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玥坐在后院里的廊子上，出神地望着木架上蔫头耷脑的黑虎和几步外两棵浓荫匝地的老白果树。立秋早过，处暑都快到了，京城里的暑气却丝毫没有减退的意思。歆玥本是嫌自己的小屋太憋闷，这才想坐到廊子里乘凉。谁知坐到外面也一样不凉快。半阴半晴的天空，阳光虽然不那么猛烈，可气压低得厉害，闷得人喘不过气来。院子里连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都像是凝滞了一样纹丝不动，一场雷雨显然正在酝酿之中。
这些日子，宫中的气氛也像今天的天气一样令人压抑。万寿节过了没两个月，权倾一时的索额图就因为谋反的罪名被宗人府囚禁了。少了他，太子的嚣张也明显减退了许多，把平日里不可一世、飞扬跋扈的气势小心收敛起来。办完了这件轰动朝野的大事，康熙皇帝似乎身心舒畅了不少，很快就陪着皇太后去塞外避暑了。谁知他的清闲日子刚过了没多久，坏消息就接踵而至。先是弟弟恭亲王常宁去世，很快又轮到他一直非常倚重的哥哥裕亲王福全。两件丧事紧密相随，不给人一点喘息的时间。宫中不仅取消了一切饮宴娱乐，还平白多出了许多毫无理由的禁忌。无论真假，人人脸上都是一副悲戚之色。皇帝的悲伤到决不是装出来的，一听到裕亲王去世的消息，他就立刻启程从塞外赶回京城，回宫之后还不顾众人劝阻，执意搬到景仁宫暂住，以示对死者的尊重。
唉！歆玥在心底叹了口气，伸手抹抹脖子上粘嗒嗒的汗水，无奈地又望望黑虎。因为今天恰好是七月初七女儿节，宫里这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宫女，一大早就在院中摆放了一盆盆清水，现在又都趁着太后歇晌的时候，溜到慈宁宫花园去采凤仙花，捉蜘蛛，留待今天晚上祭织女、乞巧用。大家本是招呼她一起去的，可是她对这些古老的风俗本来就陌生，又最怕这样闷热潮湿的天气，于是就推说要歇个午觉，独自一人留了下来。看到院子里冷冷清清，阙然无声，她就把黑虎拎过来做伴。本想把前些天教它的几个**位名称再复习巩固一遍，谁知黑虎似乎也很怕这样的天气，一副疲沓沓的惫懒样子，无论歆玥怎么诱惑，就是半闭着眼睛不肯开口。
努力了几次之后，歆玥终于识时务地放弃了。可是由这**位，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学的那点针灸知识，又由此联想到了引出的越来越多的麻烦，不禁变得愈加懊恼起来。这一切麻烦的起因其实很简单，只不过是荣妞陪皇太后从塞外赶回京城以后就因为热伤风病倒了。她怕过了病气给老佛爷，自然不敢再和云妞轮换当值，索性告了几天假独自休养。歆玥看她眼泪鼻涕一起淌，难过得可怜，虽然请太医院的人来诊过，也吃了两三服药，却恢复得极慢，这才萌生出用针灸给她治病的念头。她让小顺子帮她从太医院讨了一副梅花针，接连三天每天早晚两次给她针灸，病竟然一下子好了大半。
就这样，歆玥会针灸治病的事一下子在慈宁宫的宫人中传开了。如果仅只于此，她也不会太在意，可偏偏皇太后由于悲伤和劳累过度，身子也不太爽利，一连几天总觉得头昏昏沉沉，精神也有些不济。于是，两天前的早上，已经痊愈的荣妞在当值时向皇太后推荐了歆玥，还把她的针灸术神乎其神地大大夸赞了一番。皇太后得知以后自然非常高兴，立刻把歆玥叫来一试身手。歆玥这才知道荣妞一片好心反而给她出了难题。给皇太后针灸岂能同日而语？如果有效果，也算不上歆玥的功劳。可是万一出了差错，她要担多大的干系。何况皇太后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病症，这该让她如何处理呢？她正在为难，灵机一动却突然有了主意，大着胆子向太后讲了一番复杂的医理，再加上许多专业名词，直到把太后完全听糊涂了，这才小心建议不用针灸，只用简单的头部**位按摩。她的小计策果然奏效了。每天早中晚三次给太后按摩前额的头维、阳白、印堂、太阳几个**位，还有脑后的百会、风府、风池、天柱几个**位。按摩之后，太后果然觉得神清气爽，头也不再沉甸甸的，有几次还居然舒服地就这样睡着了。
正当她在心里暗自庆幸闯过一关的时候，谁知道竟又发生了今天早晨这样的事。唉，歆玥望着黑虎又叹了口气，早晨那一幕不禁再次浮现在脑海之中。
