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六十章 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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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面前有一条河,本来可以摸着石子过去的,只是我不知道我获得的石子有多少——
苏瑛
“贫富无定势,田宅无定主,有钱则买,无钱则卖。”苏瑛无奈的苦笑了一声,把手中的一本《论语》随便地撂在了桌案上。
“可是本朝田宅十之七八总在那些乡绅富户之手,贫者恒贫,富者愈富。”曹林看了看桌案上的那本《论语》不无感慨的说道:“圣人巡化四方,费劲了心力,却不知道这‘大同’几时当真了?”
“怎么这个倒霉的朝代就让我给赶上了?!”苏瑛眉头轻蹙。赵宋时间,封建经济异常发达,可是自发的经济模式使贫富分化也愈演愈烈,以至于国家所有的官田也逐渐的被私有化,国有土地的比重越来越低了。
“可是赵宋时节毕竟是中国资本主义的前夜啊。”苏瑛转念一想,又颓然一笑,摇着头说道:“可惜我等空有几千士卒,竟无法左右一方土地。”
“三弟,莫说丧气话。”曹林端了了茶壶给苏瑛满满的倒了一盏,“我等利器在手,实在无法,就夺了那些黑心乡绅的地,分于百姓。”说罢,却把双手向着头上虚虚一拱,只说到:“不讲理也就不讲理一回了,圣人见谅。”
“扑哧”苏瑛一口茶喷了前襟满是,他不知道曹林这个封建的小知识份子如今怎么能转变的那么快,“二哥,你究竟圣人门徒啊,子不语怪力乱神。今日如何哥哥犯了这‘力’字的忌讳?”
“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曹林自失的一笑,又说道:“君子但行大道,不拘小节。事有经权,权有轻重。‘嫂溺叔援之与手’,何况现时?圣人若知我等心思,必不能怪罪了。”
“原来二哥并非迂阔书生啊!”苏瑛豁然一笑,无意中曹林说的话仿佛在他思维的岩壁上凿了一个洞,一束希望之光就如同天外之音隐隐约约地在他的心弦上拨动了一下。
“是啊,事有经权,权有轻重。我现在怎么也那么迂阔了?”苏瑛呆呆地想着,“不管是土地还是金银,不过都是财富的代表。我以金银换土地,既没有违反经济规律,又符合等价交换的价值规律,或许能不触动封建地主的根本利益?可是杨辉工厂的利润能够支付赎买土地的价格吗?先前自己的减少租减息政策并没有触及到土地所有制的问题,是否已经到了实施这种赎买政策的时机了?”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从苏瑛的脑袋中蹦了出来。
“相随三弟至今,如何再能迂阔?”曹林把眼睛一瞥,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埋怨。
“哦,是、是。”苏瑛被曹林的话一把拉了回来,却又心事重重的走到门口,大声说道:“锁柱,唤杨辉。”
“锁柱”曹林看着苏瑛急急的房间里面踱步,小声的对站在门口刚要往外走的王锁柱说道:“教导不是得了热病了?”
