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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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盛夏,歆玥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皇上去塞外巡幸的盛况了。刚刚从云妞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激动和兴奋简直让她有些忘乎所以了。和那些老资格宫女比起来,歆玥在宫中生活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可慈宁宫也好,承露轩也好,毕竟都是狭窄的一方小天地,对歆玥这样来自现代、自由自在惯了的女孩来说,这样的日子毕竟还是单调了些。而且,能摆脱京城燠热、潮湿的酷暑,到塞外草原享受难得的干爽、清凉,也是让她在心中暗自窃喜的一大快事。更何况还有纵马驰骋这个奢望在吸引着她呢。
可是等到他们忙忙碌碌做着启程准备的时候,她才知道古人的一趟远行可真不轻松,尤其要远行的又是地位尊崇的大清皇太后。从夏季的绸袍到冬季的裘袍,从伺候老佛爷洗漱的一应器具到胭脂香粉,还有她日常消遣的骨牌、烟袋,甚至连雪球都要一同带走,也不知准备了多少箱笼。歆玥因为没有经验,那些天忙得晕头胀脑,丢三落四,多亏了云妞时时提醒,才总算落个圆满。
等她和云妞真的坐在马车上一路颠簸着启程了,她才知道原来他们第一个目的地还不是草原,而是热河行宫。在马车这小小的箱子中憋闷了差不多半个月,皇上庞大的巡幸队伍总算到了热河行宫。这里虽然气候凉爽宜人,可毕竟从去年才开始初建,一切还没有形成规模。虽然有山水的野趣,可是和皇宫甚至畅春园比起来,楼阁殿宇却稍嫌简陋,还远远看不出富丽堂皇的皇家气派。大队人马在行宫住了近一个月,直到天气转凉,会齐了蒙古翁牛特、敖汗、科尔沁几个部落前来朝见的王公贵族,才又浩浩荡荡出发,直奔木兰围场准备举行秋狝大典。
车马行了两天,由东崖口进入围场。这次因为管围大臣已经在围场的七十二围中选定了额勒苏台行围,皇上到达时,由连绵的营帐组成的行营早已在拜布哈岭以西的一个小盆地中搭建好了。中间四四方方的内城,整齐排列着七百多座帐篷,是皇上、太后、妃嫔、皇子、公主以及随侍的太监和宫女起居之所。环绕内城的两百多座营帐围起了圆形的网城,住了随行的大臣和蒙古亲贵。在外城的南边,有内阁、提督衙门、理藩院和六部的营帐,八旗士兵则依次序分别驻扎在东、西、北三面,将行营牢牢护卫起来。初来乍到的歆玥见到这番气势,不免惊得有些瞠目结舌。这样层层设防、戒备森严;所驻各部职能齐全,怎么看都不象是围猎的行营,到象是把大清王朝的核心权力机构整个搬到了这里。看来,这木兰秋狝决不是射猎两字能简单概括的了。
由于他们第一天到达已是傍晚,所以盛大的篝火晚宴一直被拖延到第二天行过了大典才开始。这时的塞外草原,夜晚已经带了点袭人的寒意,可此时内城的空气似乎都被团团燃得旺旺的、发出红色明亮光芒的火焰烤热。歆玥身穿夹袍,站在皇太后身后,不仅没有感觉丝毫凉意,居然还有些说不出的燥热。前面坐在席间的太后,身边环绕着皇上的几个妃嫔和赶来迎接的诸位蒙古王妃。也许因为老佛爷自己就是草原长大的女儿,所以一看到自幼熟悉的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脸上就透着喜不自禁的兴奋,就连在这晚宴上,也是谈笑风生,比平日多出几分兴致。
歆玥现在可没有这么好的心情。太后席上的欢声笑语,皇上席上和蒙古王公的热烈交谈,阿哥们斗酒的吆喝,格格们观看布库的嬉笑惊呼,她什么都没在意,什么都充耳不闻,一心只想着早上那件让她沮丧、别扭的事情。
天才蒙蒙亮,歆玥和云妞还正在帐中沉睡,胤祯也不顾会不会引起别人非议,就满不在乎地闯进来,火烧眉毛似的把她唤醒,直嚷着要带她出去骑马。如若换了其它事,以胤祯这样有悖常理的鲁莽,再加上他一直以来对她的痴缠和企图,她肯定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可是去骑马——对她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诱惑。她犹豫再犹豫,终于还是抵不住心底那个越来越强烈的怂恿声音,换上太监的袍服,急匆匆和他走了。
当时天色尚早,他们一路向南走,除了内外城守门的侍卫,居然没有碰到任何人。出了外城南门,歆玥看到张进正牵了两匹白马等在那里。胤祯三步两步冲过去,放低了声音吩咐说:“我带歆玥出去跑一圈遛遛马,很快就回来。你回我营帐候着,万一皇阿玛来传,帮我支应一声。”
张进点点头,把缰绳交到主子手里,也不多话,就一路小跑回城里了。
