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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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露轩前院的西厢房中,弥漫着歆玥曾经那样熟悉的百合香,袅袅烟气从镏金狮子香炉中缓缓飘出,无声无息溶进透过窗棂斑驳洒在室内的阳光中。歆玥偏坐在脚凳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指尖捏住的银针,不时轻轻捻动几下,引得露在外面的针尾颤悠悠一阵抖动。
才出了正月没多久,皇上就起驾到五台山出巡了。胤祯这一次又被钦点随扈,出行前一天从宫里回来,却突然带回太后宣召歆玥伴她到畅春园小住的懿旨。这个决定实在让胤祯感到意外,太后放着这么多嫡亲的孙女、这么多家世尊贵的孙子媳妇不选,偏偏召出身微寒的歆玥陪她移居畅春园,虽说歆玥曾是她身边的丫头,这份眷顾和宠爱还是太异乎寻常,所以立刻就满心欢喜答应下来。就这样,第二天在胤祯离家同时,歆玥也带着简单的行装再一次住进承露轩。
歆玥又抬眼望望侧卧在床上假寐的太后。午后室内明亮的光线下,太后松弛的脸上,眼尾、额头上堆积的皱纹和颧骨、脸颊上散布的老人斑更加鲜明,除了一向的慈和,更凸现出苍老。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把目光转到案桌上插着数枝梨花的汝窑美人觚。那天刚听到太后的懿旨时,她对这格外的眷宠并没有太多悲喜,住在海棠轩也好,承露轩也好,生活对于她几乎象定格一样,不会有太大变化。可是住进承露轩那天,太后却明明白白告诉她,是因为看到她过节进宫时神情萎顿、抑郁,似乎婚后的生活也不太开心,才趁胤祯随扈时宣召她来畅春园小住,趁机让她散散心。皇太后的这番体恤顿时让她感动不已,被远离亲人的孤寂和不堪重荷的爱情折磨着的心,不觉生出浓浓的孺慕之情。
也许是移驾这番折腾对皇太后这样上了年纪的老人来说过于劳累,住进承露轩的第二天,各种感冒伤风的症状就在她身上凸显出来,连头痛的老毛病也被勾了起来。歆玥见状,自是义不容辞承担起给太后针灸、按摩的职责。
歆玥再望望仍然紧闭双眼,躺在榻上一动不动的老佛爷,轻轻嘘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蹑手蹑脚把银针拔了出来。她朝侍立在旁边的寒露招招手,示意她把搭在太后身上的夹被拉好,然后收拾起银针,慢慢从内室中退了出去。
穿出与外厅相隔的垂花门,绕过紫檀插大理石的屏风,曹公公正悄无声息地候在外厅门口,看到她走出来,也擦擦汗走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问:“十四侧福晋,老佛爷怎么样?”
“正睡着呢,有寒露在旁边伺候。”歆玥边说边随着曹公公走出去,稍微提高点声音问,“老祖宗的药呢?”
“已经煎好了。现在老佛爷既是睡着,我就先让他们把药在火上温着,等醒了再送过来。”曹公公说完,又自然地望着歆玥笑笑,带了几分感激继续说,“这几天可辛苦您了。”
“曹公公怎么还说这种见外的客气话呢,就算现在歆玥不在慈宁宫当差了,照顾老祖宗一样是应尽的本分呀。”歆玥淡淡地笑了笑,心里却总有点挥不去抹不掉的不自在。这次再来承露轩小住,也许是身份不同了吧,本来曾经很熟悉的那些人和以前竟然全都不一样了,让她颇有点物是人非的唏嘘和慨叹。云妞已经捱到年纪被放出宫了。少了这个曾经和她最知心的姐妹,现在这些小丫头对她除了恭谨还是恭谨,再也没有曾经的那份亲热和随意。就连曹公公、小顺子等人,看到她也总是带着个殷勤的笑容,嘴里侧福晋侧福晋喊个不停,让她总觉得那么别扭。这称号象条宽宽的鸿沟,把她和他们所有人远远隔开,以前的融洽,被她怀念的融洽,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曹公公见她心神恍惚不知在想什么心事,嘴上虽挂着微笑,眉宇间却笼罩着若有若无的轻愁,急忙借口准备煎好的药就转身走开了。歆玥站在院子里那几棵已经绽出嫩绿叶片的老槐树下,似乎春日里满院的蓬勃生机也无法鼓动起她低落的情绪,怅怅地呆望一会儿,终于想起什么,转身朝自己暂住的厢房走过去。
