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蝴蝶 第七十章 韩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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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
《史记-刺客列传》
一直一来,都没有对历史上韩猛之类草莽英雄般的农民起义领袖做一个比较全面的描述,深以为憾,今日补上——
阿枕
夜,黑暗潮水一般的汹涌而来。点点星辰也都藏在了深色的幕后,不时的探出头来,又眨眼间消失了,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沉沦到了一个黑暗的监狱中。
树林笼罩在一片半明半暗的烟雾中,高大的枝桠狰狞的张牙舞爪,枯萎丛杂的灌木瑟瑟发抖,榛莽屈曲招展,有如巨人伸长了手臂,一团团的干草在夜风中急走,象是大祸临头,仓皇逃窜。
曲曲折折山道上,一片混乱而又急促的马蹄声在黑夜中肆无忌惮的播撒着,孤零零的几支火把在夜风中摇曳不停,自豪而又痛苦的燃烧着早已干枯的生命。
韩猛黑黝黝的脸上,两道浓粗的眉毛下,两道凶光在火把忽明忽暗的间隙中跳动着。他是今天下午才接到魏进喜送来的“字验”,而且是最高级的那种“指人译”。(指定特定的人亲自破译)
桑鼎臣的汗就如同漂泼的一般,从头顶灌到了脚底。他几乎是把“密钥”从头到尾每一个字,每一个笔画都核对了几遍,方才哆嗦着用那支秃毛笔写下了明文。
赵黑闼的刀就在他头顶不到一尺的地方悬着。
明文只有五个字,“三弟危,速归!”
韩猛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赵黑闼虽然读过几年私塾,但却不会“字验”的破译。于是,桑鼎臣的苦难就无法避免了。
韩猛听过赵黑闼低声说过以后,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实在不明白自己这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三弟怎么就遇见了扫帚星。
但是他也知道,那个略带酸腐的秀才二弟不会无缘无故的发给他这样的密信,毕竟曹林的心思更为细密。
“叫,尹全东!”韩猛暴躁的喊了一声,遂尔又无奈的长叹一息。
那是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周身的土布衣服衫绷的紧紧的,腰中巴掌宽的狮蛮带刚好扣紧了他的腰。
尹全东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什么事情都做的规规矩矩、妥妥帖帖的,不用任何人去担心他会犯错,甚至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同样的宽窄。
“老桑,我也知道你忠心无二。但直到我归来时,所有大小事宜都听从尹游击的吩咐。若有半点的差池,或是今夜之事,有一字泄露,多少年的脸面都顾不得了!”韩猛一把拍在了桑鼎臣的肩头。
“都尉大人,但去无妨,鼎臣定不辜负。”桑鼎臣把腰弯得低低的。
桑鼎臣的家就住在韩猛家同村,平日里以测字、看相为生。韩猛的妻子邝氏和儿子韩井平日里没少往他桑家来往,和他那不到九岁的女儿桑映帆说笑着,玩闹着。韩猛寻常少寡言语,认识的人又多是屠狗杀猪的义气汉子,桑鼎臣虽和韩猛本人有些过往,但交情也是泛泛而已。
韩猛火暴脾气,遇见不平的事情总要去铲一铲,又天生的两膀子气力过人,一条铁锏常常让猫三狗四的泼皮地赖刹羽而归,所以在当地很是有些人望。桑鼎臣曾经半开玩笑的和他说道:“君有白虎之相,异日必定位居王侯之位。”韩猛一白眼,挥了挥手,很不以为然的答复:“我家三口一日用五升米,家中却无隔夜之粮。若有王侯之相,可当得几升?”
时间就像是春天里的树苗,在你不经意当中已经悄悄的写在了岁月的年轮上。韩猛依旧打铁过日,时常邀上几位朋友长夜豪饮;桑鼎臣依旧风里雨里的在长街摆摊,在云山雾罩弄虚作怪中讨得几个养家户口的活命钱。
直到有一天,韩猛满脸凶神恶煞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要自己给他写一纸诉状。
“驾!”韩猛猛的一拍马,赵黑闼带着十几个侍卫一同吆喝着。
嗓子里**辣的,他们的舌头粘在嘴里转不动,唾液早就吐不出来了,两条腿除了酸痛还有些肿胀。
大大小小的山头,一直起伏延展到了天的尽头,仿佛永世也走不完!一个山头闪过去,又一个山头突然横挡在面前。突然而来的山头,就如同平地里冒出来的一样!
韩猛的双手紧紧的控着马缰,发白的骨节已经开始微微的发酸了,可是他钢一样的身体里,似乎蕴藏着使用不尽的力量,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马上用他的铁锏把这些大小的山峦一下子削平!