早晨她正在院中给那几只鹩哥喂食，偏赶上皇上来给太后请安。歆玥立刻在一边跪下，却忍不住好奇心，在皇上经过时抬眼偷看了几次。也许是因为天热，又因为正在丧事期间，皇上没有穿她前几次看过的明黄色龙袍，只套了件白色隐隐有团龙图案的锦袍。可能是因为劳碌再加上心情不好，他的眉目之间不再象以前那样开朗有神，反而有掩不住的黯然倦怠之色。
看到皇上走进正厅，她才站起身来接着给鹩哥喂食，等整理好一切刚要回后院时，云妞却赶到门口叫住她，把她带进了正厅。歆玥跪在石板地上，有些不明所以的困惑，也有些惴惴不安。她磕头请了安，然后就听到皇上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就是额娘刚才提到的那个丫头吗？起来吧。”
歆玥站起身来，仍然恭恭敬敬地垂头站在一侧，离榻上的皇太后和榻边的皇上远远的。
“歆玥——”
歆玥听到皇太后低沉柔和的声音，急忙抬起头来，专心又恭谨地注视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吩咐。
“歆玥，刚才皇上在我这儿说起，因为这些天劳累忧伤过度，也是头昏沉沉精神欠佳，我听着到和我前几天的样子很象，所以才想起把你叫来。你前几天在我头上揉来揉去就很有效，我想着让你今天也给皇上试试。”
“这——”歆玥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该怎样回答。
也许是她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踌躇的神色，皇上紧接着又开口了，声音仍然像刚才一样温和：“怎么？刚才额娘可是在朕面前好好夸赞了你一番，难道你在朕面前就怯阵了？”
歆玥不得已把眼光转向了皇上，他的温和中还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正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却让她突然觉得那样熟悉。这种冰冷中含了点温情，严肃中又带了丝嘲笑的眼神，竟然和八阿哥偶然看她时的目光那样相似。她突然回过神来，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不敢再胡思乱想，走上前两步说：“老佛爷和万岁爷既然都这样信任歆玥，那歆玥就大着胆子试试。只是病因病理自有千百种，人人各自不同。歆玥的办法对老佛爷有效，对万岁爷却不一定有效。就算有效，万岁爷龙体欠安岂是小事，歆玥这点雕虫小技，毕竟也要配合太医院医正的正经医术，才能让您尽快康复。如果没什么效果，也求万岁爷别治奴婢的罪责。”
她说完这番话，皇上一直沉郁的面容不觉**了些淡淡的笑意，转头对皇太后说：“这毕竟是额娘跟前的丫头，说话行事就是不一样。这丫头年纪才多大，能把话说得这样面面俱到，也不容易了。”说完，他又把目光重新转回歆玥身上，爽快地说：“好，你只管放心一试，朕决不会怪罪于你。”
歆玥这才点点头，转身出去净手。等她重新走进正厅，云妞已经指挥几个小太监抬来了一张竹躺椅，皇上正半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她一直走到条案边，点燃一枝百合心字香丢进香炉，这才转身走到躺椅边，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手指在皇上的**位上轻轻揉捏起来。厅里静悄悄的，百合的淡雅馨香逐渐弥漫开来。歆玥心中对这一套程序早已捻熟，也并没有觉得太多不安，只是按照先前的样子，一个个**位认真做了下去。在这当中，皇上的呼吸慢慢变得低沉均匀起来，似乎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约摸过了快一个时辰，歆玥终于把所有**位按摩完。她手上的动作刚停，皇上的双眼就倏地张开来，一挺身从躺椅上坐直身体。歆玥本以为他已睡着，现在见他反应这样迅速，到不禁被吓了一跳，微微有些吃惊地望着他。