“不曾见过异常,教导这些日子身体康健着呢”王锁柱挠了挠头。
“哦,办差去吧,办差去吧。”曹林低着头,挥了挥手,把门轻轻的带上了——
程升化一口气把文告念完了,端过一个碗,一仰脖,咕咚咕咚的畅快的喝了一阵,然后用衣袖擦了擦嘴,一挥手:“说吧。”
他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农民式的吃茶方式,但是如果两个月以前的他看到现在这付样子,肯定会皱起眉头说声:“有辱斯文。”
程升化不是义军的老兄弟,他家原本在河北西路相洲府,父亲是知府相公的一个幕宾。本来一家三口,靠着父亲的幕资,虽说是比上不足,却是比下有余,一家人过的其乐融融。可是他十三岁的时候,天降大旱,十月不雨,相洲府内饥民遍地,每日饿死的人不下百余。可是朝廷赈济的粮食却被知府借机劫留,私下里把好粮大部转卖给了当地的大粮商,只用掺了沙石的陈年旧粮食聊以充数。大粮商却趁势哄抬粮价,把本来的赈粮高价出售,以公肥私。
官商勾结的丑行终于酿成了饥民的暴乱,一时间,相洲城内外,盗贼蜂起。程升化的父亲实在是看不过去,暗地里把知府私下的买卖一笔一笔的记成一册,又向河北西路都转运使司衙门告了一状,要求朝廷能尽快的惩办贪官,按抚民心。
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件事情不怎么鬼使神差的被相洲知府得知了,程升化的父亲被屈打成招,被判了个“勾结盗贼,抢掠官粮。”报到刑部,很快照准,次年秋决,一命归西了。
程升化的母亲汪氏把家中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了,府里路里上下打点,希望能给丈夫洗脱冤屈。可是那帮子官司可是好应付的吗?刑名官司最讲究一个“拖”字,那些官司老爷拿了汪氏的钱财,口里信誓旦旦地应承,可是到时候依旧该打打,该杀杀,不把事主拖个倾家荡产,油尽灯枯,他们如何肯罢休?
程家并不富裕,纵然汪氏把几间房产都典了出手,哪里填的了这样的无底洞?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你莫进来。”汪氏奔走多时,毫无效应,夜夜搂着程升化长哭不止,却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丈夫冤狱铸成,含狠而走,却毫无办法。家产散尽、房屋典当,本地是无法居住了,凭着街坊四邻凑的几个盘缠钱,汪氏夫人带着程升化回到了娘家——真定府获鹿镇。凭借着一手祖传的织补好手艺,汪氏夫人含辛茹苦的支撑着残破的家庭,供养着程升化读书习文,艰难度日。
到了程升化二十二岁的年上,苏瑛来了。
程升化虽然在学馆里成他天被夫子“子曰诗云”的教授着,却并非那种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他的性情比较开朗,常见世道艰难,国家疲弱,也时常留意经世至用的文章,父亲又曾经是幕宾,从小耳濡目染,对于衙门里的公事以及其中的魑魅魍魉的伎俩也比同辈认识的多些。平日里同学一起品诗做画时,他总是笑而不答,只是抱膝长吟“我治天下如分肉”,要比汉朝的陈平。其他人见多了,除了讥笑他几句,也只把他当作一个狂生,都没在意。

自从今年三、四月义军大破张家寨声威大振以后,程升化就更加留心时事了。他从各种渠道各个方面获得了很多关于义军的传言,起初的时候,有的说义军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有的却把义军描绘成一群蓝眼睛红头发的饿鬼,杀人不眨眼;有的说义军善待读书人,有的却说义军均是泥腿子,最是侮辱斯文。可是到了后来,不利的流言渐渐的被人遗忘了,越来越多的却是义军仁义威武的传言。
各种各样的传言让程升化感觉到义军神秘莫测,但却对义军充满了好奇。终于,他把母亲安顿好后,便以游学为名,转道从河东走井陉来到了义军的根据地。
仿佛一切都是新的,程升化朦胧地看见了一个新的世界。这里义军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百姓虽然比较穷苦,却再也不用向业主交纳过分的地租了;各种各样的工厂作坊日夜灯火起明,加班加点的赶制作着各种产品,劳累却欢乐的歌声时常从作坊的小房里传出;村村寨寨都有人们忙碌的身影,稚嫩的读书声仿佛是给人们劳碌的生活抹上了一笔清亮的色彩。