她才没走两步,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响起一声充满惊喜的低唤:“歆玥。”
歆玥心里一颤,完全没料到会在这一刻,在这里听到那个让她心绪不宁的熟悉声音,犹豫了几秒钟才顿住脚步转过身来。刚刚绕过大门口影壁走进来的胤禩,仍然是一身月白绣如意纹的熟罗袍,笑盈盈站在春日午后暖意醺人的阳光下。歆玥有些不知所措地对他笑笑,还没来得及请安,他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
“歆玥,你——怎么在承露轩?”他闪烁着喜悦的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她,好象完全忽略了周遭的一切。
“因为胤祯随圣驾去了五台山,所以老祖宗移居畅春园时,宣召我过来陪她小住。”歆玥尴尬的笑容还残留在脸上,垂下头有点不安地摆弄着手里的针匣,停了片刻又低声问:“八阿哥是来探望老祖宗的病况吗?你来得不巧,我刚给她针灸过,现在正睡着呢。”
“那真是不巧了。”胤禩仿佛也意识到自己在兴奋中的一时忘情,稍稍收敛起满腔激动,换上惯常的平淡笑容说,“我也是才听说老祖宗身染微恙,现在皇阿玛又不在京城,才急着过来看看。没想到你现下竟住在这里。”
歆玥仰起头看看他,本想找个借口赶快离开,可是忽然想起胤祯提过的告发托合齐会饮案一事,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八阿哥,前些日子在胤祯寿筵上你们商议之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胤禩脸上那点淡淡地笑容也消失了,奇怪地看看她,想了想才轻声说:“随我去你以前读书的那个水亭。”
歆玥知道他指的那个水边凉亭,也知道自己随他去那样的隐蔽之处,若被宫人发现极为不妥,可是现在她一心只想竭力劝阻胤禩告发会饮案,也顾不得许多避忌,用力握握双手,象是鼓足了勇气,随着他向后院走。
穿出后院那道竹篱门,走进遍植杨槐的树林,前两天一场春雨打落了无数挂在杨树上象毛毛虫一样的褐色穗子,蜷曲在泥地上,有些已经被踩踏得和污泥碾作一团。踩着这一层薄薄的、软绵绵的穗子,他们一直走进水边在寂然无声中静静伫立的凉亭。从暖融融的阳光下乍然走进这片阴影中,歆玥顿时感觉一片凉意,连刚才因针灸被汗湿的衣衫也紧紧贴在了背上。
歆玥刚想再次开口询问,却冷不防一下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被他身体的热度温暖着,那个夜晚之后再见面的尴尬就在瞬间被砸得粉碎。她有点绝望地把头贴在他胸前,根本不想费力和自己挣扎。她的理智、她的伪装、她的克制总会在他面前化为乌有,让所有她强加给自己的束缚都变得不堪一击。无论是她的身体还是心灵,都逃不开他的吸引,对他的渴望和迷恋。其实在那个**的夜晚之后,她自己也模模糊糊意识到,连身体也彼此相属之后,她就更加无法摆脱与他的纠缠。偷情就象鸦片,吸食过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她会慢慢沦陷其中,再也无法自拔。如果不对胤祯坦承一切,他们要永远忍受情感的折磨和良心的鞭挞吗?可是要坦承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呢?她知道她没有,可能他也一样没有。
沉默着相拥良久,他才抚着她背脊轻声说:“我已经几次想在十四弟面前提起这件事,可总觉得难逃罪责,无论如何难以启齿。不过让我就此把你忘掉,彻底不闻不问、不再关心更不可能。过节时在宫里看到你那副恍惚憔悴的样子,我都不知道有多心疼。我们该怎么办?这些天若不是有安郡王的丧事和告发托合齐一事牵扯精力,我简直要坐立不安,不知会受怎样的煎熬。”
歆玥想到梗在心中的那件大事,不敢让伤痛和感怀肆意泛滥下去,死命咬咬嘴唇,忍住含在眼中的泪水,扬起头望着他急切地问:“胤禩,你们已经上了弹劾托合齐的奏折吗?”
