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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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玥看到这张并不陌生的面孔,突然暗自舒了口气,紧张不安的心情也象有了依靠一样终于安定下来。
那青年似乎对他们的纠缠并不感觉突兀,脸上一直带着那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慢慢踱过来,仿佛是开玩笑地说:“呦,畅音阁的戏还没开场,二哥这里到先唱起来了。怎么我听了一会儿却听不出唱的是哪一出呀。”
胤礽看到他时本已在心里暗骂,现在听他一开口就是一句冷嘲热讽,立刻把怒气和精神都转移到他身上,反而放松了对歆玥的掌握。歆玥感觉到手上的松动,立刻把握机会,猛地把手抽了出来,在长袍上用力抹抹,后退几步躲到那青年身后。
胤礽见状更是火冒三丈,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俨然一座咻咻冒烟的火山,立时就要发作。他怒冲冲地瞪了那青年片刻,这才重重地冷哼一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八你可真会挑时候呀。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也是喝多了来醒酒吗?”
“是呀。刚才被十弟拉着敬了一轮酒,喝得我头昏昏的。”胤禩一点也不着急,笑容中反倒多了几分无辜,“既然连二哥都赞这里的穿堂风好,我自然也要在这里醒醒酒。二哥不是差人去沏茶了吗?我们两兄弟正好可以在这里对坐品茗。”
歆玥听了他的话险些笑出声来,她拼命忍了又忍,总算把已经冒头的一声“哈”憋了回去。即使这样,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扬了起来,露出开心的微笑。胤禩仿佛被她的声音惊动,回头看了看,恰好迎上她似笑非笑的清亮目光。他顿时愣住了,似乎有瞬间的迷惑,慢慢的,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歆玥好奇地望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又看看他不带任何异样的白净面庞,他哪里有丝毫酒喝多了的迹象呢。
胤礽听他提起了自己刚才说过的话,这才意识到他一定是已经听了些时候,那自己仗着酒力和怒气说的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自然也逃不过去。想到这些,他的气焰顿时消了下去,连酒也醒了大半。
胤禩转回头来,依然用那平静温和的目光注视着胤礽,可是那派波澜不惊的笃定中却隐约透出了对一切都了然于胸的机敏。看到太子脸上的神情几番变化,终于不再象刚才那样强硬、恼火,他才暗暗在心里吐了口气,又转向歆玥说:“歆玥,刚才给皇阿玛拜寿时,我带给十四弟的书丢在慈宁宫里了,劳烦你给我取来吧。”
歆玥几乎是有些诧异地又看看他。她的名字就这样从他嘴里叫了出来,那么自然,仿佛被他经常挂在嘴边一样。可是,这才仅仅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呀。她突然看到他仿佛是有些调皮地朝她眨眨眼,**些近乎嘲笑的神情,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她不再怔忡,急忙低头答了声是,从他们身边越过,飞快地朝慈宁宫的方向跑起来,只一刻,就消失在神秘的幽暗中,连那花盆底鞋子敲击在石板上的笃笃声也渐行渐远,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胤礽吸了口气,这才意识到八弟是故意找托词支开了歆玥。被搅扰了好事的恼怒,再加上前次对他们节外生枝插手救人的恼怒,让他本已熄灭的火气重新升腾起来。他重重地跺了跺脚,带着斥责说:“八弟,这宫女明明是我的丫头——”
“是吗?她不是在慈宁宫当差的吗?”胤禩仍然是那副无辜的模样,似乎根本没理解他的话,接着他又忽然象是恍然大悟一样说,“唔,那天我们从托合齐那帮亲兵手下救她时,他们确实说过,她是太子离宫的逃奴。这帮不象话的奴才,自己在外边胡作非为,偏还要扯起二哥的幌子,让你替他们背恶名、作恶人,简直是无法无天了。他们的谎话说得也太离谱,说什么太子离宫,二哥若建了离宫,为什么皇阿玛会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也都不知道,这种一戳就破的弥天大谎,亏他们也敢说出口。再说,现在这丫头毕竟是老祖宗跟前的人。老祖宗虽不是我们的嫡亲妈妈,可皇阿玛一直尊她重她,当亲额娘一样看待,我们做晚辈的,不是更不能差了礼数吗。”
胤禩这番话听起来冠冕堂皇,胤礽却心知肚明,听得一阵阵脊背发凉,脸上也一阵红一阵白,虽然哼了两声,一时之间找不到什么话来回复。私建离宫本已是个大错,何况他刚才还稀里糊涂趁着酒劲说了那些大不敬的话呢,若传到皇阿玛耳朵里,免不了是一顿训斥。为一个小小的宫女闹到这种地步,就算这宫女貌若天仙,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值。想到这里,他极力压下自己的怒气,可是又觉得如果这样算了,面子上似乎也有些下不来,不免让老八他们那一伙人觉得自己软弱好欺,气焰更高了,于是故意咳了两声,尴尬地笑笑说:“八弟说得不错,托合齐胆大包天,确实得教训教训。不过别人若也这样胆大包天,我迟早也一样会教训。”
胤禩又是微微一笑,却不理会他话中隐隐约约的威胁,抬头望望天边挂的那弯新月,突然象是不经意地随口说:“皇阿玛新年一过就到江南巡游了,我有段日子没来乾清宫,怎么今儿个一来,宫里的侍卫全都这么眼生呢?不知二哥可注意到没有?”
