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玥虽然一路疑惑，可是回到慈宁宫以后，很快也就把这件不寻常的事忘在脑后了。傍晚吃过饭，她正燃起油灯在房中看书，小顺子突然进来，神神秘秘塞给她一张折好的字条，然后也不等她多问就转身跑走了。歆玥不解地打开纸条，一看到上面‘含清斋‘这三个字，心立刻不规则地狂跳起来。这字迹她早已经看得太熟悉了，不用多猜疑，只需扫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已然从江南回来了吗？居然这么巧，她白天还在心里想过、念过、盼过，他这时居然就已经回到了她身边。含清斋，他是在含清斋等她吗？她猛地推开手边的书，握着字条转身就向外跑，急切中脚踝撞到木凳上一阵生疼，她也全然顾不上了。
冲出慈宁宫后门，穿过花园中的慈荫楼和咸若馆，一路上她竟然没有碰到一个人。也幸好没有碰到别人，否则看到她这样火烧眉毛似的猛跑，没准以为宫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她绕过花坛、池塘和宝相楼，一直冲到含清斋院门前。幽暗寂静中，胤禩正在梧桐树下来回兜着步子，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院门口。
歆玥直到看见那个一袭白色锦袍的熟悉身影，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急匆匆地跑来，是不是太失女孩的矜持了。她虽然已经顿住脚步，可是急促的气息却不是一时间能调匀的，胸口剧烈的起伏更无法掩饰。她正犹豫着跨进院门，他已经几步奔了过来，一声充满思念和惊喜的“歆玥”之后，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进怀中。
她把头紧贴着他胸膛，聆听那猛烈有力的跳动，仿佛是一支美妙动听的乐曲让她陶醉不已。他也和她一样急迫地思念着她、盼望着她，他根本也不在意、不掩饰对她的一片深情，她为什么不也象他一样坦诚，让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她的思念、她的情意呢。她心底的犹豫和挣扎终于消失，变成了无尽的幸福和喜悦。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相拥良久，各自在心中品嗜重逢时刻的欢喜和甜蜜。他终于稍稍放松手臂，拉开点距离，低下头一动不动地凝视她。在这一刻，她才看清他脸上还带着长途跋涉的风尘和疲倦之色。她抬起手来，指尖轻轻滑过他面颊，喃喃地低声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我还没回府就直接进宫了，来给额娘请安，也来——”他握住她的手指，拉到嘴边逐个亲着，“看你。平时虽然也不能时时见你，可总感觉你就在身边。这次远行才突然发现，心中竟会对一个人如此牵挂，如此放心不下。”
其实即使不说她也明白他这样急迫进宫就是为了她，可是听到他的话，她的心还是情不自禁猛地一跳。原来他竟和她有同样的感受。她羞涩地低下头，盯着他长袍上暗含的蟒纹出了会神才又抬起头来对他嫣然一笑，这些日子的焦虑、牵挂、期盼，千言万语仿佛都在笑意中向他诉说了。
他也回报她一个微笑，拉着她在廊檐边坐下，仍然紧紧握着她的手，又仔仔细细打量她一番，然后关切地问：“这些天在宫中好吗？我听说十四弟已经定下了亲事，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吧。”
