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魂断清梦 第三十八章 玉 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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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春雨一场暖,不消几日工夫,睢园里已经姹紫嫣红开遍。廊下的几棵观音柳,垂下嫩绿的丝绦,如女子细软的腰肢,风过处,袅袅婷婷。
闲来无事,在园子里逛了一回,逗弄了一会儿架上的鹦鹉,又蹲在碧澄的池边看鱼儿在水中接喋。不知不觉,竟一路走到书房门前。窗上新换了雨过天青的窗纱,映着窗下一片青黄相间的玉竹格外好看。轻轻推了门进去,只觉满室清幽,只有透帘而入的轻风,送来一阵淡淡的花香。
书案上放着许多名家法帖,我一时贪玩儿,就挑出一幅钟繇的隶书,在一张老油竹纸上临摹,只觉得点划之间,多有异趣,结体朴茂,出乎自然。临完之后,竟然意犹未尽,便又拿起一本王羲之的楷书字帖,准备再临一篇。谁知,书页中竟掉出一页雪浪纸来,纤密匀薄的纸张中,透出淡淡的墨迹,看轮廓,竟似一幅画。
轻轻展开,只见淡淡几笔勾出一个美人儿,乍看之下,像是烟绯,却又不似烟绯那般愁态横生,竟盈盈含着笑意。待细看才发现,画中女子的颈上挂着一枚丝线串缀的古币。
我一怔,他画的是我?
画的下面,用行书写着两行字,字迹潦草,难以辨认,竟似醉后戏笔。幸好上面写的那阕词很熟悉,是柳永的《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弯弯嘴角,忽然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把笔在砚上蘸饱了墨,略微思索了一下,在画上添了几笔,让那美人儿手中抱了一只琵琶,刚好挡住了那枚古币。然后,又在旁边留下几个字:“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写好之后,重新夹回字帖里,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却不知他会不会看到。
离开书房之后,仿佛再也无心看风景,一路走着,一路想着那幅画,想着文麒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心情,想着他往后的某个日子里,会不会像自己今天一样,偶然翻到书页里夹的那张雪浪纸,那时,他又会怎么样。。。。。。想着想着,到底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姑娘一个人笑什么呢?”是媚儿的声音。
我一抬头,见媚儿站院子里,在正拿着水舀子浇一株美人蕉。
“这花长得真好!”我抚了抚浓碧滴翠的花叶,由衷赞了一句。
“姑娘来看我们爷吗?”媚儿笑眯眯地望着我:“他今儿一早上就随王爷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呢。”
“婴宁呢?她在做什么?”我向里面张望了一下。
媚儿回手往屋里一指:“婴宁姐姐在窗根儿底下描花样子呢,姑娘没事就进去瞧瞧她吧。”
我掀了帘子进去,见婴宁正盘了腿,坐在窗前的一张小几旁,聚精会神地描着花样儿。乌黑的头发松松挽了个髻,插一根水色青玉凤钗,凤嘴里滴水样的两串步摇轻轻摩挲着鬓角。脸上淡淡擦着胭脂,宛若两瓣桃花落在白玉上,见我进来微微一笑,仍是平日里的娇羞模样。
桌上装针黹的小筐儿里,放了一只没绣好的荷包,依旧是白绫衬里,浅淡的碧色,中间用丝线绣着两朵素净的白梅,一看便知道是给文麒的。
“姑娘一来,倒提醒我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忙忙下了地,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我说:“我给爷炖着燕窝呢,差点忘了。。。。。。”
不一会儿,又转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虑:“这些日子就觉着他气色不好,今儿一早,竟吐出一口血来。”
我一怔:“不会是胃出血吧?”
