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三十七章 猜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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淇水亭。
淇水源出淇山,古为黄河支流,《诗经。卫风。淇奥》云:“瞻彼淇奥,竹绿猗猗”,意为:看,在那淇水之滨,绿色的竹林柔嫩美盛。。。。。。
只因这样一个典故,文麒便把这亭榭叫做“淇水亭”。
淇水亭盖造在池水之上,四面都是雕镂的花格窗子,周围环绕着曲桥游廊。亭外,千竿绿竹倒映在水波里,那池水竟泛起幽幽碧色,仿佛一汪上好的翡翠。
一张桌,四个人,桌子上摆的是琼酥金脍,酒盏里盛的是陈年花雕。
敦佶换了家常衣服,一件玄色团花琵琶襟马褂,同色的绸裤下穿了一双软底便鞋,露出锦边弹墨袜子。烟绯春衫新着,梳着娇媚的慵妆髻,小鸟依人般坐在他身边,一只纤柔的小手早被他轻轻握在掌心里。
见了我,烟绯还是大大吃了一惊:“难怪春芊回去之后在我耳边咶噪了一天,果真是一模一样!你我虽然见过一面,可那天,你作男子装扮,又偏偏总是低着头,我虽然心里纳闷儿,竟还是一时懵住了!
敦佶看了我一眼,神色中闪过一丝尴尬:“只怕连熟悉的人,一时也认不出。。。。。。”
我淡淡一笑,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小小的得意——你哪里知道,你吻的人其实也没有错,我只不过是两百七十年后的烟绯罢了!
不知为什么,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
我瞥了文麒一眼,他正闷着头喝酒,仿佛没有听见我们说的那些话,一张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刚刚去竹林里采了一把雨后的春笋,脚上的棠木蜡屐还没来得及脱下,鞋底打着蜡的木齿上,还挂着清亮的露珠。一头乌亮的长发,只用一根丝带松松绑在脑后,几缕俏皮的发丝拂在清瘦的脸庞上,白衣胜雪,飘逸出尘。每每见到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晋代文士的风致,以简傲为高,以放荡为达,天马脱羁,放浪形骸,是真名士自风流。。。。。。
婴宁捧了一只定窑白瓷凸花小碟,里面碧盈盈地盛着一盘小菜,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她将那只碟子摆在文麒面前,示意让他多吃。
“这个丫头,只一心向着自家主子,有了什么好东西,只管给笑卿一个人吃。”敦佶看了文麒一眼,调笑起来。
婴宁脸一红:“看王爷说的,这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只不过是切细凉拌的芭蕉心罢了。”
“芭蕉心?”我一愣,不禁张大了眼睛:“只在诗里读过‘雨打芭蕉心不展’,却从来没见过芭蕉心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这芭蕉心居然还能吃!”
“姑娘不知,芭蕉心味甘性凉,最能止血消肿,所以才弄来给爷吃的。”婴宁娇羞地一笑:“王爷该谢谢我家爷才是正经,却反倒在这里打趣起奴婢来了!”
敦佶哈哈大笑起来:“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竟说得本王无言以对!”说着,端起酒杯:“多谢笑卿兄素日对烟绯的照拂,宁儿说得对,此酒的确当敬!”
文麒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眼神却显得有些飘渺,嘴里喃喃念道:“如雾如舍宅。风中烛水上沤。芭蕉心如。诸画相如。空中花如。梦苦乐轮回如。”
烟绯看了敦佶一眼,轻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他说的是些什么?”
“我们满人对汉文并不十分精通,对佛经也只是略知一二。但是,大致的意思还能领会,”敦佶略微思索了一下,对烟绯说道:“笑卿的意思应该是说——芭蕉心被叶子层层包裹,所以,只从外面看是无法看到心的,正如刚刚香儿姑娘所说‘雨打芭蕉心不展’,就好比妄图从镜中观花、水中捞月一样,是根本无法捕捉的!”
我微微一怔,原来,文麒竟然是在感慨人心难猜,只是,他此刻又在猜谁的心呢?是烟绯,还是我。。。。。。我偷偷瞄他,却正好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
“芭蕉心的意义,也许,就在其不展也!”见他看我,我也不回避,反而深深看了他一眼。
“噢?”敦佶觉得十分好奇,连忙问道:“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既然芭蕉有心,只是不露而已。那么,只靠眼睛看,当然是空妄的。”我淡淡一笑:“镜花必然有真花照耀,水月必然有真月在天,只要层层剥去叶子,芭蕉心其实也不难觅到。”说着,我一指文麒面前的那只碟子:“你们看,这芭蕉心,此刻不是明明摆在这里么!”

