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烟 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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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麒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清幽雅致,仿佛不染纤尘。
烟霞泛彩的茜纱窗下,半卷着精巧的虾须帘子,帘外修竹千竿,帘内绿影满窗。窗台上的玉石条盆里,开着金盏银台的水仙。
临窗摆着一张书案,上面放着一只硕大的笔海,里面插满了各种型号的排笔、著色笔、大中小染,柳木炭笔,画翎毛和蜂蝶用的“须眉”,以及画人物面目眉眼用的“开面”。旁边是磁砚水壶、洗笔用的粗碗,研磨颜料用的白磁乳钵。案上铺着一张重绢,上面是一幅还没有画完的工细楼台。
对面的整面墙上都是一架集锦格子,上面摆满了古人书籍和各色奇珍玩器。左边的紫檀架上,悬着一个雕成比目鱼状的白玉磬,旁边挂着小锤。右边放着一张矮几,用九根相连的竹根雕出底座,上面搁着茶奁茶杯,两侧各摆了一只藤皮竹腿的春凳还有两个蒲团。后面雪白的奎壁上,挂着一幅工笔美人图。图上的红衣女子,怀中抱着一只琵琶,愁生两靥,满目幽怨,盈盈欲语,脉脉含情,不是烟绯,却又是谁!
我忍不住有点糊涂——回到这个时空之后,我和烟绯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呢?
文麒一直拉着我走到那幅画前,指着烟绯说道:“若不是看到你的一双天足,又听了你说话的口音,我差一点就把你当作她。。。。。。”
我错愕地望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原来,烟绯是烟绯,我是我!
这简直太神奇了!没有想到,这下子,我居然可以有机会看到两百七十年前的自己,而且还能够与之并行于同一个时空!来到这里之后,我的心第一次因为激动和喜悦而狂跳不已!
“这世上,除了孪生姐妹之外,我还未曾见过如此相似的两个人!”文麒望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在什么地方?”我抓住他的肩膀,急切地问。
文麒幽幽叹了口气:“她住在文德桥旁边的‘藏春楼’里,花名叫做——烟绯。”


听说我要去“藏春楼”,婴宁和几个小丫头都张大了嘴巴,脸上充满惊骇之色。在她们看来,我的这种想法简直不可思议——青楼妓馆,那是只有男人们才可以去的地方!
“一个姑娘家,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婴宁担忧地望着我。
“男人能去的地方,女人也一样可以去。”我笑吟吟地看着婴宁:“何况,任何一家妓院都没有写明女子不可以入内!”
“去那里消遣的都是爷们儿,姑娘去了,恐怕多有不便。。。。。。”她紧张地咬着嘴唇,仍然想方设法地去阻止我。
我拉着婴宁的手告诉她,男人和女人其实是平等的,如果想要男人看得起女人,那么,女人首先要学会看得起自己!有时候,不是男人想欺负女人,而是女人自己甘愿躺在男人脚底下,任男人践踏。。。。。。
婴宁脸上满是疑惑,想必是觉得我这种想法荒谬之极。也难怪,这个年代的女人,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男女平等呢?!
文麒却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目光中,竟是一片激赏。
“好吧,我今儿就带你到那里走一趟。”他终于一锤定音地说道。但是,却坚持要我穿上他的衣裳,打扮成男子的模样,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二月的秦淮河,刚刚泛起春日的眼波,犹如一位晨妆的少女,慵懒而妩媚。
河畔的长街上,柳眼凝翠,梅腮泛红,我和文麒并肩坐在一辆马车上,缓缓行进。
我掀开帘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两旁的街市,不禁想起刘禹锡那首著名的《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可是,从文麒口中得知,朱雀桥在此时已经无迹可寻了。我也只能感到深深地惋惜,默默揣想着曾经的朱雀桥边,“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的繁华景象,心中唏嘘不已。
马车在一座石桥旁边停了下来,我看到桥上镌着三个字:文德桥。桥下淮水微转,晚霞横卧,相传,这里便是李白下水捞月的地方。

站在桥上,两岸河厅、河房鳞次栉比,“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挂落花格窗”,这一切,构成了一幅美妙的图画。
“藏春楼”就在不远处,楼的北窗下便是秦淮河,楼上的人若是凭栏凝望,放目便可看见文德桥上的车水马龙,和夫子庙的高墙崇殿。
文麒熟稔地在前面带路,我低着头跟在后面。此时还未到黄昏,“藏春楼”里一片安静。我跟着文麒从一道小门进入二进院落,院中假山玲珑,芭蕉展叶,花木掩映下,是一座两层的绣楼。
楼中隐隐传出丝竹和吟唱之声。我倾耳细听,唱的竟然是《西厢记》:“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线脱珍珠,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
正听得出神,一个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女人,从里面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见了文麒先是一愣,接着,就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哎呦,好久不见爷来了,今儿刮的是什么风呀!”说着,一只手已经搭在了文麒肩上。
文麒唇角轻轻一勾:“三娘这里宾客迎门,门槛儿都快踩烂了,我来不来还不是一样?”
“看爷说的,我可是天天都想着爷、盼着爷呢!”三娘的声音尖细而又夸张:“烟绯在楼上呢,爷先上去,我这就叫人沏茶去!”说着,回身朝楼上喊了一嗓子,然后就脚不沾地的走远了。
我跟着文麒上了楼梯,一道小小的垂花圆门上,挂着秋香色纱幔,地中间摆着一张圆桌,上面蒙着牙白色湘绣镂空的桌帘儿,桌上一个瓷盘里盛了十几个娇黄玲珑的大佛手。旁边的窗上垂着水晶珠帘,一个身穿绯红色衣裙的窈窕身影正背立在窗前,不必回头,就足以令人心驰神往。
听到脚步声,窗前的人儿轻轻回转身子,风流袅娜,楚楚动人。。。。。。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镜中的自己。
实际上,她看起来要比我现在略瘦一些,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挽了一个髻,上面,只斜斜插着一支颤悠悠的蝴蝶簪子,除此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钗环。她的一双眼睛看上去总是雾蒙蒙的,让人不由自主就会想到四个字:我见犹怜!
烟绯看到文麒,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虽不十分明显,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她的唇边浮上一个浅浅的笑靥:“原来是你。”
文麒径直走到窗前的椅子旁边,手指拨弄着上面的琵琶,眉头蹙了蹙:“人生最苦是离别,长亭别后,千里关山,想必,莺莺相思难捱了吧。。。。。。”
烟绯的脸蓦地一红:“有些日子没唱,嗓子都紧了,今儿闲着没事,权当消遣。”转头瞥了我一眼:“这位爷。。。。。。”说着,却愣住了。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却不知道究竟该对她说些什么。
“这位爷。。。好象在哪里见过。。。。。。”她嘴里喃喃说道。
“噢?”文麒看了我一眼,别有深意地轻咳了一声。
我刚要开口说话,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手里捧着一个云龙献寿的茶盘走了上来。
烟绯亲自斟出两杯茶,一杯递给我,一杯递给文麒,我轻轻抿了一口,竟然是武夷山的“大红袍”。
这种销金窟里的规矩是先敬罗衣后敬人,那个老鸨既然把文麒奉为上宾,想必,他在这“藏春楼”里,一定也没少花银子吧!
可是,烟绯的心思却完全没有在他身上,她刚刚曲里唱的、心里盼的,想必都是另外一个人——那个顺承郡王,爱新觉罗·敦佶。
我在心里幽幽叹了口气。
忽然,楼下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三娘尖着嗓子,不知道在嚷些什么,只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接着,门口的帘子“嗤”地被撕成两半,四五个人相继涌进了这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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