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歆玥跟在乾清宫总管太监李德全身后,出了西花园的承露轩,脚步不疾不徐,一路向东,直奔皇上日常理政的澹宁居。
半个多月前,康熙皇帝移驾到了“避喧听政”的离宫畅春园,随行的除了皇太后,还有皇上甄选的几位妃嫔和皇子。歆玥也就自然随着老佛爷一起,住进了西花园的承露轩。虽然来了只有短短十几天,对这样诺大的一座园林歆玥也只是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却喜爱这里远胜过慈宁宫和整个紫禁城。
这里的建筑没有皇宫里那份庄严、肃穆的压抑感,却多了几分细心雕琢的精致。山水、花树绝对成了园子的主角,而不是皇宫里那点可怜的点缀。特别是老佛爷住的承露轩,紧邻着湖边而建,跨出后院那道爬满了盛放蔷薇的竹篱门,就是一条杨柳依依,直通湖东岸的长堤。在这春末夏初时节,漫步在堤岸上,远可眺延绵青翠的香山、西山,烟雾迷朦的湖面,近可观花树葱茏,游鱼水禽嬉戏,真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正置身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旖旎江南。
可是现在,歆玥却根本无心观赏园中的美景,心中盘桓的只是几天来到澹宁居给皇上针灸按摩的事。皇上感染风寒、龙体欠安已有五六天了,除了每日由太医诊治、照方吃药外,居然还特意派李德全到承露轩,宣召歆玥去为皇上针灸按摩。其实在歆玥眼中看来,这举动总有点多此一举之嫌,既然已经有几个太医在尽心竭力为他诊治,何必还要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业余大夫在万金之躯上贸然试验呢,这不是太冒险了吗?也许,是她给十四阿哥治伤的事也传到了皇上耳朵里,这才想借机试她一试。可是,真有这样的必要吗?就算试出她有妙手回春的真本事,不也还是慈宁宫的小宫女吗?难道皇上还异想天开,要把她转派到太医院不成?无论她心中怎样胡乱猜疑,反正在汤药和针灸轮番夹击下,皇上的热度很快就退了下来。从昨天开始,歆玥就已经不再为他针灸,减为每天一遍头部按摩了。
歆玥和前几天一样,跟着李德全一直来到澹宁居后殿,却意外地发现今天殿外多了两对内廷侍卫,腰间挎着大刀,神态威严地分立两边。跨进殿中,除了坐在正中座位上的皇上,她还看到一个穿着仙鹤补服的石青色朝袍,头戴珊瑚顶子的官员正跪在阶下,见有人进来,急忙停住了口中的话。歆玥顿时有些慌乱,急忙躬身想退出殿外,可是抬眼却看到李德全对她使个眼色,似乎是要她和往日一样,不必有所顾忌。得了这个暗示,歆玥也急忙在阶下跪倒,一边磕头一边低声说:“奴婢歆玥叩见皇上。”
“是歆玥吗,先起来候着吧。”皇上向她挥挥手,声音中透了些倦怠。
歆玥从地上爬起来,后退几步站到李德全身后,垂首目不斜视地盯着面前的石板,心里却在暗暗纳罕。按说皇上正在和外臣议事,她理应在殿外恭候,可是现在却居然能和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并列殿中,歆玥虽说对宫里的规矩还不完全了解,可总觉得这举动有些不合时宜。
康熙的目光已经转向了跪在阶下的大臣,朝他点点头说:“马齐,你接着奏吧。”
那被称作马齐的大臣似乎也有些奇怪,微微侧头瞥了歆玥一眼才又朗声说了起来。歆玥虽然对朝廷的政事漠不关心,也不想多听,可是站在这里却避无可避,一字一句还是不可避免地涌入耳中。她听了一会儿,竟然也猜出个大概,那马齐口口声声汇报的,似乎都是资送山东饥民回籍的事。
说完这件事,马齐似乎犹豫了一下,这才抬头望着皇上,小心翼翼地问:“臣前两天上的理藩院的密折,皇上既然留中不发,还请将圣意示下,臣好遵旨办理。据说蒙古来的使臣气得火冒三丈,直闹着要离京呢。”
听完这番话,皇上的两道浓眉猛地向上一挑,眼皮也微微颤动一下,不慌不忙开口说道:“你回去先传朕的旨意,着理藩院会同礼部,安排蒙古使臣到畅春园觐见。”他说到这里停住,手不自觉地抬起来,轻轻抚摩着胸前的朝珠,沉吟了一会儿才继续说,“至于折子上议的把太子交宗人府议处的事,朕还要先听听太子的说辞再做定夺。李德全,到侍卫房传旨,让他们回毓庆宫召太子来觐见。”