“胃出血?”婴宁莫名其妙地望着我。
自悔失言,这是西医的说法,婴宁恐怕还没听过这个词。
“以前有过吗?”我也不去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上次随王爷进京赏梅回来,也有过一次。”婴宁蹙起眉说道:“爷自己说不打紧,是一时急火攻心,血不归经。也不吃药,只让我每日给他炖燕窝,果真,吃了几日竟好了。”

“光吃燕窝怎么行,他得戒酒。”我竟然生起气来。
“我心里也觉着,他这病是打喝酒上来的。只是,让那位爷戒酒,竟还不如要了他的命。”婴宁叹了口气:“这些日子,哪天不是半宿半夜的喝。。。”默默望着我,仿佛有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回去,思量了半晌,才幽幽地说:“姑娘多劝劝他,只怕你的说话,他还听些。。。。。。”
我怔忡着点了点头,心里细细揣摩着婴宁话里的意思。
“对了,姑娘帮我瞧瞧,哪个花样子好看些。”婴宁见我闷闷地坐着,就把那些描好的花样一个一个拿给我看,却都是一些十分简洁的图案,不象是绣在女人衣服上的。
“是给文麒的?”我笑着问。
婴宁脸微微一红:“下个月十五是爷的生日,我想给他做件衣裳。往常那些太素净了,我想在袖子边儿上绣点儿什么。姑娘帮我拿个主意,姑娘喜欢的,爷必定。。。。。。”说了一半,又停住。
我装作并不理会的样子,低头去看那些花样,有竹叶、兰草、松花、团福、还有火云纹。我挑出一个万字不到头的花样,拿在手上看了看,方形的扭花连绵不断,取的正是长寿之意。
“就这个吧,用银色的丝线,在衣领和袖口边窄窄地绣一圈儿,衣料还是用白色,文麒穿那个颜色好看。”我抬起睫毛,对婴宁微微一笑。
婴宁听了,欢喜地收起那花样,又开了箱子,忙着找料子去了。
文麒直到掌灯时分才一个人回来,虽然一脸疲惫,精神却很好,一双眼睛乌黑闪亮。头发被风吹得散散的,有些凌乱地拂在脸上,衬得一张脸如羊脂白玉,在灯下看起来竟像是半透明的。
“王爷怎么没回来?”我迎上去问。
“他在乌衣巷置了间宅子,今儿已经把烟绯接过去了,一直等那边都安置妥当了,我才回来。”他在铜盆里浣了手,捧起一杯茶来。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烟绯一心想跟敦佶进京,如今看来,真的是希望秒茫,眼下这情形,也只好暂时住进那间宅子,做他的外室了。不过,也总好过在青楼里艰难度日。
文麒似乎窥见了我眼中的忧伤,忽然一笑,拉起我便向外面走。婴宁正捧了燕窝出来,见他拖着我匆匆忙忙跑出去,急得在后面直跺脚:“爷,先吃了再走,待会儿就凉了。。。。。。”
他仿佛没听见似的,紧紧攥着我的手,踏着一地月色走到“淇水亭”边。月光撒洒在他白瓷一般的脸上、衣襟上,仿佛涂了一层浅浅的金。站定了,从怀里掏出一方真丝帕子,轻轻打开,是一片恣意汪洋的颜色、淋漓尽致的柔美——细密洁白的绢丝,柔柔衬着他掌心里一只碧绿湛青的玉镯。。。。。。
见我愣愣地立在那里,他轻轻一笑,把那镯子小心翼翼地拢入我手腕,立时,一片温润凉滑,沁肌透骨。
忽然记起小时候,仿佛是妈妈30岁生日那一天,爸爸早早回了家,外面似乎下着很大很大的雪,爸爸衣领上汪着一层厚厚的雪珠子,却急急从怀里掏出一只宝蓝色的丝绒盒子,手颤颤地打开,里面也是这样一只碧荧荧的镯子,握了妈妈纤细的手,将那玉镯轻轻拢在她的手腕上。。。。。。
读“搜神记”,得知夫差有女名紫玉,欲嫁童子韩重,为父所阻,气结而死。韩重坟前祭拜,哀而殉情,紫玉现身阻止,赠之美玉。重欲拥之,化烟而散。。。。。。
“香儿,你怎么了?”文麒伸出手,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眼中盛着满满的怜惜与柔情。
月色溶溶,朦胧的泪眼看不清的他脸,伸出手,抚摸他清凉的肌肤,有种吹弹得破的忧伤,只觉得好景不长。文麒,你我终究是两个世界里的人,最终剩下的,也许只是紫玉成烟的美丽。。。。。。
我含笑偎进他怀里,心中却是一片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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