程升化决定留下来了,很简单,他想看个究竟——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小院子,靠着大门洞子的东边是三间破房子,靠着大门洞子的西边仍旧是三间破房子。加上大门洞子,仿佛就像是七间房子连串在一起,外表看上去很威武,可是全是土夯的墙,房檐上压着草,一只瓦做的鸽子终年不动,停在那里。
东边第一间屋子是程升化的住的,兼做办公和卧房,其他五间房子门口都挂着二尺多宽的牌子,分别写着“户曹”、“兵曹”、“法曹”、“仓曹”和“仪曹”,院子当中,正对着大门洞另有一间临时的木板房,那是“吏曹”
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院子赫然就是抱犊斋的土改小组驻地,也就相当与当地的临时政权组织了,院子里几个司曹分别主管着人口土地、民军乡社、治安司法、教育和人事。由于是在义军的机枢驻地,所以条件还算是可以,只是义军里现成的读书人不够,几间房子都是空着的,只有这“户曹”的人员配备最多。
程升化的房子里一共满满的挤着十几个人,有的衣饰光鲜,有的长衫博带,有的则是短衣褐褂,不足一是。
程升化的话就像锤子一样,把小屋里所有在坐人的嗓子全砸哑了。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兴奋、惶恐、慌乱和疑虑纠合在一起的味道,就如同在场的所有人脸上的表情一样。
很快,屋子里又开始充斥起人们低声议论的声音,渐渐的这种声音由窃窃私语变成了喧闹的争论,最后终于爆发为使人面红脖子粗的争吵了。
“这如何使得!”一位刚才还在闭目养神的乡绅勃然而起,他满脸通红,一直红到了发际,额头上冒着汗珠,一条皱纹沿着紧咬的嘴唇向着气势汹汹的向前突起的下巴延展过去。
“我自家的山场、田地乃是祖上几辈人的辛苦经营所得,并非是巧取豪夺的不义之财,如何能分于他人!”这位乡绅把手抖了抖,向着程升化又说道:“贵军来时,说的明白,决不强人所难,而今为何反悔?”
“包相公”还没等程升化回话,旁边站起一位短衣的驼背汉子,向着正在发火的乡绅白了一眼,兴奋却又怯懦地说道:“我霍延良给你包家扛了二十多年活了,如何不知你家的厉害!佃了你家三十亩地,每亩不过是五七斗的收成,却要每亩交你家三斗做租子,这如何不是巧取豪夺!如今义军虽是免除了一斗半的租子,却贴了你一百贯的足钱,须不是抢你的,如何不肯卖!?”说吧,延良冷哼了一声,缩手站在一边,却又不肯回座。
“你却懂了?”包振忠本来对今天和这些佃农坐在一起就十分的不快,不想到霍延良又当面给他难堪,把脸一转,瞪眼眼睛,掰着指头说道:“此地乃是山上开出来的,不比那些平地里来得容易,本来市价就高了二三成,如何做了这等贱价?再者,我一家上下几十口人,不问你们要钱要粮,再向哪里要去!”
“你莫非是欺我?!”延良的眼睛突然闪烁了一下,接着又变黑了,指着包振忠说道:“你家收三斗的租子,今年减了一半的租子,合该一斗半,义军却依旧贴补了你家寻常田地三斗的价钱。本是抬举你,却被你说了是贱价?也不知存的是什么心肠?!”
没有恼怒、否认、替自己辩护、甚至也没有索性不在乎,所说的被揭穿后,包振忠还没有把脸色调整过来,只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那惯常的颐指气使般的木然。
“包相公,”程升化把文告“啪”的一声扔在了桌案上,仍然坐着,却虚抬了抬手,用着一种愠怒的声音说道:“我义军向来平买平卖,决不欺人。但若是有人不知好歹,妄生是非,我义军须不是好惹的。”
包振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知所措,嘴皮呐呐的抖了几下,才回到了座位上。
程升化又把文告拿了起来,慢慢的起身,对着人们说道:“各位乡绅,此事并非是要夺取各位的家财田产。我义军只是回买各位手中的三成田产,价钱从优,比之市价高两成。各位乡绅,久居乡里,家财丰厚,作价让出些田产作价也是造福桑梓,积善积德。另有一条,土地作价可以兑现金银,也可权做份子参股到义军的工厂作坊里,每年红利比之地租只多不少,如此好事,程某以为各位乡绅聪明善断,必是应允的。”
“价格好商量,只是卖与不卖,……”程升化的嘴角泛起了一道鄙夷的微笑,“那就由不得各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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