歆玥怕误了伺候老佛爷起来洗漱用膳,也不敢多耽搁,见张进已经回去,接过胤祯递来的马缰,踩牢镫子跃上马背。这匹马似乎很温顺,虽然歆玥还是个陌生的骑手,竟然也老老实实依着她的意思,迈开四蹄,一路小跑着朝南去了。
她跑了没几步,胤祯已经追了上来,又是有些嘲笑地看看她端坐马上的模样,咂咂嘴说:“上次在南海子,没有好好领教你的骑术,今天总算得了个机会。敢不敢和我赛一赛?”他眯着眼朝远处望望,指着两山之间的一个豁口说,“看谁先跑到那里。”
胤祯这副自大的姿态让她心里直冒火,也扬起脸朝他手指的方向望了望,突然打马向前冲了出去,远远地抛下一句话:“比就比!”随后还甩下了一串清脆的笑声。
胤祯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在马身上猛抽两鞭,匆匆赶了上去。他毕竟还是技高一筹,领先她几步冲到了豁口。歆玥却心有不甘,见他已经停下,准备等她一起返回,暗自皱皱眉头,又猛抽几鞭加速朝豁口冲了过去。晃眼之间她已经看到胤祯脸上错愕惊讶的神情,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容,猛地绕个圈子调转方向,又朝着行营飞速冲了回去。胤祯愣了愣才终于弄清她的意图,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望着那个飞驰在马上的背影,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才催马追了上去。
在这晨曦微露的清冷时分骑马跑上一大圈,歆玥顿时觉得心情无比舒畅,浑身的筋骨似乎都更轻松了,头脑也变得分外清晰。逐渐靠近行营,她终于开始减慢速度,正在这时却看到一个身穿黑色行服的人骑在一匹枣红马上从城内直冲出来。离得还远,歆玥也看不出马上是何人,只是有些心虚的勒勒缰绳停住脚步。
马上的人几乎是和胤祯同时赶到她身边。一直到那马站定,她才看清骑在马上的居然是胤禩。这场面虽然有些尴尬,可是她也顾不上多想什么,慌忙从马上跳下来请安。胤禩坐在马上没有动,只是微微朝她点点头,然后就用目光在她和胤祯身上轮番扫了几遍,可是神色之中的阴郁和冷淡却越来越重。歆玥看他这副样子,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是胤祯就在身边,她就算有心解释也不敢开口。
粗心大意的胤祯对潜藏在他们之间的暗涌根本就没有察觉,开心地扬起马鞭说:“早啊,八哥,出来遛马吗?”
“再早也没有你们早呀”他不冷不热地淡淡答了一句,居然还露出了往日那般温和的笑容,只是看在歆玥眼里,却让她更加慌乱不安。

胤祯拍拍马背,仍然很开心地说:“是呀,早就看出歆玥骑术不错,想趁大家还没起来时考较她一下。”
“哦,我也是想早起活动活动筋骨,免得今天驰猎时跑不动。”胤禩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眼睛直看着胤祯,仿佛在有意躲避她的目光。
“哈哈,八哥说笑话了。你还会跑不动吗?一定是想在驰猎的时候拔个头筹吧。”胤祯高声笑了起来,边笑边说,“走,我再陪你跑两圈,刚跑的这点路还没尽兴。”
胤禩点点头说声好,这才避无可避地看看歆玥。经他这一提醒,胤祯也终于想起还有歆玥在身边,急忙从马上跳下来,两步走到她身边说:“歆玥,我知道你也不敢多耽搁,那你就先骑马回去吧,把马交给张进就成了。我陪八哥再跑两圈。”
歆玥正巴不得这样的安排,毫不犹豫地迅速点点头。她又翻身上马,却忍不住在马上转头看了看胤禩。胤禩仍然没有看她,没有丝毫笑意的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歆玥暗自叹了口气,转身坐好不再看他们,双腿**朝城门跑了起来。
此后这一天,歆玥也只是在陪伴老佛爷登上看城观赏围猎时,才远远地看到胤禩几次。他那身黑色行服在众位阿哥中间格外显眼,英姿勃发骑在马上,追捕驰猎时骑术之高超,箭术之精准,都让歆玥看得有些难以置信,实在无法把眼前之人和那个温雅俊秀宛如江南才子的八阿哥联系在一起。直到篝火晚宴时,歆玥才终于发现,他似乎还在有意躲避自己,不止是她,连胤祯他居然也若有若无地疏远了。从他在席上坐下那一刻起,皇太后这一席仿佛就成了他眼中的禁地。他的头一直小心偏向相反一边,目光甚至都没有扫过这里。一向和他交好的九阿哥、十阿哥正在和胤祥、胤祯赌酒,呼喝吵闹之声不停,他却一直没有参与,反而和坐在另一边的四阿哥、五阿哥相谈甚欢,似乎对这边的热闹毫不在意。