她不禁在心里暗自笑了笑，这个小气鬼，他毕竟还是存了点芥蒂，无法完全释怀。要不要再故意捉弄他一番？也许是她脸上些许嘲弄的神情让他猜到了她的心思，不觉带点尴尬地笑笑说：“我才没这么小气，怕就怕那些流言蜚语无端又让你受些闲气。”
歆玥见自己想岔了，而且还被他一语道破，本不想说的那些烦恼看来也无法隐瞒，于是赦然地抿抿嘴唇，轻描淡写地说：“耳边的聒噪当然是少不了，不过八阿哥的谆谆教诲歆玥一直牢记于心，权当没听到罢了。”
胤禩点点头，忽然无奈地、带点怜惜地轻叹一声，伸手环住她肩膀，让她紧贴在自己身边。这短短的一句话虽然听起来无比轻松，她脸上也看不出丝毫阴霾、愁苦的痕迹，可是在宫中长大，他怎会猜不出她遭遇了怎样的冷言冷语，而她在这场是非中原本这样无辜。想起这些，他就感到无比的难过和沮丧。他这样喜欢的歆玥，愿意捧在掌中呵护，不让她受一点伤害的歆玥，置身险恶的荆棘丛中，而他却无能为力，除了空洞的安慰什么也做不了。
她仿佛是理解他的矛盾和痛苦，偎在他怀中，手指下意识缠绕着辫稍，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转了个话题问：“你这次下江南还顺利吗？皇上不是也启程南巡了吗？怎么没有要你伴驾一同回来呀？”
“噢，我去江南本来就是皇阿玛另派的差事，在苏州见了皇阿玛，回禀了查询河防工程的详情，他就准我和阿灵阿先回京城了。”他也不愿两人短暂的重逢都笼罩在令人烦闷的困扰之中，不觉甩开忧思，顺着她的话说了起来，滔滔不绝给她讲起一路上的奇闻逸事。
歆玥津津有味听了大半天，直到他讲完才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准备送他的生日礼物居然差点忘记了。她急忙从怀中掏出一个湖蓝色丝绦编成的同心结伸到他眼前，有点羞涩地低声说：“春节一过你就启程去江南了，过生日的时候也不在京城，我早就做好想送你的，也只能拖到现在了。我看你平时最喜欢穿白色的长袍，配上湖蓝的结子应该很好看。”
“送我的吗？”他急忙惊喜地伸手接过来，举到眼前细细看着。
“是呀。歆玥一个小小宫女，也没有什么更好的礼物。八阿哥见过这么多价值不菲的寿礼，别嫌弃这礼物轻薄、寒酸就好了。”她偷眼看看他，明明看出了他的满脸喜色却故意这样说。他知道这是同心结吗？男人一向对这些女红粗心大意，如果他根本不知道，她的一番心意不是也白费了吗？天知道她为了编好这个同心结花费了多少心思。为怕引起猜疑，她不敢直截了当和云妞学编同心结，硬是把她会结的花样依次学了个遍，然后又私下练习了多少次，才总算让自己满意。她再看看他，他虽然仍是爱不释手地反复翻看，不过惊喜的似乎也只是收到了她的礼物而已。
她不禁有些失望，正想低下头去，他的眼中却突然闪过一丝光芒，坏坏地笑着说：“腰间双绮带，梦为同心结。你这鬼丫头，是想故意考考我吗？还说什么别嫌礼物寒酸的鬼话。如果我连这个都猜不到，还配得上心思玲珑的歆玥吗？”
她见他识破了她的心思，顿时大窘起来，潮红一直从脸上蔓延开去。即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出她的脖颈都有些泛红了。这清纯中的娇羞不觉让他心神激荡，忍不住低头在她面颊上吻了一下，这才满心欢喜解下腰间黄带子上挂的一块玉佩，将玉佩和同心结拴在一起，郑而重之挂回腰间。他这时才想起在宫中已经盘桓了不少时间，抬头望望夜空，半弯的月牙已经升到头顶。和歆玥在一起的时光为什么总过得飞快，他还没看够她清丽动人的小脸，不觉就又该离开了。真的不能再多耽搁了，进宫前他差随从请九弟、十弟到府上议事，自己总不回去，他们一定都要等急了。就算是映雪，也会奇怪为什么皇阿玛不在宫中，他还要停留这么久。他又轻叹口气，有些不舍地说：“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歆玥点点头，随着他一同站起来，注视他的眼中也有同样的不舍和惆怅。她随他走到院门口，猛然间想到下午遇见的怪事，急忙顿住脚步说：“胤禩，下午我到毓庆宫送东西，看到提督大人带着一个很怪的人来找太子。”