皇上转转头向四周看看，又抬手揉了揉额角，这才笑着对皇太后说：“额娘，这丫头果然有点真本事。经她揉过之后，头果然轻松许多，精神也好些了。”
“奴婢谢万岁爷夸奖。”歆玥听了这句话，不等太后多说什么，抢先跪下磕头谢恩。
“嗯，果然是个伶俐丫头，额娘跟前有这样的人，连儿子瞅着都觉得好，有心把她要到乾清宫里当差了。”康熙望着跪在眼前的这个女孩，又转向一边的太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噢，来跟我抢丫头了。”太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点点头朝歆玥说，“歆玥，刚才皇上的话你也听见了，还是你自己来拿个主意吧。你是想留在在慈宁宫呢？还是想到乾清宫去当差？”
“当然是留在慈宁宫，在老佛爷跟前当差呀。”歆玥想也没想就抬头望着他们认真回答。
“噢？为什么？难道我那乾清宫里比不上这慈宁宫吗？”康熙敛起笑容，也颇为认真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万岁爷千万别误会。去乾清宫当差是抬举歆玥，奴婢哪有不识抬举的道理。只是歆玥在宫中当差时间虽不长，也知道万岁爷诸事都以仁孝宽厚为先，如果有了使唤顺手的丫头，也必定先想着老佛爷这里，岂有和老佛爷抢丫头的道理呢。万岁爷这样说，一定是想逗老佛爷开开心，怕这些天老佛爷过于悲伤，郁结在心里，对身体不好。歆玥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大着胆子要留在慈宁宫，在老佛爷跟前当差。”歆玥依然昂着头，迎视着康熙皇帝审视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朗声说出这番话。
康熙的眼中开始出现了一丝诧异和犹疑的神色，似乎歆玥的回答实在出乎意料。他不动声色地盯了她一会儿，终于微微颔首，目光再次变得柔和起来，沉吟着低声说：“说得不错，额娘确实得了个好丫头。”
皇太后也轻轻笑了起来，多少带些得意说：“前几天荣妞生病，歆玥替她当值，我瞅着这丫头沉稳平和，虽然来得最晚，可是除了荣妞、云妞，在那些丫头中也要算拔尖的了。荣妞今年到了年纪就要被放出宫了，我正想着等她走了，就把歆玥调到身边来呢。”
“歆玥——歆玥，”皇上喃喃地在嘴里念叨两遍，这才又朝她摆摆手说，“好，你下去吧。”
歆玥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暗中嘘了口气，急忙行了礼转身走出正厅。
她现在想起早上这番经历，心还忍不住怦怦乱跳。那时皇上是不是真开玩笑，其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不过她清楚的是，她决不愿到乾清宫当差。在慈宁宫里她已经觉得身边处处危机丛生，如果真到了皇上身边，以后还会有安生日子过吗？她在情急之中冒出那番话来，当时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虽然看似镇定，其实心里早乱成了一团。也许是她太幸运了，一切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听皇太后那番话的意思，似乎荣妞离开以后已经准备升她做贴身丫头，这可是和她最初进宫时的设想越差越远了。那时她只想躲在不受众人注意的一隅，轻松自在地混日子，混到她离开清朝；如果没这么幸运，那至少也要混到她出宫。可现在事与愿违，今天她这点半吊子医术已经在皇上身上小试牛刀，看来要不受众人注意似乎已经成了奢望。
她想着想着，突然又重重叹口气，抓起手边的扇子，朝正在瞌睡的黑虎拍了一下。黑虎被吓了一跳，拍拍翅膀，抗议地冲她叫了两声。“黑虎，黑虎，你说我该怎么办呢？”她带了些无奈和不安，低声地自言自语。
“歆玥，打帘子。”黑虎突然朝她凶巴巴地尖叫起来。
歆玥望着它那副滑稽又可爱的样子，烦恼居然也被冲散了不少，一直阴沉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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