“回万岁爷的话,”李德全上前一步,躬身低声说道,“前两天毓庆宫里来人问候主子的病情,说是太子爷身子也不大好,怕在这个节骨眼上过了病气给万岁爷,这几天先不过来了,闭门在毓庆宫调养。”
康熙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和马齐对视一眼,依然沉默不语。马齐犹疑地垂下头,心里却一直在想着皇上那复杂的眼光。看这架势,皇上庇护太子之心似乎已确定无疑了,否则哪里就这样凑巧,老子、儿子一同生病呢。只是连擅夺蒙古进贡的骏马,殴打蒙古使臣这样无法无天的事皇上都不想严厉追究,太子将会被纵容到何种地步呢。他不敢再多想下去,见皇上一直不开口,似乎在等待自己先说,急忙抬起头说:“既然太子身体有恙,皇上自然应该先等等,毕竟不能只听理藩院的一面之词。”
康熙微微颔首,似乎对这番说辞还算满意,这才带着点笑容说:“好,你先跪安吧。刚才奏的遣返山东饥民一事,一定要督促李光地办好。”
“喳。”马齐又叩了个头,这才有点不甘心地退出殿外。
一直等到守在殿外的两对侍卫全部退下之后,皇上的眉头才紧紧拧在一起,一掌重重击在座椅上,几乎是有些怒气冲冲地望着李德全说:“你到看看朕这个好儿子,这个时候都不能替朕分忧,反而处处惹祸让朕替他善后,还要尽力在大臣面前给他留些颜面。你亲自去一趟毓庆宫,让他立刻来见朕。”
“回主子的话,”李德全到全无惧色,嘻嘻一笑说,“奴才刚才岂是扯谎,毓庆宫的人真来回过太子爷生病的事,前两天因为主子也正病着,奴才就擅自做主先没回禀。”
康熙冷哼了一声,似乎终于无奈作罢。这时他一转头看到站在殿中一隅的歆玥,似乎突然想起了还有按摩的事,这才尽量压抑住怒火,放缓口气说:“歆玥,刚才议事已经耽搁了一会儿,这就赶快开始吧。朕的身体已大好了,从明天开始,你就不必再过来伺候了。”
歆玥听了急忙点点头走过来,顾不上再琢磨刚刚听到的事。她心中也正在焦急,今天轮到她当值,眼见殿中的天光已逐渐黯淡,想着传膳时辰快到,她深恐误了太后那里的差事,现在见皇上终于想起她来,急忙手脚麻利地做好一切准备,开始按摩起来。
因为前一天得了皇上不必再来伺候的吩咐,所以当第二天下午李德全又出现在承露轩中,而且指明要歆玥随他回澹宁居回话时,她心里简直有说不出的惊诧。见李德全守口如瓶,似乎根本不打算透露一点召她去的原由,歆玥也不敢开口询问,只好乖乖地和他去了。越接近澹宁居,她的心就跳得越剧烈,似乎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可是一路上偷眼打量李德全,仍然是那副不露一丝端倪的刻板神情,是福是祸,让她找不出一毫蛛丝马迹。

澹宁居后殿里,歆玥看到的那副景象和昨天简直如出一辙。皇上仍然端端正正坐在居中的宝座上,跪在阶下的仍然是昨天那个议事的大臣马齐。歆玥不明所以地跪下磕头请安,刚抬起头来,就听到了皇上充满威严,甚至是有些冰冷的声音:“歆玥,昨天你在殿里候着的时候,听到朕和马齐所议之事,回去之后有没有和别人提起?”
歆玥仍然是不明所以,只是被皇上的语气震慑住,头垂得更低,心里也更加不安了,暗自鼓了鼓气才低声说:“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根本不知昨日所议何事,再说歆玥只是一个小小宫女,又能向何人提起呢。”
康熙的目光在她头顶停留片刻,又自然地转向马齐。马齐猛吸了口气,这才大着胆子直望着皇上分辩说:“理藩院上的本是密折,可是昨日皇上和臣刚刚议过此事,太子的奏折今儿偏就来了,而且所奏之事处处针对密折上的陈情,反诬蒙古使臣言语轻慢,所进马匹多有驽劣,这分明是太子有所耳闻,才会适时呈上奏折。”
歆玥跪在那里,早已集中起全副精神留心倾听,隐约之间已大略明白。这马齐不知为何事弹劾太子,而太子似乎也有所风闻,及时做出一番合理解释,驳斥对他的弹劾。然而马齐却似乎不依不饶,一定要在皇上面前追出向太子泄密之人。可是,难道他们都在怀疑她吗?她——一个宫女——还曾经是太子离宫的逃奴,居然向太子泄密,这猜忌不是太可笑了吗?可是,她又不能扯出太子离宫一事,该怎么为自己解释,怎么申辩呢?
她还没有想出个稳妥的主意,却听到皇上冷笑着说:“昨日议事时殿中之人现今俱在这里。马齐,依你之意,到是谁给太子通风报信呢?”