“哦？怎么怪？”他低下头看着她，神色之中既有些警惕，也露出了浓浓的兴趣。
“那人看穿着是提督大人的随从，可是长得深目高鼻，有点象西域一带的人，神情也冷傲得很，根本不象随从。”
他怔了怔，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拍拍她的肩膀问：“托合齐看到你了吗？”
“没有。”她认真想了想，摇着头继续说，“我怕被他认出，一直把头埋得低低的，他最多只是看到有个宫女而已。”
他似乎舒了口气，关切地再拍拍她肩膀说：“这些日子皇阿玛不在宫中，我刚刚回来也没听到什么消息，不知道二哥那边有什么异动。现在宫里是他的天下，你万事要小心，最好躲他远远的。”
象是要让他安心，她用力点点头，又轻松地笑笑，才和他一起走出了花园。
胤禩回到府中，等不及更衣就直奔花园中的听泉居。胤禟和胤誐果然已经在那里等他。一向沉稳的胤禟还能耐着性子端坐椅中饮茶，急脾气的胤誐早已经不耐烦了，正站在书斋门口的太湖石上张望，看到他走来，扯着嗓子直嚷：“八哥诓我们好等，我们一得了口信就急忙赶来，你老人家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让我们在这空猜哑谜。”
胤禩歉然地笑笑，拽着他进了书斋。兄弟三人互相见了礼又分别坐下，他才匆匆喘了口气说：“一走多日，我先进宫给额娘请了安才回府。害你们空等，实在对不住。我已经告诉夏贵川去准备酒菜，等会再给你们赔罪吧。”
“八哥耽搁这么久，恐怕不止是给良妃请安，去慈宁宫请安才是更重要的吧。”胤禟忽然狡黠地一笑，带了点调侃望着他。
胤禩不觉一怔，诧异地看看这个一向心思细密、城府极深的弟弟。他和歆玥的恋情，虽然没有刻意隐瞒，可自认为也足够隐秘，轻易不会被外人觉察，却没想到竟然已经被胤禟看破。
胤誐显然并不知情，咂咂嘴说：“八哥果然是和别人不同，做事滴水不漏，连老祖宗都不忘了去探看。”
胤禩又和胤禟对视一眼，各自会心一笑，彼此都明白这是只属于他们的秘密。胤禟端起盖碗啜了口茶，然后收起笑容正色问：“八哥这趟南下可还顺利？快给我们讲讲详细情形。”
胤禩也拿起奴才刚奉上的茶啜了一口，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点点头说：“这次去江南，巡查河防到在其次，真正有幸的是拜会了不少颇有名望的江南文士。此次何焯先生的功劳不小，若不是他在江浙一带联络，我恐怕也只能是徒有结纳之心，无功而返啊。”
“一帮死硬的南蛮子，除了能酸不溜丢地掉文，还能顶个鸟用！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八哥要费尽心思讨好这些人。”胤誐撇撇嘴高声说。
“十弟怎么就不明白呢。皇阿玛可是很看重这些人呢。他不是还筹划着改变科考祖制，吸引这些人应试，为我大清所用吗。咱们满人，论起治理天下的才能，确实不及这些汉人，虽然祖制不能轻易更改，可是能多听听他们的见解也是好的。”胤禩放下盖碗，一本正经的侃侃而谈。
胤禟不禁又微笑起来，这个傻弟弟虽然不懂胤禩的心思，他可看得一清二楚。结纳这些文士，不还是为了在朝野传播自己的贤明声望，在皇阿玛面前又可以投其所好，卖个乖吗。不过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事，他搓搓手才慢吞吞地问：“那八哥此行和那些盐商可有联络？”
胤禩敏锐地瞥了他一眼，知道这才是九弟最关切地问题，可是仍不免皱皱眉头说：“在扬州的时候，我是赴了他们的洗尘宴。这些人真真让人头疼。他们个个家中堆了金山银山，富可敌国，气势不免过于张扬，做事也就不太谨慎，长此以往，必定会给人留下话柄。我去赴宴自然也无法多说什么。九弟若有可靠的联络之人，以后还是知会一声，万事好要收敛些，免得将来出了大乱子不好收拾。”
