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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歆玥呆呆地坐在毡毯上,半倚着身后堆叠起来的被褥,酸涩的眼睛一直愣愣地盯着正在身边沉睡的胤祯。为了不触碰背上的刀伤,他一直趴在枕头上,头侧向她这边,一只手牢牢抓住她放在身边的手,在昏睡中也握得那样紧,时间长了,连她的手指都有些麻木酸胀了。他的面庞依然是没有血色的惨白,不知是不是在睡梦里还受着伤痛的折磨,眉头始终紧蹙着,可是嘴边却带着些许隐约的笑容。
昨夜一直忍受着肩背上伤痛的折磨,又因为逐渐发起的高热,胤祯折腾了大半夜,直到天将亮时才终于沉沉睡去。歆玥看护着他,给他喂水喂药、擦拭汗水、不时更换敷在额头上的湿手巾,也始终没得闲。现在总算安稳下来,她虽然疲倦至极,头脑却依然清醒,睁着干涩的眼睛而没有丝毫睡意。再望望面前的胤祯,细长的双眼微微闭拢着,掩住了那双眼眸中时时闪现的热情、率直的光芒,让这张平静的睡脸带了几分孩子气的天真。她看着看着,一股没来由的热浪忽然从心底翻涌上来,急忙抬起他没有握住的另一只手狠狠揉揉眼眶,把直冲上来的泪水压了回去。
她到现在也不明白,昨天仓促之中胤祯突然求皇上赐婚,她本想开口阻止的,可为什么最终还是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接受了呢。是为了和胤禩赌气?是为了给渺茫的未来做个了断?是为了报答胤祯这些年来的一片深情?抑或是为了不忍再一次伤害他?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她不禁又想起以前住在宿舍里,几个女孩熄灯之后连床夜话的情景。当时无忧无虑的她们,对爱情满是憧憬的她们,议论最多的话题之一就是要嫁个自己喜欢的人还是喜欢自己的人。快言快语的鹃子曾经信誓旦旦地说,以后一定要嫁个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男人,否则一生都不会幸福。当时还没有任何正式恋爱经历的歆玥对此也一片茫然,不过却模糊地感觉到,要想在茫茫人海中寻觅到彼此喜欢的另一半,实在不是件易事。那时的她又怎能想到,命运会把她带回三百年前的清朝。也许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能和胤禩邂逅、相爱。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他们还要受到这番无情的播弄,相爱却注定无法相属。谁不知道最幸福的一生是嫁个彼此喜欢的男人,可如果她没这么幸运,一定要在自己喜欢和喜欢自己的人中选择,她宁愿选择嫁给喜欢自己的人。她毕竟也逃不过藏在心底角落里的那点私心,拥有一生的疼惜和呵护,总可以弥补寻觅不到真爱的缺憾吧。昨晚皇上突然赐婚时,她虽然没有想得这么多,不还是下意识选择嫁给胤祯了吗。现在这些复杂混乱的思绪纷纷扰扰全部涌进脑海中,让她想得头都疼起来了。
歆玥正坐在毡毯上凝神沉思,帐帘忽然被掀起一角,露出了胤祥的笑脸。他先看到正在沉睡的胤祯,然后又看到他在睡梦中还牢牢抓住她一只手,脸上的笑意不禁更深了,朝她招招手,就放下帐帘退了出去。
歆玥不禁有些纳闷,实在想不透十三阿哥一大清早跑到这里想干什么。她又看了看仍在熟睡的胤祯,这才轻轻地把握在他手中的手掌抽了出来,蹑手蹑脚走出营帐。帐篷外清冽的空气中弥漫着树木、野草和泥土的味道,初升的旭日刚刚跃过天地间远远的那道分界线,照亮了散布在天边大片大片绯红色的云朵。歆玥做了几个深呼吸,顿时感觉神清气爽,不仅身上的倦怠去了几分,连心胸也变得开朗起来。
胤祥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脸上仍挂着一贯的纯净、爽朗的笑容,见她走近身边,连忙带了点关切说:“我来看看十四弟的伤,也来——给你们贺喜。昨晚皇阿玛回御帐以后说起赐婚的事,我本来就想立刻过来。后来想到十四弟受了伤,怕搅扰了他休息,就忍到了今儿早晨。”
歆玥没想到赐婚的消息居然立刻就传了出去,到不觉一怔。可是看到胤祥真诚的笑容,也知道他是真心道贺,丝毫没有调笑的意思,于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淡淡地说:“多谢十三阿哥。这次十四阿哥伤得不轻,半夜里还发起烧来,委实让人放心不下。等他醒来,我再把你来探病的事告诉他。”
