯艰,如何能如此奢费。”
曹林笑着拍了拍锁柱的肩膀,说道:“我进来时,看得这园子里整齐干净,但是教导的饮食切切留心,想法子让他用些肉食。”曹林又眨了眨眼,神秘的说道:“你让我三弟用一两肉,我便输你一两银子。”
“那敢情好,俺爹还张罗着为俺说门亲呢!”锁柱一蹦多高,却马上意识到失态了,红着脸,低着头。
“哈哈。”曹林笑了,“到那时,我和三弟为你做媒噢。”
“呵呵,呵呵。”锁柱脸更红了,却笑得更开心了。
“只顾傻笑,走到菜地去看看。”曹林挽了挽袖子,又说道:“找把撅头,松松土去。”
“这些粗使的活计哪里能劳动您。”
“哪时学得犟嘴了?”曹林故意生气地说。
“是何人觊觎苏某的菜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苏瑛已经出现在厢房的门口,没穿长衫,只穿着月白色的中衣。
“二哥秀才出身,这学圃的手艺可是偷来的?”苏瑛的嘴上挂着诙谐的微笑——
“我不是圣人,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成为圣人。”苏瑛无奈的摇了摇头。
前半句话是对的。事实上,无论怎么否认,他内心里面还是把孔老夫子以及马恩列斯毛,确切的说那个“斯”应当排除在外,都看成了圣人,抑或是准圣人。
然而即使是这些圣人或者是准圣人,他们即使敏锐地洞察了历史的发展趋势,即使他们能够按照当世之时的历史条件,采取一些切实可行的方法、措施,终究也未能在有生之年完成大愿。孔老夫子为了“大道行与天下”奔走一生、马克思一生穷困潦倒、恩格斯为了支持马克思一直经营着他所厌恶的商业、列宁大业未成,含恨而走、就是那个改变中国历史的伟人,也再晚年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自己比之他们,不过是三千大千世界中的一粒微尘,虽然“有幸“(到这个时候,苏瑛也不能肯定无缘无故的回到赵宋到底是不是他的‘幸运’)处于了一个历史转折的关头,但是所处的环境并非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模式,如何能够把握那个历史的“必然”,进而加速社会历史的发展,这就是苏瑛这些天来一直无法解决的问题。或许,这将是他这一生所要回答的最大的问题。
这一次反“围剿”战役,义军共计斩杀、俘虏官军大约四千余,缴获大量器械辎重以及金银钱粮,这些消灭的官军几乎是义军全部的总和。空前的胜利使得根据地内的男女老少都喜笑颜开,庆祝的活动几乎在任何一个义军驻扎的营地里都热火朝天的举行着,然而,苏瑛的心里却还是沉甸甸的。

是的,缴获固然可以暂时改善根据地内军民的生产、生活条件,补充继续的军需物资,也极大的鼓舞了根据地内军民们的斗志,可是根本问题尚未解决。
杨辉的工厂是赚取了数量可观的收入,但是限于工厂的规模和所能利用的资源条件,工厂的收入尚不足于支撑整个根据地的所有需求。那些地主富户一方面慑于义军的声势,一方面却是诱于工厂诱人的利润,终于不那么勉强的把佃户的地租减少了将近一半,但是农民的土地问题还是没有根本解决。说破了大天,现在根据地里的农民还是给地主富户扛活,还是缺乏属于自己的土地,不过是“工资”比以前多了些。如何保证在将来官军可能的更大的围剿时,这些农民能够为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而战呢?没有土地,农民也就失去了一切的依靠。
“可恶的混蛋!”苏瑛恶狠狠的咬着笔管,使劲的吮吸着,直把笔管当作了香烟。但是目前除了和这些混蛋合作以外,还能够更好的办法吗?
从封建社会过度到资本主义社会,世界历史上不过是两种方式:流血的革命或者是不流血的变革。当新兴的资产阶级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压倒没落的封建地主阶级的力量的时候,为了加速社会变革的步伐,通常会发生流血的革命;而当新兴的资产阶级力量和没落的封建地主阶级的力量大致相当的时候,也许就将出现不流血的变革。
现时赵宋的社会中,虽然商品经济已经很发达了,但是封建小农经济还是作为社会生产的主体部分,更别说新兴的资产阶级尚处于襁褓之中了。这样的历史条件,迫使苏瑛不得不在和封建地主阶级展开合作,也只有这样,才能一步步的引导封建地主阶级中的“优秀”分子在愈加广阔的社会生产条件下,一步步的蜕变成新兴的资产阶级,从而分化和瓦解一极其顽固的封建地主阶级,为历史的那个“必然”创造可能的条件。
“只要能对我们有利,哪怕是魔鬼,我们也可以与他们合作。”苏瑛瞪着胡乱扔得满桌的写过又丢弃的有关土地改革进一步的设想楞楞的想着。
“难不成让我学贾似道的‘景定公田’?”苏瑛想着记忆中另一个时空戏台上贾似道那张滑稽的大白脸,吃吃的笑了起来。
赵宋时期虽然土地兼并十分严重,但是比起汉唐、后比元明,可以说是土地私有制发展最为充分的时代。当时,土地所有者与土地承佃者之间,通过契约关系确认租佃年限和分配方式。没落的劳役地租已经基本绝迹,先进的货币地租虽然在两浙路等少数发达地区已经出现,但是实物地租依然是当时地租的主要形态。在实物地租中,定额制并不少见,既先以土地的质地分出三六九等,然后再确定土地每年的租额,但是仍然以分成制度为最常见的模式,其中又以五五分成最多,四六分成或者是倒四六分成也是不少见的。
贾似道的“公田法”就是企图推翻赵宋时期已经有的比较成熟的土地私有制度,来挽救当时已经千疮百口的财政危局。
贾似道推行“公田法”总让苏瑛感觉到他似乎是在唐吉呵德似的和风车作战,他挑战的是日益成熟的封建土地私有制,几乎是一种逆历史潮流而动的盲动。
“公田法”是企图以国家行政力量的强制力改变土地所有制,把大地主阶级、中小地主阶级、甚至是上层的富农和无地的佃农都席卷进来,却弄的方方面面都失尽人心。自推行之时起,反对之声就不绝于耳,但贾似道这个“国舅爷”却执迷不悟,朝野也都无可奈何。
当时国事混乱,还官田与民之事还来不及充分实行,第二年,南宋就被蒙古铁蹄所灭亡了。由于原来已经施行的公田,倒是让忽必烈捡了个大便宜,当时忽必烈军饷、漕粮和赏赐功臣的赐田,几乎都来自景定公田。
“公田”不行,那么“私田”呢?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模式就更不能提供资本主义变革必须的基本物质基础了。
“有什么具体可行的办法既能使农民取得土地,又能使封建地主不对义军的政策产生大的抗拒情绪,从而稳定社会秩序,有利于利用短时间的和平大力发展生产力呢?”
苏瑛烦恼的在床上折腾着,巨大的忧愁使他有一种窒息的感觉,他猛的推开房门,遥望着天边的启明星。
“我失去了信念了吗?我失去了方向了吗?”苏瑛徘徊在天井当院。
凌晨的风还是有些清冷,似乎和他在济南府起事时一样,然而,季节却在悄悄的发生着变化。
猛的,苏瑛一抬头,“不!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正是因为人类有着其他生物没有的灵魂——信仰!我们的祖先才从大海走向了陆地,我们的生命才发生了基因突变,才成为人类,并且还在一步步地进化。”
“我也许不能找出历史那个‘必然’的答案,但是我至少努力地找寻过。”苏瑛在梦里微笑的裂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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