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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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承露轩的路上,歆玥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依然沉浸在刚才千钧一发的恐惧中。由于她有些神思不属,更由于她腿脚还有些发软,一路蹒跚行来,她居然磕磕绊绊,几次险些摔倒。这时园中已是暮色四合,远山近水都被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中,凭添了几分沉静之美。歆玥此时根本无心赏景,就连路上偶尔在身边经过的个把太监宫女,她也全然没有留意。莫名其妙来到清朝,阴差阳错入宫当差已经一年有余,她虽然时时忍受着远离正常世界的苦楚,可毕竟还能极力去适应这个新的角色,新的生活,而且似乎对一切也还能游刃有余,并没有太多的不安和恐惧。可是今天,她突然在瞬间被迫领略到,宫廷生活真的一点也不轻松,一点也不好玩儿。即使不去招惹是非,都会无意中被是非缠身。而在这样君权至上的落后时代,是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可以决定她的生死呀。被拘禁,这可不是玩笑,更不是小说中的情节。如果穿越到清朝的是鹃子而不是她,有了今天这番经历,还会对穿越无限憧憬吗?可是这陷阱怎么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而她又无知无觉地一下掉了进去呢?又是他,又是他在危急中救了她一次。想起胤禩,她似乎早已被冻僵的心里终于泛出了一丝温暖,即使在那样性命攸关的时刻,她还是留意到了他充满紧张、关切的目光,带着自信的抚慰,仿佛就是她绝望时刻的强大支柱,在刚刚她感觉无比孤独、惶惑的时候,将安定人心的力量一点点灌注到她身上。
歆玥一路想一路走,一直过了延爽斋,通往承露轩的那条长堤已出现在她面前。一个声音突然在她身后低唤了声:“歆玥。”她根本没有听到这声轻唤,依然有些恍惚地继续向前走。直到那声音提高几分又叫了两遍,她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张大眼睛向四面逡巡,看到胤禩正坐在湖边树木掩映的凉亭中。歆玥见他微笑着向自己招手,犹豫了一下,终于往回走入凉亭。
胤禩已经站起来迎到她面前,满脸喜悦之中似乎还含了些不安,双手自然地搭在她肩上,仔细审视一番她仍旧苍白的面颊,这才轻声问:“歆玥,皇阿玛没有再为难你吧?”见她沉默地摇摇头,他的笑容中仿佛更多了份轻松,这才顿了顿继续问,“今天是怎么回事?是你对别人提起马齐上奏折的事了吗?”
“没有!难道八阿哥也怀疑歆玥吗?既是怀疑,何必还扯谎替歆玥开脱呢。这个人情,奴婢实在承受不起!”她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面对着他这样温和的笑容,她的恐惧和委屈,原来一直潜藏在心中,现在却突然变成了狂躁的怒气,无法克制地在他面前发泄出来,仿佛他根本不是个尊贵的皇子,可以放心地任由她变做自己的出气筒。
他的眉峰突然向上耸了起来,连笑容也不自然地僵在脸上,眼中也蒙上了一层恼怒的阴翳。可是凝视着她愈发青白的双颊和起伏不定的胸口,他的恼怒却又很快消失殆尽,心竟莫名其妙地痛了起来,象是充满理解和同情地在她背上轻拍了拍,更加柔和地说:“我知道刚才的阵仗一定够你受的了,可这不是都过去了吗?你也不必再担心、再害怕了。”
她其实很盼望他能对自己发脾气,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和他大吵一场。可是没能如她所愿。他的温言抚慰和轻柔触碰象是在瞬间瓦解了她一直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望着那样可亲可依的目光,她的怒气忽然化作委屈、自怜和无助的泪水,扑簌簌从眼中滚落下来。这一年经历了如此重大的巨变,而她却一再压抑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都极力保持处变不惊的姿态。现在遭遇重压突然崩溃,她才意识到自己远不如想象中坚强。压抑的痛苦如决堤的洪水,一旦找到突破口就再也无法驾驭,纷纷幻化成泪珠,不停地涌出来。她索性不再勉强控制,双手盖在脸上,痛痛快快、无所顾忌地哭起来,边哭边含糊地反复低声喃喃自语:“我不想留在这里!