胤祥点点头,似乎也察觉到她的笑容背后隐藏了重重心事,笑意收敛了一些,用安慰的口吻说:“你也不必太过虑。十四弟的身体结实着呢,这点伤还算不上什么。用不了多少日子,他就又能骑着马在草原上狂奔了。”他说到这里顿住了,低下头仿佛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扑哧一笑接着说,“想起几年前你刚进慈宁宫时的情形,现在还觉得好笑。”他见歆玥有些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急忙收住笑解释:“那时十四弟有事没事就拉着我去给老祖宗请安,连我这样鲁钝的人,后来都看出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存了这么久的心事总算修成正果,也算可喜可贺了,等回到京里,我要好好讨杯喜酒喝呢。”
歆玥也有些尴尬地笑笑,可心里实在不想再和他唠叨赐婚的事。她转而想问问皇上回御帐后有没有再议起遇袭的事,对太子姗姗来迟又是什么态度,可是仔细想了想,还是压下了这个念头。
胤祥又怎能猜到她的这些心思,见她沉吟着不说话,以为她还在担心胤祯的伤情,于是摆摆手说:“好,你快回去照顾十四弟吧,我也要回去了。”
歆玥站在那里,望着他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开,思绪却被他的话带回了刚入宫时那些还算是无忧无虑的日子,心底猛地升出一阵没来由的唏嘘之感。是呀,曾几何时,不只和胤祯,她和胤祥也还算很熟络呢。可是几年过去,他们却越走越远,远得几乎象陌生人一样了。如果他知道要为昨晚的那些话付出怎样的代价,如果他知道此后一生中最好的岁月将在怎样的失意中度过,还会不会有现在这样纯净爽朗的笑容,还会不会有这样轻快的步伐。她突然回过神来,不禁自嘲地笑着摇摇头。她自己的烦恼都已经够多了,难道还有闲情为别人操心,为别人烦恼吗?她再抬头看看胤祥已经走远的背影,就转身走回了营帐。
胤祯仍然一动不动趴在枕头上,姿势和她离开营帐之前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刚才紧紧闭拢的双眼已经睁开,有点焦灼的目光直直朝她身上望过来。歆玥本以为他还在沉睡,乍见他醒来,不觉被吓了一跳。
胤祯见她进来,仿佛舒了口气,不再象刚才那样焦急,只是沙哑着嗓子低声问:“歆玥,你跑到哪去了?”
“十三阿哥来探望你的病,看你还睡着就没进来。”歆玥边说边走到他身边,极力克制内心的慌乱,先俯下身子伸手在他额头上探探,汗涔涔的额头虽不象夜间那样烫手,可热度似乎还没有完全退清。她又起身在水盆里浸湿了一块细麻布,扶着他侧身躺好,开始给他擦拭脸上和脖颈间的汗水。她一直这样沉默地忙碌着,其实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和不知所措。昨晚皇上赐婚以后,忙乱之中她还没有完全意识到这个现实,现在这个念头已经深入脑海,想到眼前就是自己要嫁的那个人,她真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要以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可让人气恼的是,他在问过了那句话之后,偏偏也一言不发,只把充满深情地目光牢牢停驻在她脸上。

直到歆玥帮他抹干净脸上、颈间的汗水,就要转身站起来时,他却突然一把拽住她双手,紧紧合拢在自己掌中,象是带了点胆怯似的低声问:“歆玥,昨晚皇阿玛真的许诺我娶你做侧福晋了?你也真的答允了,没有回绝?”
这一问可让她有些啼笑皆非了,怀疑地抬起眼皮看看他,那幅一本正经还带了点疑惧的样子绝不是作假,想必不是要故意开她玩笑。她忍不住皱皱眉头诧异地问:“十四阿哥你不是烧糊涂了吧?”
“我是有点糊涂,可不是因为发烧。”他仍然是半信半疑,颇认真地看着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问:“你不是一直都回绝我的吗?为什么昨晚皇阿玛赐婚时你什么都没说,就这样默许了?”
