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六十六章 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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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鲁迅
常二牛静静的站在一旁,右肩头像着了火一样灼痛,血迹把衣服染红了一片,他却没敢大声叫唤一声,只是下意识的用左手紧紧的捂住伤口。
二牛从未曾看过王彦的眼睛里冒出那样的怒火,即使是在矢石横飞的战场上,当羽箭、刀枪在他身边错乱交织的时候,当死神的镰刀在他身边飞舞不停的时候,他也未曾面对过。
有了苏瑛的一纸文书,王彦在根据地内通行无阻地转了个遍,从义军各部中选取了三十多名比较符合条件的普通士卒,又在山沟旮旯里找到了几个箭法出类拔萃的、善于攀登的猎户和山民,统统补充进虎翼营。
虎翼营现编的兵员大约是一百零八名,算是齐装满员了,可是要把那些刚刚编进来的“菜鸟”训练成合格的军士,并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事情。
营救方腊的任务期限在一天一天的临近,王彦的牙也在一天一天的肿痛。南处的细作费尽了全力也没有能把刑部大牢的内部情况打探的十分清楚,这就要求他必须考虑到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
为了做适应性的演练,也为了加速训练新进的士卒,王彦把虎翼营分做了若干小队。让那些“菜鸟”们和虎翼营的老兄弟日夜演练,互为假想敌。一方要把守的滴水不漏,另外一方却要千方百计的渗透进去,救出“肉票”,赢了的有赏,输了的要罚。除了不许出现伤亡以外,演练没有任何规则,什么手段、什么伎俩都可以使用,裁判就是王彦自己。
有一棵松树,孤零零的,像一个被遗忘的哨兵伸着它那忧郁的头,周身尽是岁月留下的龟裂的树皮。
再灵活的山羊也不能上树,可是王彦能。
当他看见常二牛耐心的寻找对手疏漏的机会,又适时的利用地形的掩护顺利的接近了目标外面的围墙的时候,王彦刀削一般黑瘦的脸上终于有了难得的微笑。
可是当二牛在墙上的动作引发了哨兵闷声喊叫的时候,王彦的双眼突然闪烁了一下,很快暗淡下去,接着有迸发了不可遏制的怒火。
王彦再也忍不住了,他“噌”的一声从树上跳下,手中一丈多长的莽皮鞭不分青红皂白的朝二牛打了出去,作为一个他非常信任的老兄弟,二牛今天太给他丢人了。
“都似你这般拙手笨脚的,我等好歹都要交代了!”王彦撅起日渐突兀出来的下巴,用皮鞭的手柄重重地敲了敲二牛的脑壳,“再寻个法子,不叫他出声。”
二牛半边脸上尽是乱七八糟挂着的头发,他已经快有半个月没有洗澡了,黑黄黑黄病色的脸和深陷的眼窝让人看上去是那么古怪,可是眼睛却依然明亮。
这些天来,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来应付王彦给他设定的一个又一个刁钻古怪的难题,可是却很难得到赞赏。他的努力如同春天里四处飘荡的杨花,一次又一次的被王彦爆怒的风暴吹的毫无踪影。
“俺省得了。”二牛躲开了王彦的视线,低头说了声。
被二牛捂住嘴放倒在地的那个士卒扎手扎脚的爬了起来,嘴唇颤抖着,脸上唬得改了颜色,两颊的肌肉紧紧的绷紧着,一张嘴看起来仿佛是个小圆洞的样子。
他混乱的恐惧感越来越模糊了,几乎是在梦里一般,一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把他的嘴紧紧的捂住。他一时被窒息得无法呼吸,只是本能的使劲蹬着双腿,用气管里仅有的一点余气拼命的叫喊,可是声音却还是那么沉闷。
他有一个很是响亮的名字:高托山。
王彦把眼睛闭了一会,他竭力约束着自己,平定着胸中起伏不定的火焰。
“再来”片刻之后,王彦阴着脸,黑瘦的面孔中透着一丝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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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有一座四层高的宅子。
二层楼比第一层更凸向街面,而第三层、第四层比第二层还要突出,整个宅子都雕刻着古老的花纹。
宅子后面豁然开朗,是一个私家园林。
姚园,篱笆内是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一色的朱红栏杆掩映在绿树丛中蜿蜒曲折,几处高峻的楼台点缀在一片片浓绿的林荫中,几块难得的太湖石上点点苍苔铺成了翡翠的颜色,矗立在红艳乔木的屈曲花歧中。
过了大厅,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径,上面有一个八角的凉亭。一边是清凉苍翠的高山,一边是小桥流水的人家,真真是人间福地,可是凉亭里面的两个人却是丝毫没有心情欣赏这醉人的美景。
姚守庆的额头上仿佛笼罩着苍茫的暮色,他的头发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冬的阴沉晦暗。