这句话说完,胤礽再也没有心情和他纠缠了。这也是他一直惴惴不安、提心吊胆的事。皇阿玛不在京城时,他经不住舅父的怂恿,私自调换了乾清宫和自己宫里的侍卫。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是临到皇阿玛快回京时,他却越来越觉得不安。现在皇阿玛回来已经有十多天了,对这件事却一直不闻不问,越发让他害怕起来。皇阿玛不可能没有发现这番变化,可是却一直不把他叫来询问,他心里打的又是什么盘算呢?老八突然提起这个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正在想着,图海带着小顺子,一人搬着椅子,一人提着茶壶,颠颠地赶来了。胤礽看到他们,压下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抬起靴子照着图海腿上踹了一脚,气哼哼地说:“要死的奴才,怎么去了这么久,害爷在这儿喝冷风。”
图海被踹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却不敢分辩,只是连连低声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胤礽这才觉得气顺了一些,对着胤禩冷冷地说:“刚才吹多了风,我这头是越发的昏了,这就回宫歇歇去。一会儿皇阿玛要是问起来,八弟替我回一声吧。”
“好。”胤禩拱拱手,又接着补了一句,“二哥略歇歇也去畅音阁吧,别错过了好戏。”他看着胤礽带图海大摇大摆地走了,这才转向站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不安的小顺子说,“歆玥已经回慈宁宫了,我差她去帮我取东西。”
寂静的夹道里,就听小顺子长出了一口气,有些开心地说:“八爷,那奴才也告退了,赶着回慈宁宫交差呢。”

看到胤禩沉默地摆了摆手,小顺子也一溜烟地跑了。黑暗的夹道中很快就剩下他一个人。他静默了片刻,这才想起刚刚被耽搁的事来,急忙穿出夹道,朝侍卫房走去。刚才他避开众人注意,从家宴上溜出来,本来是想找鄂伦岱探问消息。太子调换侍卫的事他早已知道,本以为皇阿玛一回宫就会勃然大怒,叫来太子兴师问罪。可是等了这些天却没有任何动静,让他也不由得诧异起来,早就盘算好要趁今天进宫从鄂伦岱那里探问皇阿玛的意图。不想一出来就碰上了太子在发威,纠缠的竟是他们救的那个女孩。
这真的是他们救的那个女孩吗?那天她一脸黑灰,浑身破破烂烂,象个小叫花子一样坐在那里,他根本也没太在意。虽然是他出的主意把她送进慈宁宫,也是他给她抬了旗籍,可是此后他就完全把她忘到了脑后。不过听名字似乎就是她。歆玥,歆玥,这些天十四弟不是经常提到这个名字吗,说她就是他们救过的女孩,在慈宁宫里当差如何如何,他也如风过耳,根本没往心里去。歆玥——新月,他在心里反复念叨着,突然抬头看看天边的那弯新月,不觉哑然失笑了。他就此停住脚步,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掉转方向,转身踏上了去慈宁宫的路。
慈宁宫里似乎静悄悄的,只有宫门上那几个大红灯笼在静谧的夜中高高悬挂着,和刚才合家齐聚的热闹简直是天壤之别。小顺子还在门房当值,看到他立刻笑迎了出来:“八爷,您怎么还亲自过来了。歆玥不在,可能是拿着东西给您送去了。您没碰到她,一定是两下里走岔了。”
不在?他哪有什么书丢在这里。她也应该清楚他只是找个托词让她赶快离开呀。他微微有些失望,嗒然若失了一刻才点点头说:“有可能,那我就回去听戏了,也没准能碰到她。”他说完慢慢转身走开,却不是朝着畅音阁和乾清宫的方向,反而向西折进了慈宁宫花园。
他猜得果然不错。穿过花园北边的几道正殿,他终于在池塘边看到了歆玥。她正坐在临溪亭旁的藤萝架下,手中举着什么东西,正在出神地查看。月光透过开得正旺的紫藤花串在她脸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影,借着这点微光,他看到她脸上一片濡湿,显然是刚刚独自哭过。
他轻悄悄地走过去。直到离她两三步之遥的地方,她才猛然意识到有人接近了,急忙用手背抹抹眼泪,想把手中的东西收好。胤禩径直走到她身边坐下,见她急忙起身要给自己请安,连忙伸手制止。“不必这么多礼了。你刚才在看什么东西呢?”