“是十四弟告诉你的?”他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一句。
歆玥点点头,继续不顾一切飞快地说:“现在不是合适的时机,你也实在不该在皇上面前再露出整垮太子的意图。”

他和歆玥相识这些年来,只是偶有几次和她谈起宫中复杂的争斗,而她对此似乎一向漠不关心,现在突然表现出这样异乎寻常的关注,不免让他有些吃惊。可是从她眼中,他看到了真切的关怀和焦灼,不禁又犹疑起来,难道是十四弟还曾私下对她透露过什么隐秘吗?他压下心中的疑惑,扬扬眉毛说:“已经晚了,皇阿玛离开之前,镇国公就已经上了弹劾的奏折。”
“皇上怎么说?”
“还不知道。歆玥,这件事你不必拦我,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奏折已上,我没有退缩的道理,也没有退缩的可能。”他双手扶上她肩头,似乎越说越激动,“太子的异心昭然若揭,有了第一次被废之事,他更不安于一直等待了。我不信皇阿玛这么大胆,敢把虎狼一直养在身边。去年众臣推举储君一事虽然不成,我还是要再试试。也许等皇阿玛对二哥彻底失望了,我还能等到机会。如果能成为太子,也许在十四弟面前提起我们的事,一切都能更顺理成章一点,不会再有如许多的障碍和顾忌。”
胤禩的这番话让她愕然了,连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僵直起来。太子梦,他的太子梦还没有破灭。为什么胤祯看透的事他却看不透呢?为什么他们要相守一生的奢望似乎总被圈禁在他的梦想之中,永远也逃不开这个怪圈?在这个凉亭之中,他曾经也说过让她等待,等待他成为太子,可以不受八福晋钳制的那一天。现在同样在这个凉亭中,他再一次暗示她等待,等待他成为太子,可以更理直气壮面对胤祯的那一天。难道他们要永远等待下去,等待他实现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吗?她心中涨满了难以言说的苦楚、失落、愤懑,忽然咬紧牙关说:“太子、太子,你的太子梦要做到哪一天?如果你永远也成不了太子呢!”这突然冲出口的话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垂在身边的双手不觉之中握紧了,喘息着呐呐地望向他。
胤禩面色一凛,压在她肩上的手猛地加重几分力量,忽然用力喘口气问:“歆玥,此话怎讲?”
歆玥也意识到自己在冲动中讲出的真情闯了祸,可是现在他如此认真逼问自己,连逼视过来的目光都透着冷峻,她该怎么自圆其说呢?总不能泄露自己的秘密,把她知道的结局直言相告吧。她沉吟了一会儿才放缓口气说:“胤禩,前些时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难道还看不透皇上的心思吗?太子为什么废而复立?众臣的推举为什么被弃置不顾?皇上若真有心立你做太子,还会有后来的一切吗?如果他现在不想立你,就算你再扳倒了太子也没用。你在其中出的力越多,态度越积极,就只能招致他越多的厌恶疑忌。你是真的‘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才看不透其中的玄妙吗?”