我不想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的哭泣突如其来,简直没有任何征兆,让他也变得有些惶惑、不知所措。可是这若断若续的悲切哭声象是把他的心彻底搅乱了,让他在惶惑中慢慢感到一种痛彻心肺的悲哀,虽然他眼中还是干涩的,其实心底里却忍不住想紧紧拥住她,陪她一起痛哭一场。他见她就这样一直哭泣了很久,虽然后来哭声渐弱,可是那无声的抽泣,不停耸动的肩头,似乎比失声痛哭更加惹人怜惜。他几番踌躇,扶在她肩上的双手终于不由自主地直向下滑到她腰间,轻轻将她抱入怀中,抬起右手轻抚着她头上的黑发,几乎是有些焦灼,也有些心痛地俯下头柔声低语:“别哭了,歆玥,别哭了。你不会死的,不要再害怕,一切都过去了,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他的劝慰似乎终于发挥了作用。她的抽泣虽然还没有止住,可是盖在脸上的双手已经拉了下来,不自觉地抵在他胸前。她的脸上沾满了泪水,眼睛和鼻尖也是红红的。失去了往日镇定、成熟的伪装,她现在看上去是那样弱小,那样孤苦无依,让他在刹那间涌上一阵强烈的冲动,就想永远这样紧拥着她,呵护着她,为她遮挡住所有的风风雨雨。
随着那无尽的泪水,歆玥心中的委屈和惶惑也自然被排遣掉大半,刚才模糊不清的意识也渐渐明晰起来。她这才猛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和胤禩靠得这样近,身体都几乎紧贴在一起。他俯在她面前的那张脸也靠得那样近,就在寸许之遥的地方,她甚至都能感到他呼出的灼热气息直吹到自己脸上。这个突然发现让她在悲伤中也不免吃了一惊,来不及伸手抹抹脸上的泪,只是用力吸吸鼻子,抵在他胸前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量,就想一下子把他推开。可是她刚一显出挣扎的苗头,他就猛地收紧双臂,将她牢牢圈在胸前,根本无法移动分毫。他的头也毫不犹豫地继续压下来,温热的嘴唇一下子盖在她沾着眼泪,带着点咸味的唇上。她的双唇虽然还紧闭着,可是在温柔的压迫下却有些轻微的颤栗。不止是双唇,连他怀抱中的那个身体也不可遏止地颤栗起来。她的双眼还是那样惊慌地大张着,惊诧的目光紧贴在他眼前,似乎被放大到无限,竟把他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无可奈何地轻笑一声,扬起下巴将吻移到她眼睛上,盖住了那对浸在泪中,清亮到摄人心魄的眼眸。
歆玥又猛地哆嗦了一下,刚才的自艾自怜,刚才的恐惧焦虑,所有的烦恼、忧愁、思念,都在瞬间飞到了九宵云外,只将一片空白留在她脑海中,让她可以全心去感受依偎着的这个男人。在现代生活了二十年,她一直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虽然有很多被男生追逐的经验,却从没有尝过动心的滋味。即使在这一刻,她心中也是懵懵懂懂,只觉得这种心跳气喘、血往上涌,头脑昏沉,几乎忘记一切、迷失自己的感觉既让她迷恋,又让她害怕。
他的嘴唇刚一离开,她就猛地张开眼睛,仍然有些迷茫地傻傻凝视着他。她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清楚地看过这张脸。还是那样宽宽的额头,还是那对大大的略带秀气的双眼,还是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着的双唇,可是往日的平和温雅已经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激动和欣喜取代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停在她脸上,鼻翼不停地急促翕动,连那唇角也有些许颤抖。他也和自己一样紧张,一样慌乱吗?她眼睛和鼻尖上的红色已渐渐退去,可是颧骨两侧的绯红却越染越深,一直蔓延到耳根。看他轻咳一声,仓促尴尬之中似乎想说些什么,她才突然清醒过来,猛地一把将他推开,背转了身子垂下头,再也不敢面对他。

胤禩望着她仍在轻轻抖动的背影,胸中澎湃的**一时如涨潮的海水般一**漫涌过来,仿佛要将他淹没,让他激动得几乎难以自持。刚才她那窘迫得要哭出来的样子,那种情窦未开、不谙风情的纯真无暇,象是拨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根弦,一直深藏的对她的渴望如烈焰熔浆般喷发出来,简直要把他的胸腔炸裂。他暗自做了几个深呼吸,强压下所有情绪,望望远处已变做黑暗中一团剪影的山峦,顿时想起眼前还有更急迫的事要弄个清楚明白。他又轻咳了两声,这才慢慢转到她面前,极力收摄心神,换上了一副深思的神色低声问:“歆玥,昨日殿中议事时,真的只有你和李德全两人在吗?”