歆玥迟疑了一会儿,这才掏出那枚鸡血石印章摊在手上,伸到他面前。刚刚摆脱了太子的纠缠,她一路不停地逃回慈宁宫里,想起刚刚的情景,心中不觉一阵阵后怕。今天也是她幸运,又被八阿哥救了一次。可是她能总这样幸运吗?看来这宫中的生活真是处处险恶,防不胜防。而且,在这样一个时代,她这样卑微的小人物根本也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更没有人会维护她的权力,她若不向权势低头,似乎只有死路一条。在这一刻,家在她眼中突然变得那样弥足珍贵起来。她想回去,想回家,想回她那个自由自在的世界。她越想越悲哀,眼泪似乎控制不住就要掉落下来,又不愿让人看到自己偷偷哭泣,这才独自溜到了慈宁宫花园里。
看到那枚印章,胤禩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呼,瞪圆双眼望着她,一时却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指着那印章呐呐地说,“这是我的一枚私章,前些天突然不见了,怎么竟然会在你手上?莫不是那天我掉在土地庙里被你捡到了?”
这次轮到歆玥惊诧不已了,这明明是自己淘到的东西,怎么变成了他的?而且,她也无法把这一切向他解释清楚。她傻傻地望着他,连自己心中的伤痛都暂时忘记了,只是喃喃地低语:“这是你的吗?怎么会是你的呢?”
“怎么不会是我的呢?”她那副失魂落魄的糊涂样子让他觉得有些好笑,拿过印章,把末端的篆文对准她说,“这印章刻的是听泉居士,听泉居是我书斋的名字。这块鸡血石还是两年前我过生日,闽浙总督进的寿礼。我瞧它还算精巧可爱,索性刻了这枚私章。”
其实不用他这番解释,她也相信这一定是他的。可她想不明白的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两个时空的交错倒转,居然又天衣无缝地贴合在一起。她越想越不解,不敢再执拗下去,索性先把这迷团抛到一边,轻轻点点头说:“八阿哥猜的不错,我就是在土地庙里捡到它的。当时不知道它是几位爷掉的,所以就留在身边了。既然现在找到了主人,自然应该物归原主。”她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情愿。这印章可是把她带到清朝的罪魁祸首,把它还给八阿哥,她以后怎么办?还怎么想办法回现代?可是不还情理上又说不通。这明明是他的东西,而且被当面指认出来,她怎么还能厚着脸皮留下呢?
胤禩见她似乎左右为难,目光却一直留恋地停在那枚印章上,又不觉牵动嘴角笑了起来,想也没想就把印章放回她手中说:“既然你那么喜欢,那就送给你吧。”
歆玥低头望着那枚印章,又是一番犹豫挣扎,想开口拒绝,又怕他真的就此收回去,左思右想片刻,终于合起手掌握牢它,抬头对他嫣然一笑说:“多谢八阿哥赏赐,奴才就不客气了。”
她突然绽放的笑容,在那张泪痕犹存的小脸上竟然那样灿烂,让他的心猛地一阵剧烈跳动,竟呆望着她有些怔忡了。
歆玥却没有注意他的失态,站起身拍拍长袍上掉落的紫藤花瓣,这才弯身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说:“八阿哥刚才帮我解了围,歆玥在这里谢过了。您还赏给奴才这枚印章,我也一并谢过了。奴才是偷着溜出来的,不敢在外面多呆。八阿哥若没事,奴才就先告退了。”
“好,你去吧。”胤禩点点头,看她转身准备离开,突然又想起什么,急忙提高点声音说,“歆玥——”
她急忙顿住脚步扭回身来,不解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的下文。
“以后太子若再找你麻烦,你也不必担心。平时尽量躲开他,如果躲不掉,你只要想办法告诉老祖宗或是十四弟就行了。”说完他又象自言自语地低声补了一句,“不过,我想他也没心情再来找你麻烦了。”
她望着他用力点点头,又微微抿嘴一笑,这才转身穿过一串串垂下的紫藤花,走出了藤萝架。
胤禩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那一片黑黢黢的宫殿后面,站起身来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嗅着夜风中紫藤的阵阵清香,这才有些恋恋不舍的慢慢踱出花园,朝侍卫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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