胤禩在凝神倾听时,脸上神色几番变化,等她说完又沉默了好久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重重叹息一声,重新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抚摸着她发髻边几缕碎发说:“我何尝不知道你说的这番道理,只是现在的情势逼迫下,我已经退无可退,只有赌这一局。赌了,还有获胜的可能;不赌,却什么都没有了。太子视我为寇仇,我若坐待他登基那一天,他势必也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既然如此,我已经费心努力经营多年,为什么不放胆一搏。皇阿玛一向英明决断,我不信他会置江山社稷不顾,置朝野人心向背不顾。”
歆玥虽然还偎在他怀中,可是又渐渐感觉到乍走出阳光的那种寒意,这次连他的体温也不能将包裹住她的寒冷驱走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她还能再劝说什么呢?难道要干干脆脆把四阿哥会一承大统的结局向他和盘托出吗?如果他知道她只是侵占了这个躯壳的三百多年后的一缕游魂,天知道会有怎样的反应。纵使吃了熊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冒这个险。她犹豫了一刻,突然象撇尽所有烦扰,脸上竟露出灿烂无暇可是又带了几分决绝的笑容,手指轻轻刮着他泛青的下巴,象耳语一样低声说:“好,我不再劝阻你了。我会一直耐心等下去,也许终能等到那一天。”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如此让人心动的纯净笑容了,不由心头一热,俯下头在她唇上重重吻了一下,眼眸中又闪现出久违的神采,带着笑意说:“回去吧。耽搁了这些时候,老祖宗怕是早醒来了。”
出了树林经过通往湖对岸的那道长堤时,他们远远地就看到两人行色匆匆直奔承露轩而来。胤禩眼尖,早已看清四哥胤禛,身边那个穿着豹子补服,与四哥相谈甚欢的,竟然是随皇太后一起移驻畅春园的一等侍卫隆科多。他不觉皱皱眉头,转身朝歆玥努努嘴,示意她先从后门进去。等歆玥从那道竹篱门进了承露轩后院,他索性彻底停住脚步,蹙着眉头若有所思看着长堤上的两人越走越近。这隆科多曾经是大阿哥胤褆的心腹,和他自己也相当熟捻。胤褆获罪以后,他大概是受了皇阿玛的申斥,一下子变得安分起来,和他们也日渐疏远了。现在乍见到他,居然又是伴着一向号称自在闲人的四哥,不免勾起他心中几分诧异。
胤禛也看到了站在堤岸尽头的胤禩,不只是他,那个匆匆转进承露轩的女人他也同样看到了,不过惊鸿一瞥之下看不真切,没分清究竟是何人,只不过那背影、那身量都和八福晋相去甚远。
走过堤岸,隆科多先抢上几步给胤禩打千请安,等直起身子才笑眯眯地说:“八爷想必也是来给太后问安的吧,您们兄弟到是可巧都凑到一起了。”
胤禩微笑着朝胤禛拱拱手说:“四哥既也是来问安,我们正好可以一道去。我来得早了,正赶上老祖宗睡着,这会儿想来也该醒了。”
胤禛下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套的翡翠扳指,也同样微笑着答了声好,然后却忽然象是试探一样问道:“八弟是和弟妹同来的吗?怎么我刚才远远地看到还有旁人呢?”
“不是,那是十四侧福晋,刚才想必是离得远,四哥看差了。我也是刚才来了才知道,老祖宗前几天宣召她进园陪住呢。也许因为十四侧福晋是服侍了她几年的丫头,对老祖宗的脾气秉性都最清楚不过,所以老人家才喜欢有她做伴。”胤禩不动声色,神色和目光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就象一切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一样。
他的冷静和镇定到让胤禛有些犹豫了,索性只是点点头,就和胤禩一起朝承露轩正门的方向走过去。
在正门的那道影壁前,胤禩忽然停住脚步,象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听说四哥给皇阿玛上了折子,告托合齐父子等人不顾宫中禁令,在服内聚会宴饮?”
“这话从何而来呀?”胤禛面上一惊,顿时也站住了。对托合齐被弹劾一事,他也是稍有风闻,本来还在猜测是不是八弟一伙人所为,不想今天胤禩一句话居然把一切都推到了他身上。
“难道这话只是捕风捉影吗?好象现在市井坊间颇有些传闻,说雍亲王对太子种种失德之处也是极为不满呢。难道四哥对这些也全然不知、全然不晓吗?莫非四哥虽身未入佛门,早已经四大皆空了?”胤禩象玩笑一样的话语中透着亲热和知心,似是很无辜地笑了起来。他忽然提起这番话,不只是为岔开四哥对他和歆玥的猜疑,其实更多还是为了试探和警告。在市井坊间散布这些传闻,还是那次寿筵之后阿灵阿、揆叙等人的一力主张,借此报复四哥在太子被废时左摇右摆的骑墙、投机态度,也趁机把他一起拉入会饮案中,不给他撇清的机会。
胤禛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八弟的话难道都是真的吗?怎么他对这些都一无所知呢?正在暗自捉摸,循声而来的曹公公已经迎了出来,正在恭恭敬敬给他们两人请安。他立刻意识到现在已经没时间好好从八弟口中探听什么,况且他也未必真想对自己透露什么。他想到这里,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和气恼,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和胤禩一起随曹公公朝西厢房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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