歆玥本来正窘得磨不开呢,现在见他话锋一转,突然说起了刚才的话题,虽然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心中也充满了诧异,不过毕竟还是松了一口气,不再那样难堪、慌乱,头也终于敢抬起来了,轻轻点了点,算是回答他的疑问。
可这就太奇怪不过了。他不自觉地摇摇头,又转身踱到了亭子的廊柱边,一手扶在朱漆木柱上,望着夜色中腾起氤氲雾气的湖面,一时陷入了沉思中。除了今天歆玥这段意外的插曲,他其实对整件事都了然于胸。蒙古科尔沁部的使臣携一队进贡的马匹来京,皇阿玛因正在病中,这才交代太子代为接见。他不知太子是受了谁的怂恿,居然擅自扣下马匹,而且在使臣出面拦阻时还出言粗鲁,把他狂殴了一顿。正是因为得了这个消息,他才和九弟经过一番商议,谋划出由理藩院上道密折弹劾太子的策略。密折上了两天皇阿玛却留中不发,他也猜出是有心要包庇太子,这才授意大学士马齐在议事时向皇阿玛再次提起。今天他特意赶在那个时候来探病,其实也是为了探听奏折的消息,没成想却看到这样可怕的一幕。如果不是他不顾一切冲进去,用谎言为歆玥开脱,这罪名确定无疑要落在她头上。他不能迁怒于马齐,在那样的场合,换做是谁也不过都要揣度圣意,扯出一个不会引起任何危害的卑贱宫女作挡箭牌。
可是是谁向太子走漏了消息呢?草拟和呈递奏折都做得极为谨慎小心,知情的也只是身边有限几人。而且从太子延拓至今天才做出回应判断,他似乎也是昨日议事后才得到的讯息。是歆玥吗?当然不会。如果不是她,难道是李德全?皇阿玛?他猛然一惊,发觉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扶在柱子上的手也早就在不知不觉中紧紧握了起来。
他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却感觉歆玥已经拉住了他袍服的箭袖,轻轻向下拽了拽。他低下头看看,发现她已经走到他身边,正仰头望向他,虽然还满怀忧虑,眼中却闪烁着对他的无比信任。他没有开口,只是在目光中多了份询问。
歆玥仍然拉着他袍服的箭袖没有放开,仔细看了看他才忽然急切地问:“八阿哥,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歆玥现在还蒙在鼓里,就算今天真被万岁爷定了罪,到头来也是个枉死鬼。你都知道些什么?能不能告诉奴婢?”