“仲捷兄”,包振忠面颊陷落,紧闭的嘴唇牵动了一下,却好象在咀嚼着什么。
姚守庆没做声,他的眼光依旧停留在远处山上那连绵不绝的林木中。
“苏瑛动杀招了。”半晌,姚守庆的嘴角里挤出了一句。

“难不成我等就坐已待毙?”包振忠的眼眶里藏着一团火焰,说的更确切些,是蕴藏着一种有着双重意味的表情。那双眼睛一方面大胆倔强,甚至严酷的过分,一方面却又柔弱的让人怜悯。
“见好就收,知足长乐吧。”姚守庆怅然的叹息了一声,回身落座,白皙、纤长的手指拂了拂手上的碧玉戒指。
“我却受不得他这份鸟气!”包振忠捶了捶石桌。
“他苏瑛没有动刀兵,已然是十分客气了。”姚守庆其实并不喜欢包振忠,若不是为了保住祖上的家产,他是绝对不会和包振忠一气动作的。
如果说包家是本地最大的地主,那么姚守庆才是本地的首富。他名下的“姚记”买卖包括粮庄、车马行、客栈、赌坊、估衣铺几乎涵盖了人们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而土地和山场则不过算是祖上留下的一点发家的本钱。
“地价高了两成,又许你自家管勾,年终还有一笔贴补银子。包兄再不如意,必是要惹得苏瑛翻了面皮,就有好吃的?”姚守庆鼻孔里“哼”了一声。
“他不过是个流贼,虽给了些好处,终究不能成大事。哪一日官军若来了,我等祖宗基业必不能保!”包振忠把袍袖一抖,“仲捷兄自家若有难处,或是要希图出息,却不必顾及我家。”
望着包振忠忿忿不平的身影,姚守庆的眼角撩了几下,“成王败寇,乱世之中,岂有定数?”
一张盖着义军朱红大印的文告铺在了石桌上,姚守庆又略略瞄了一眼,不禁失笑道:“这苏瑛也不知是何等人物,居然想出了这等办法。”
远远的南岭,像云烟一样贴在蓝色的天边,微微漂浮在空中的稀疏的云朵像春天里最后的雪一样白。
“来人。”姚守庆一抖袍袖,端起茶盏,哚了一口清茶。
“老爷。”一个老仆人微笑着上前几步伺候着,像一株六十年的老树一样稳重塌实。
“去帐房支五百两足银,送到冯家大院,只说是犒劳义军的意思。”姚守庆的声音显得有些圆柔而又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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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小院很清雅,挂满丝瓜、豆荚的篱笆上,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三间明亮的北房内,炊烟慢慢地从屋顶袅袅升起。
“有些时日没尝过嫂嫂的手艺了。”苏瑛夹起一筷子稠膏蕈在嘴里欢快的咀嚼着。
“不过是些山里的野蘑菇,叔叔过奖了。若是叔叔吃的顺嘴,日后妾身仔细做些,好叫叔叔也满意些。”曹柳氏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又为苏瑛填了些菜。
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苏瑛原来生活的那个年代,要吃到一些真正纯天然、无公害的蘑菇是多么的困难。
曹林因有家眷,所以在距离冯家大院不到三里的刘家小院居住。他们夫妻两人共同掌管抚军处,有什么事情也方便商议,又不必分居住两处,被繁忙的事务耽误了夫妻感情。
“教导叔叔,我这个好吃!”随着一声稚嫩的声音,不到五岁的小曹胜端着碗笋蕨馄饨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用一个小小的木头勺子舀了个馄饨,费力的举着,像是要展示他手中的美食。
“恩,香啊。栓柱吃这个,教导叔叔吃这个。”苏瑛凑近了,闻了闻,又端起手中的酒碗。
“栓柱,外面耍闹去,卫家的小胖墩在门外侯着呢。”曹柳氏用手拥着小曹胜,哄着孩子走出了门外。
“三弟,这几日不见你如此快活,想必卖地的事情也算是解了你心中的块垒吧。”曹林笑眯眯的看着苏瑛。
“哥哥不知,我近几日才有心得。”苏瑛把碗中酒一口饮尽。
这段时间,地主业户假卖土地的事情几乎让苏瑛束手无策,限于目的和手段,苏瑛几乎无法用任何经济学的知识解决这个难题。
可是现实的责任并不能使苏瑛当一个完全的经济学家,斗争的严峻现实迫使他必须具备一个政治家的素质。
经济基础决定政治的上层建筑,而政治家手中不能只有经济这一张牌,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手段:法律。
在苦思冥想之后,仿佛被朱长荀一句“狗咬狗,一嘴毛”点化了一般,苏瑛突然发现这里的地主业户并非是铁板一块,而是各自都有自家的算盘。
苏瑛终于动用了经济法的手段,颁布了义军的第一条法例:土地买卖自由,但是所有的土地买卖都必须报经义军批准并备案。对于没有报批并备案的土地买卖契约,都属自始无效契约,义军有权对自始无效的契约所涉及的土地标地进行托管。在这类无效契约所涉及的土地标地中收取一定数额的托管费用。对于举报无效契约的举报人,义军给予这类无效契约所涉及的土地标地的两成作为奖励。
“让他们互相咬去吧,我等只坐收渔利。”苏瑛笑的时候,眼角挤成了一条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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