马齐又抬头望望皇上,在他眼中看到了些嘲讽和固执,不觉皱皱眉头。若说是跪在身边这个小宫女向太子通了消息,其实他也根本不信。可是,他又怎敢直接指摘皇上,就算是对李德全,为怕落个影射皇上的罪名,他也碰都不敢碰。何况宫中隐秘无处不在,又岂是他这个外臣能窥探清楚的。皇上的意图,他也能猜个**不离十。无端把这宫女召来,摆明就是要她承担向太子泄密的罪责。他在心中权衡一番,这才故意严肃答道:“依臣之间,这宫女似乎难逃嫌疑,还应该拘禁起来仔细审问。”
他的话音才落,歆玥突然感到全身一阵酸软,险些要瘫坐在地上。她急忙伸出双手撑在青砖地上,支撑住整个身体,可是涔涔的汗水却从背上滑落下来,连双手也被冷汗濡湿了。她成了替罪羊!这是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可是她究竟是在替谁顶罪,她脑海中还是一片模糊,极度紧张之中根本理不出任何头绪。她抬眼望望跪在一边的马齐,他正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她又抬头看看皇上,他也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仿佛有些犹豫,也有些不忍。这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希望,急忙在心里不停告戒自己要保持镇定,努力开动脑筋盘算要如何辩解。
皇上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却突然听到一阵笃笃的脚步声直闯进殿中,然后那闯入者就扑通一声在她身后跪了下来。歆玥根本也无暇猜测来者是谁,更不敢回头张望,可是当那个声音突然响起来时,她的心却突地一跳,全身上下也绷得更紧了。
“皇阿玛请恕儿臣无礼,不经通禀就直闯进来。儿臣本是候在殿外来探问皇阿玛病情,因听到殿中所议之事似乎与儿臣有关,事关重大不敢隐瞒,这才不顾礼数闯进来。”胤禩抬起头来,看看几步外歆玥有些僵直的背影,又看看马齐投过来的诧异目光,这才深吸了口气,抬高声音说。
“噢?你有何事要回禀?”康熙的眼中有瞬间的迷惑,可很快就象是真的来了兴趣,把身子向前探了探,凝视着胤禩问。
“回皇阿玛,儿臣以为太子上这奏折一定与儿臣有关。”再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能让殿中诸人惊异的了。他说完以后,不仅在皇阿玛眼中看到了一丝好笑的神情,连跪在前面的两人都不由得回头看了看他。他没有再看马齐,却把带着紧张和关切的眼神迎上了歆玥充满恐惧的眼睛,象是安慰她一样微微一笑,这才又毫不畏怯地把目光转向皇阿玛。他知道皇阿玛心中象明镜一样清楚,他和太子虽还没有斗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可也决没有什么兄弟情谊,更不用说在这时给他通风报信了。可是这谎既已开了头,就不容他再退缩。他无奈地咬咬牙,扬起脸继续说:“儿臣虽不知奏折的事,可是却也听说了太子痛殴蒙古使臣,扣下进贡马匹的事。昨日进园时遇到十三弟、十四弟,还曾和他们聊起这事,想必是辗转传到毓庆宫,太子这才上了奏折。”
康熙仍然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可是眼中好笑的神情已经消失,似乎若有所思,不知在心中沉吟什么,然而那目光却携裹着一股巨大的压力,似乎要把胤禩穿透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抚着下颌轻轻嘘出口气说:“朕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胤禩也同样松了口气,可是轻松之中还隐含了点怀疑,没想到他在仓促之中编造的谎言就这样被接受了。如果皇阿玛认真起来,继续追问下去,他这一点都不高明的谎言一定会漏洞百出,让一切都前功尽弃。不过,既然这借口皇阿玛已准备接受了,那歆玥,应该也安全了吧。他有些神思不属地对着皇阿玛点点头,眼角的余光不由又扫到了还在用目光悄悄探询的马齐。他不经意地眨眨眼睛,似乎在回答他的疑问,然后才站起身退出了大殿。
康熙在他退出以后仍茫然对着殿外望了片刻,这才收回目光看向马齐说:“马齐,依朕的意思,太子此举虽有些荒谬悖伦,可毕竟情有可原,交宗人府议处似乎太过严苛了,就罚他在毓庆宫闭门思过,直到朕出巡塞外再准出宫吧。”
“臣明白。”马齐虽然既无奈又惊讶,脸上却早已恢复平静,再也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好,朕要去清溪书屋了,你们都跪安吧。”康熙又看看阶下,嘴边终于浮现出一点满意的笑容,抬手在朝袍上掸掸,似乎这件棘手的事也一起被掸掉,再也无需他烦心什么。
歆玥有些恍惚地站起来,跪得久了,双腿又酸又麻,膝盖也在隐隐作痛,她却象没有意识到一样,仍然有些恍惚地跟在马齐身后从殿中退了出去。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