胤禟叹口气淡然说：“我何尝不知道这利害，只是这些人垄断盐务已久，盘根错节不易管啊，何况我们还有很多需要仰仗之处，也就不得不纵着他们一些了。”
胤禩低头蹙眉沉思片刻，突然抬起头问：“我走这些日子，京中有什么大事吗？”
“大事到是没有，小事可也不断。”胤禟笑着摇摇头，“八哥一向欣赏、曲意结交的李光地李大人，可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看到胤禩眼中的疑问，急忙接着解释：“御史吕履恒弹劾他秋审判断不公，给事中王原弹劾他包庇文选司郎中陈汝弼这些事，可是越闹越大了。”
“哦。”胤禩松了口气，不在意地说，“这不都是陈年老帐了吗，怎么又被翻出来了？”
“是呀，当初是被皇阿玛压下了。我知道皇阿玛有心庇护他，就怕这次他想护也护不了。照我看，陈汝弼一案肯定还要复审，刑部尚书安布禄能不能躲得过都说不准。他若万一被揪出来，会不会扯出李光地，会不会扯出我们还难说呢。”胤禟似乎没这么乐观，越说脸上越是阴沉沉的。
会吗？麻烦会惹到自己头上吗？当初李光地来求他帮忙时，他就是赌他不会在皇阿玛那里失宠，才大胆帮他在刑部疏通。即使现在，他的自信也丝毫没有动摇。只要皇阿玛提倡的理学主张不变，李光地就还会官运亨通，更不会牵扯到他们身上。他这样思索着，终于扬起头说：“九弟不必为此事过虑，依我看，陈汝弼一案即使再审，也奈何不到我们。李大人不仅不会受影响，必定还会步步高升，没准今年就有望入阁当上大学士了。”
“八哥你不是开玩笑吧。”胤誐有些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瞪着他问。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胤禩微笑着反问一句，然后突然收敛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问：“这些日子毓庆宫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胤禟敏感地抬起头，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摇摇头：“没听说，这次皇阿玛出巡，二哥似乎比以往收敛不少。”
“可我怎么听说托合齐带了西域一带的来人去毓庆宫见他呢？”胤禩有些高深莫测地拉长声音低声说。
“听说？听谁说？八哥你刚回来就听到这样的大事，怎么我们镇日留守京城却没听到任何风声？”胤禟似乎猛地一震，吃惊地睁大双眼。
“你不必管听谁说的，只是这消息绝对可靠。你看来人会不会是——”
胤禩还在迟疑着没有说出下文，胤誐却突然跳出来打断他说：“难道葛尔丹那老家伙诈死？”
“不可能。”胤禟摆摆手，仿佛对他的猜测嗤之以鼻，然后又转向胤禩说，“葛尔丹被逼得走投无路在沙漠中自尽是千真万确的事，八哥你是不是太多疑了。”
“我到也不相信葛尔丹还活着，只是他的队伍虽然被打得七零八落，几年之内根本不可能东山再起，不过到底没有被荡涤干净，肯定还有余孽贼心不死，蠢蠢欲动。如果真是这些人，他们居然出现在毓庆宫里，不是太有趣了吗？”胤禩意味深长地望望两个弟弟，话说到这里已经足够，他们显然也都心领神会了。
正在这时，有奴才进来禀告，酒宴已经在栖凤阁里备好了。胤禩站起来伸伸胳膊，带着点倦意说：“走走走，不谈这些了，我们先去喝酒。”他说完又转身吩咐奴才去将福晋一并请来，这才拉着两个弟弟走出听泉居。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