胤禩抬起头想了想,这才拉着她在柱子边坐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对她讲了一遍,只是小心隐藏起他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歆玥听完,也低下头一言不发,同样陷入沉思中。过了不知多久,她猛然抬起头来,本已恢复如常的脸上又变得惨白,可是眼神却依然清亮,如暗夜中的两盏灯光朝他直射过来。“歆玥现在总算明白,究竟是做了谁的替罪羊。”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突然发出一阵嘲讽的轻笑,“万岁爷既有心庇护太子,又不想在大臣面前落下偏颇的名声,这才拿歆玥来顶缸。昨天我本来还在奇怪,万岁爷和大臣在殿中议事,为什么居然允许歆玥在一边候着。看来万岁爷是早就准备好了今天的这出戏。”
胤禩的脸色也沉了下去。她的想法居然和他不谋而合,他本来不愿也不敢深想,可她却把他担忧的一切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他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说:“皇阿玛毕竟也不想伤害无辜。否则为什么我一站出来,只是撒了个一戳就破的谎,他也不深究,立刻就接受了呢。”
歆玥没有吭声。胤禩知道她心中的悲愤不是他几句苍白无力的解释就能抹平的。是呀,她之所以能够解脱出来,还不是因为有他肯为她开脱吗。如果没有他,她能幸运逃脱吗?还不是要替皇阿玛担下罪名。他极力撇开这个不愉快的念头,转而故作轻松地说:“歆玥,我曾说过你的心思机巧堪比比干。今日看来,我说的竟是一丝不错。宫里这些错综复杂的丑事,真不知还有什么是你看不透的。”
“八阿哥是在恭维我还是在挖苦我呀。”她唇边终于也露出一丝笑容,可是笑容中竟看不出丝毫欢乐,反让他觉得有些可怜,“心思机巧如比干又如何?比干最后还不是落个剖心而死吗。这里似乎人人都在演戏,就算我看出了戏码是什么又能怎样。也许到是看不出还更快乐一些。”
“是呀,我们人人都在演戏,而且个个都乐此不疲。戏演得多了,有时简直忘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戏文了。”她的话似乎勾起了他满腹心思,顿时生出无限感慨,有些失神地远眺湖水喟叹一声。
歆玥这时却突然站了起来,象是想到什么,有些焦急地望望暗沉的夜色,急匆匆地说:“歆玥已经耽搁了太久,该赶着回承露轩了。”
“急什么,你今天不是不当值吗?”他口中虽这样说,可还是随着她也站起来。
歆玥正要向外走,听了他的话竟不由停住脚步,挑了挑眉毛问:“这宫里还有什么是八阿哥不知道的事吗?”
她的反诘终于把他逗笑了,那不带任何阴霾的笑容无比璀璨,在黑暗中竟晃得她有些眩惑。他一边拉着她的手朝外走,一边轻松地说:“我也要去西花园,一起走吧。我要去讨源书屋看看十四弟,把今儿个扯的谎向他知会一声。他日若皇阿玛果真问起来,毕竟也不能说漏了。”
这次歆玥没有再挣脱他的手,就这样被他牵着,一直走过了那道长堤。在开满蔷薇的竹篱门前,他们两人似乎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停住脚步,他有些忘情地低下头对她凝视片刻,这才抚了抚她鬓边的一缕碎发说:“歆玥——”
“唔——?”见他只唤了声她的名字就没了下文,她虽然又被他看得难为情起来,还是红着脸轻哼了一声。
他仿佛又细细思量一番,这才终于敛起笑容正色说:“乾清宫也好,澹宁居也好,总之皇阿玛待的地方就是宫里最危机丛生的地方。以后象这样的差事,你还是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吧。大不了象二哥一样,一句身体染恙,谁还敢担这个风险,强逼着你去呢。在老祖宗身边是非还少些,我才能放心呀。”
歆玥见他认真为自己打算,为自己担忧,心里也不免有些感动。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故意别过眼光,只盯着那些繁复的蔷薇花瓣不再看他,象是打趣他一样笑着说:“八阿哥是在教唆歆玥欺君罔上吗?这要是被发现,怕要落个砍头的下场吧。”
见她竟难得露出一点调皮相,似乎不再介怀刚才的那场噩梦,他终于完全放下心来,故意从背后拽拽她的辫梢,同样打趣她说:“歆玥这么聪明,难道连装病还装不象吗?”
她没有答话,只是回头似嗔非嗔地瞥了他一眼。这副娇俏的模样又让他的心狂跳起来,可他还是强自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又重重握了握她的手才带了点不舍地放开说:“真的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歆玥又抬头看看他,这才扬起嘴角笑了笑,转身跨进了竹篱门里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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