文麒的眸子微微一亮,望着我含笑不语。
敦佶抚掌笑道:“姑娘说得好!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区区一芭蕉心也!”转头去看烟绯:“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弹首曲子来听听,好么?”
春芊连忙把琵琶拿了过来,烟绯抱在怀里,微微调试了一下琴弦,轻启樱唇唱道: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棉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消魂怎地不消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裙带宽三寸。”
一曲即毕,眼中泪光隐隐,如同雨中轻颤的梨花,让人心生怜惜。
敦佶紧紧攥着烟绯的手,满眼都是说不出的酸楚和心疼,两人四目相对,眼波欲流,虽然没有开口,却早已说尽千言万语。
“是我疏于照顾你了。。。”良久,敦佶才长长叹了口气,心中竟然似有难言之隐:“你住在‘藏春楼’里,自然不是长久之计,我打算在秦淮另外谋一处居所。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烟绯神色一黯,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你为什么不把她接到京城里去,那样不是更方便照顾她吗?也免得你们两地相思!”情急之下,我连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
敦佶身子微微一震,竟然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文麒也忍不住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我又何尝不想接她进京。。。”敦佶站起来,缓缓踱到窗前,长身玉立的背影,却显出几分萧索。“世宗在世之时,曾为我指了一门亲事,就是当年圣宗的十六阿哥,如今庄亲王胤禄的侄女,名字叫做珞琳。如果不是世宗突然驾崩,她恐怕早已成了我的福晋。现今,国孝未满,自然不宜嫁娶,所以,才能拖到这个时候。。。”他转过身,默默地望着烟绯:“如今国孝在身,又逢新帝登基,朝内也不很清净,这个时候若是把你接了去,惟恐对你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此时是1736年春,刚好是雍正突然驾崩不满一年,乾隆年少登基的紧要关头。敦佶身为郡王,也难免卷入朝廷内的纷争之中,他的顾虑自然不是没有道理。
烟绯啊烟绯,爱上这样一个男人,到底该羡慕你的福气,还是要哀叹你的薄命?!
暮色里,一对相爱却不能相守的人儿,也唯有执手相看,无语凝噎。
众人悄悄散去,仿佛不忍看到他们的心碎神伤。晚风有意无意地吹拂着灰白色的浮云,如同一点淡墨在水中慢慢洇开。
我低头走在石子铺成的小径上,只感到一阵阵凉意。竹叶在风中轻诉,犹如女子细细的吟唱。
一件雪白的长衫轻轻披上我肩头,带着一抹淡淡的体温,和若有若无的薄荷清甜。回过头,触到文麒温润如玉的双眸。
我暗自叹了口气:看来,人心还真的难猜。文麒明明可以给烟绯一个不错的归宿,可是,烟绯的心里眼里却偏偏只有一个敦佶。爱情这样东西真是让人头痛,也许,它原本就是一道无解的迷题,只是当人身陷其中之后,便如痴如狂,忘记了归途。。。。。。
烟绯看不透这一点,是因为她此刻正在深切地爱着,爱到忘记了自己,爱到抛却了将来。只不过,试问天下哪一个深陷情网的人儿,不是放弃所有,只为换取眼前这一刻?!即便我此刻能够参透其中的道理,又何尝不是因为置身物外,才会看得如此清楚明白?!
妖,真的要谢谢你——谢谢你送我回来。
“在想什么?”文麒默默望着我,眼中有一丝淡淡的落寞和忧伤。
晚风扑打在他的发丝和衣襟上,伴着落日的最后一抹妖娆,让他看上去竟有一种翩然欲飞之势,仿佛我此刻若不伸出手,他就真的会御风而去。。。。。。
“我想让你带我去一个地方。。。。。。”我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
“哪里?”他微微一怔。
静谧的斜阳,漫溢出无限的缱绻与柔情,我仿佛听到花开的声音,听到蝴蝶在微笑。
“我们一起去剥芭蕉心,好么?”我静静地对着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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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终于不忍心再虐“小文子”了!让他小小地幸福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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