他这样刨根问底地追问、探询不禁让她气恼起来,瞥了他一眼便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昨晚万岁爷赐婚的时候,奴婢实在是被那两个刺客吓傻了,慌乱之中也来不及多想。再说,当时十四爷已经受伤,还不顾自己安危护佑歆玥,奴婢就算再没心,总也要报答您的恩情,这才在仓促之中答允了赐婚的事。现在十四爷既然喋喋不休追问个不停,我们索性一起回明了万岁爷,让他取消赐婚的事好了。”这样赌气说出的一番话中,她都不知道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只是看着胤祯越听越苍白的面色,信以为真的绝望和痛楚,她心里竟意外地感到一阵畅快,忽然放肆地大笑起来。
这阵开怀大笑反而打消了他的疑虑。他又气又急,狠狠握了握她的手才咬着牙说:“你这丫头,这个时候还来拿我取笑。”
大笑之后,她心里那种无依无凭的空落落的感觉反而更重了,呐呐地说:“你饿了吧,我去给你拿点吃的,再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你先别走,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他忽然急促地摇摇头,拽着她重新在身边坐好,闪烁着热情的目光依然恋恋地在她脸上逡巡,过了一刻才忽然笑着说:“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侧福晋也好,庶福晋也好,只要你没嫁人,我总有一天会娶到你。当时我虽然说得信誓旦旦,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这心愿能不能实现。没成想上天居然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可以开口求皇阿玛赐婚。娶你做侧福晋,已经是我能给你最好的了,其实还是一样委屈了你。若不论身家地位,你和宫里这些大大小小的福晋比起来,又有哪一点逊色呢。”他说着说着,笑容却逐渐收敛起来,变得愈发认真了,似乎要将郁积在心里的肺腑之言一吐为快,“其实你喜不喜欢又有什么要紧,能娶你才是最重要的。你在宫里的日子过得根本也不快乐,不开心,看看这一年里你都瘦成了什么样子。自从弘明满月时出了餍魔那档子事,柳絮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我更是时刻担心你的安全,生怕自己无法看顾你时会遭遇危险。你若做了侧福晋,太子至少不敢再明目张胆对你下手,害你的机会也少了许多。就算我不能许你一生的幸福和快乐,至少可以给你舒适安逸的生活。”
歆玥怔忡地听着他这番出乎意料的表白,心里的酸楚越来越浓,迫得她连呼吸都困难起来。胤祯似乎就有这个本事,总是用他看似傻傻的、呆呆的深情,让她在不经意间被深深感动,觉得自己不爱上他简直就是对他天大的亏欠和愧疚。她终于忍不住蓄满了眼眶的泪水,哽咽着打断他:“你非要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吗?自己都伤成这样,还有闲情逸致想这些。有什么话不能等到烧退了、伤好了再说吗?我早一天听到、晚一天听到又有什么分别!”
胤祯见到她的眼泪,顿时有些心慌了,急忙松开她双手,抬起手给她抹着脸上一片狼藉的泪水。他一直无言地凝望她哭得红红的可怜巴巴的眼睛和浸润在泪水中的面庞,突然扬起没有受伤的臂膀将她拽倒在身边,欠起身子把有些发烫的嘴唇紧紧贴在她湿漉漉的脸颊上,然后又一路向下吮吸着她淌下的泪水,最终停留在她潮湿的双唇上。歆玥全身都不由自主起了一阵战栗,极力压抑自己内心异样的不适,被动地接受着他的吻。可是等他想要强分开她的双唇时,她却再也无法忍受,完全忘记他肩背上的伤口,猛地将他一把推开,迅速翻身坐了起来。他不停用力吸气的声音终于提醒她,一定是刚才过于猛烈的动作触碰了他的伤口。她惴惴不安地抬眼看看他,果不其然,他的眉眼都疼得皱成了一团,可是更让她不安的,还是他眼中那种受伤的神情。她用力咬咬嘴唇,默默地扶着他重新躺好,这才支吾着低声说:“十四阿哥,奴婢真要去看看你的药汤煎好了没有。还有昨晚皇上转派奴婢看护您的事,歆玥还没有回明老佛爷,也要先去回禀一声。”
他眼中受伤的神情又很快消失了,只是有些气呼呼地说:“你怎么还满口十四阿哥、奴婢地叫个不停,以后不准你再叫我十四阿哥,也不要在我面前自称奴婢了。”
歆玥站起身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又低头看看他,正迎上了他充满忧虑又同样充满期待的目光,她暗自鼓了鼓勇气才期期艾艾象耳语一样低声吐出“胤祯”两个字,他虽然也许根本没听到,可是脸上还是绽开了喜悦的笑容。歆玥也不由自主回他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才转身走出了营帐。
这次的木兰秋狝似乎并没受到刺客偷袭一事的影响,仍如往年一般有条不紊地继续着。歆玥既要照顾胤祯的伤情,有时还要兼顾些皇太后那边的差事,忙得再也无暇顾及身边将要发生的一切。胤祯的伤果然恢复很快,到他们启程回京时,他的伤势已好了大半。可是歆玥一度曾经照看过的小皇子——十八阿哥胤衸,病情几经反复却终于恶化,当大队人马到达布尔哈苏台行宫时,这个年幼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在十八阿哥死去的当天,皇上就召集了随行的众阿哥和大臣,痛斥太子的种种失德之处,传旨废去胤礽的太子头衔,交由大阿哥看管。此后,他又急召在京的三阿哥、七阿哥和十阿哥火速赶往回京途中会合,可是却责成四阿哥和八阿哥留守京城,暂时协力政事。没几天之后,胤禩果然又被委以内务府总管事一职,除了统管内务府一应事务,还要会同刑部彻查太子奶公凌普任内务府总管时的贪赃枉法等事。
歆玥眼见着在小说中读到的情节一幕幕变成现实,只是感觉越发惊心。回京城的路途一步步缩短,随着距离不停拉近,她内心的忐忑就越发浓重了。皇上赐婚的消息有没有传回京城?他知道了又会怎样?是无动于衷,还是有卸下心头巨石的轻松?在这样的柔肠百结中,歆玥终于又回到了慈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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