歆玥心中本来还有些惴惴不安,甚至不由自主生出些歉意,可是他这副冷淡的样子却看得她越来越冒火。他是在她危难时多次出手相救,让她亏欠他一份大大的人情。在畅春园那次他是亲过她,还拉过她的手,可那又怎样呢?难道就有理由莫名其妙乱发脾气吗?他们之间有过任何承诺吗?没有!他和她又是什么关系呢?不过还是一个宫女和一个皇子。自畅春园发生的一切之后,他们每次相遇,依然和往常没什么差别,也许只是彼此在对方眼中多看到了点隐含的情愫,仅此而已。有时几乎让她怀疑那一切是不是只是她的梦,她的臆想,其实根本没有真正发生过。再说,如果他真的理解她,真能看透她的心,应该了解他对她越来越强烈的吸引和魔力,又怎会仅凭这点小事就怀疑、猜忌她呢。
歆玥人站在老佛爷背后,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和胤禩暗中斗气的事情,根本也没注意太子胤礽何时站了起来,趁着皇上的兴头,把今天驰猎时收获的两张上好狐皮,一张进献给皇阿玛,一张进献给皇太后。当她终于回过神来,注意到席间刚发生的这一切,已经是老佛爷开口唤她,吩咐她到席前接过太子呈上的狐皮。她不敢再胡思乱想,急忙答应一声,低头快步走上前来。
胤礽因为已被灌了几杯烈酒,面孔涨得通红,又因为皇阿玛在众人面前夸他孝心可嘉,脸上溢满了得意之情,一时之间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歆玥站到他面前时,他开始只是觉得这个宫女有些面熟,可是很快就想起了一年前万寿节那天发生的事,血气顿时漫涌上来,脸上的红色也更深了。他见歆玥伸手来接他手中的狐皮,突然腾起一股恶意的邪念,想要当众给她难堪,于是借着酒劲,猛地抓牢她伸到面前的一只手。歆玥吃了一惊,根本没料到太子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这时他们两人的手都盖在狐皮底下,歆玥也看出一时不会被大家发觉,于是咬咬牙,用尽全身气力向后猛抽。可是她的手已被死死攥牢,越挣扎就握得越紧,连手指都被捏得生疼了。她恼怒已极地抬起头来瞪着胤礽,他的眼中正闪着轻佻、邪恶和挑衅的光芒,满不在乎地看着她,嘴角和唇上的短髭都微微向上翘起,仿佛在向她示威,又仿佛在嘲笑她:“这次看你怎么办!”
歆玥气呼呼地别过眼光不再看他。她又向四处扫了一圈,大家似乎仍在尽情吃喝、说笑,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发生的事情。可是当她的目光从胤禩身上滑过时,却分明看到他也正朝他们这里望过来,不知怎么,看上去似乎还带了几分紧张。这时,胤祯仿佛也发现了她的反常,甚至猜到了狐皮下的隐秘,忽然怒冲冲在面前的条案上重击一拳,震得杯中的酒都洒了出来。胤禩见他一怒之下就要拍案而起,急忙侧过身子一把将他按住,这才换上一副笑容站了起来。
歆玥早已看明白这一切,知道他又要来解救自己。可是在这个时刻,她就是不想接受他的帮助,再承他的情。刚才在紧张之中,她其实已经有了个模糊的主意,这时见胤禩已经站起来,仓促中容不得再细想,突然不高不低地尖叫一声,然后抬起脚来,把鞋子的花盆底重重踩在胤礽的靴面上。被得意冲昏了头的胤礽根本没有想到面前这宫女竟会突然发难,也不由自主地低叫一声,又抬起靴子用力甩甩脚,可是抓着她的手也自动松开了。
歆玥这声惊叫的火候拿捏得恰如其分,既没有大到惊扰了皇上,又恰好引起了皇太后的注意。太后果然停止说笑,抬头望了望他们,有些诧异地问:“歆玥,怎么了,这么蝎蝎蜇蜇的!”
“回老佛爷,这狐皮里不知怎么跑出个蝎子来,毒爪子一下勾住了奴婢的手。奴婢惊骇之下,这才乱了分寸,惊了老佛爷,还冒犯了太子殿下。”歆玥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回了话,然后又转向胤礽,满脸诚惶诚恐的无辜,郑重行了一礼接着说,“还求太子爷宽宏大量,饶了奴婢情急之下的无意冒犯。”
胤礽心里有说不出的恼火,可是现在确实又对她无可奈何,只得悻悻地挥挥手说:“罢了罢了,起来吧。”
到是老佛爷,不明就里地呵呵笑笑说:“这孩子可是糊涂了,狐皮里怎么会跑出蝎子来呢。”
“哦,不是蝎子吗?那一定是别的毒虫,摸上去怪恶心的。奴婢本想一脚踩死,心慌慌的也踩偏了,这毒虫一定是跑掉了。”她边说边装模作样地低头找找,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认真表情。
坐在旁边不远处的胤祯,这时突然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他似乎越笑越开心,把手捂在肚子上,连腰都弯了下去,全然不顾身边几个哥哥看他的诧异神情。
歆玥似乎不解其意地朝那边瞟了眼,发现胤禩已不知何时又坐了回去,头依然偏过去对着四阿哥和五阿哥,可是却举起面前的酒杯轻抿一口,当他放下杯子时,她清楚地看到有一抹笑意从他嘴角泛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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