可是马不行了,碳一样黑的毛皮上已经湿漉漉的一片,巨大的肺叶里一种低沉的喘息一直没有停歇,水一样的气息从它的鼻孔里直冒出来,嘴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挂着长长的、粘稠的延液,四条细长的腿不时的发颤。

山区无驿站,无法换马,行军到第三天的夜晚,韩猛不得不让随从暂时驻扎下来,休息体力。
篝火炽烈的燃烧起来了,劈啪做响的树枝中,有一个圆形的、淡红色的光圈在颤抖着,夜的黑暗被阻止在光圈之外。
“都尉”赵黑闼把一只刚烤熟的野鸡递了过去,几个月行影相随,他知道,韩猛越生气,食量就越大。
“啵”的一声,火苗尖细的舌尖突然暴长了三尺多长,接着又迅疾的暗淡了下去,急速的反光使人眼前一晕。
韩猛嘴里毫无知觉的咀嚼着那只没有盐腥的野鸡,他那一双似乎要飞起来的眼睛,闪动着谜一样的光亮,仿佛已经越过了横亘在黑暗中的重山。赵黑闼不知道的是,他生气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食物的滋味,只是用牙齿去发泄他心中的烦闷。
苏瑛那白皙的略带天真的脸庞不时的闪现在韩猛的脑海里。从一开始韩猛就感觉到了他这个三弟似乎有一些独特的气质,但是又似有似无的无法捕捉。韩猛也算是朋友不少,但是三弟那略显怪异的口音,还是让他无法得知苏瑛到底籍贯在何处。一会儿,苏瑛吴侬软语叫他听的不爽利;一会儿,苏瑛的秦腔道白让他以为三弟是个关西汉子;又一会儿,苏瑛满嘴大茬子,让他以为三弟到过关外辽东金、辽之地。
苏瑛的母亲来自关外白山黑水的北国,还有不少蒙古、朝鲜的亲戚,而父亲却是土生土长的江南子弟。后世大一统、多民族的国家是韩猛现在不能想象的,他现在只知道三弟跟着一个世外的高人,在山中学道多年,也许这个世间的语言都熟悉于心了。
自己长期驻节在外,挡住真定府的官军,直接屏障着根据地的南面门户,而义军所以的机枢要务都扛在了三弟那消瘦柔弱的肩上。自己不通文墨,连平日里起草一纸文书都要烦劳那个算命先生,韩猛心里一阵懊恼,嘴里加劲,把野鸡的骨头咬的“咯吱”直响。
随从士卒稍微离开火圈,围着韩猛成扇形席地而作,一边咀嚼着干粮,一边却不敢大意,左右警惕的了望着。韩都尉闷气的时候,不是谁的话都能听的进的。他们甚至不知道为什么韩猛突然间的拼命往抱犊斋赶,虽然都隐隐约约感觉到出了什么大事情,但是平日里严格的训练还是让他们了保持沉默——无论在何处,无论何时,侍卫的职责不是打探消息,而是保护头领,有必要的话,甚至是牺牲自己的性命。
“我这三弟,虽说像个读书人,平日却不像二弟那样咬文嚼字的,也没看他治什么经典。可自上山以来,一桩桩,一件件的的大计均出自他手,却十分的妥当。”韩猛扁圆的脸上显出了几分呆滞,“义军从百十来号到如今将人马将近五千,屡败官军,割据一方,三弟居功至伟,莫不是他果然是在山中得了什么仙人指点?果真如此,谁又如何能伤的了他?”韩猛的心里有点被搞乱了,他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轻纱,同时身子一热,嗓子发干。
“水!”韩猛把胸脯挺了挺,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但词语简练、干脆,让人感觉到一种不怒自威的力量。
泉眼里,麻绳一样粗细的山泉吝啬的流淌着,赵黑闼用个葫芦巴巴的等待着。他本是个京东的一个镖师。那年走镖的时候,被几十个山贼围攻,三尺刀锋砍的都卷了刃,全身是伤,跌跌撞撞的在夜里奔走了十几里路,终于气力不支,倒在了韩猛的家门前。
那一车金珠宝贝价值几万贯,丢了镖,自己无论如何是赔不起的。还好韩猛仗义,像一个兄长一样的为他疗伤,待他如同兄弟。
“救命之恩,恩同再造”赵黑闼一心的像要报答救命之恩。直到那一日,韩猛瞪着血红的眼珠,纠集了一些平日里受苦的朋友,愤然杀了那富户的全家,赵黑闼从此再也没有和他离开半步。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突然跳动起来,影子像被烧怕了似的向林中逃去,劈啪做响的篝火猛的一暗,又猛的一长,如同一团细碎的红布一样颤抖着。那只可怜的野鸡“扑”的被丢在了火堆之中,渗出的脂肪逐渐的燃烧起来,终于被烤成了碳黑的一团。
韩猛的眼睛突然一亮,暴怒的凶光投射出出了很远,让人以为天空中打了一个霹雳。
“定是有妖人做法,来害三弟!让俺拿了,三千六百鱼鳞刀碎剐了他!”
篝火无尽的燃烧着光明,而黑夜在无尽的燃烧着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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