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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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祯随圣驾返回京城以后,歆玥很快也依照皇太后的懿旨搬回府邸。在承露轩暂住期间,胤禩以老祖宗的病情为名,索性从城里搬到畅春园左近的别墅,隔三岔五就要进园来请安,仿佛只要能在承露轩里远远望上歆玥几眼,也是种莫大的慰籍。歆玥回府之后,近半年的时间倏忽而过,她却再也没机会见到胤禩。不过对于她一直关注的告发会饮案一事,倒是很快就从胤祯口中听到了有关的零星片断。皇上以“访寻未得其实”为理由,将镇国公告发会饮案的折子压而不发。歆玥不知道胤禩对这个结果会不会深感失望,也不知道这些日子他又在忙碌些什么。不过她冷眼旁观,胤祯这些时候似乎也变得异常忙碌。五月里皇上出巡塞外之后,他随骁骑营在南苑一带操练住了近两个月,回来之后又在府中频繁接待朝中一些饱学名士,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姿态,似乎满心迫切想与这些人结纳。他甚至有几次还带了几分得意在歆玥面前提起,现在连和八哥一向交好的理学重臣李光地李大人都对他颇为赏识,屡次在他人面前称颂他的贤达。歆玥虽然对他夺储的野心既不关心也没有兴趣,不过对他的心思却看得一清二楚。既然胤祯也在忙碌着为自己的计划进行铺垫,那皇上压下会饮案,似乎也只是暂时的举措。太子再次被废,恐怕是无法逆转,迟早会发生的事了。
歆玥坐在梳妆台前,张着双眼呆呆地望着铜镜中紫苏给自己梳头时娴熟忙碌的双手,心里却一直在琢磨皇上此次出巡钦点随行的皇子人选。太子伴驾随行是想当然的。自他被复立以后,皇上似乎打定主意把他拴在身边一步也不放松。在宫中时,太子每天都要到乾清宫聆听训诫,接受理政方面的指导。皇上出巡五台山、塞外,更要他伴驾寸步不离。不过从皇上钦点九阿哥随扈就可以看出,他对胤禩等人的忧惧仍然没有消除,既然不放心把他们全部留在京城,去年又已经挑选胤禩随行,所以才选中了同是他们一伙儿的九阿哥。
歆玥正想得出神,忽然感觉头上一紧,紫苏扯在她发髻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拽得她头皮一阵生疼。她顿时集中起精神,这才发现铜镜中梳得高高的两把头上已经别好了旗头,紫苏正往上簪着两朵红绒宫花。歆玥不觉吸口凉气,苦着脸皱皱眉毛。
紫苏似乎有所察觉,急忙停住手,不安地在衣服上搓搓,小声说:“奴婢该死,是不是又把您弄疼了?”
“没事。”歆玥呼出口气,在镜中对她安慰地笑笑,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说,“你把这旗正簪好就行了,千万别再戴那些累赘的东西。”
紫苏正想拿起一支缧丝点翠彩蝶的金钗,听到这话只好放在一边,忍不住嘟起嘴说:“您好歹也是侧福晋呀,每次出门穿戴都这么素淡,到好象是福晋的丫头似的。上次进宫,回来以后主子还把我和白芷训斥一顿,说我们不尽心给您装扮,在众人面前丢主子的脸。要说十四爷给您准备得也够齐全了,您为什么还总是什么也不要呢?若依您的人品、样貌,好好打扮起来,还不把宫里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贵妇全比下去了。”
歆玥没有立刻搭腔,从案桌上捡起紫苏放下的那支金钗,下意识用两只手指拿捏着转了转,这才有点无奈地苦笑着说:“宫里那一干女人,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看我出身卑微的一介宫女,居然也攀上了十四爷的高枝,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不忿。我何必还弄得这么招摇,平白多招惹点嫉恨呢。”
紫苏伺候她这么久,已经熟知她温柔平和的外表下,其实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坚持和执拗,现在见她如此说,自然就不再劝说,拿起摊在炕上那件白色滚水红犬牙边的长袍,开始帮她更衣。
穿戴停当之后,歆玥看看镜中那个简单清新的人影,不觉满意地点点头。其实她一直坚持这样朴实、素淡,在那群珠缠翠绕、花枝招展的女人中间,未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卓尔不群。不过今晚,因为是到胤禩府上赴重阳节的酒宴,她就格外不想惹眼招摇,以躲避八福晋虎视眈眈、目光如炬的双眼,免得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歆玥和完颜氏到得晚了,她们的马车停在八贝勒府门前时,那里已经停了满满一排马车。歆玥自踏进府门,一路朝栖凤阁行来,就看到甬路两旁的花圃里,游廊的边沿上,土里栽的、盆里种的,全都是正在盛放的白鹤卧雪,娉婷袅娜的纤细菊瓣,在暮色中展现着优雅身姿,将略带苦涩的清香静悄悄弥漫在庭院之中。望着这一丛丛千姿百态的白菊,歆玥心里漫起了难以言说的感动。只有胤禩,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她最爱这种颇为名贵的白菊。现在他府上这些白鹤卧雪,一定也是特意为她摆放的。就因为想着这些心思,她连完颜氏一路行来的闲谈也没太入耳,只是偶尔才心不在焉地虚应两声。
在栖凤阁殿前,迎客的太监高呼一声“十四福晋、侧福晋到”,八福晋映雪很快就笑着迎了出来。她只是对歆玥扫了一眼,象极不情愿一样朝她微微点个头,就亲热地拉住完颜氏的手说:“妹妹今儿个怎么来晚了,我刚才还和九弟妹说起,生怕你又有了身孕身体不适,今天不肯赏光呢。”
完颜氏羞涩地一笑,笑容中却满含着喜悦,轻轻摇摇头说:“这些天身上是有些乏懒,精神也差些,不过比起怀弘明时要好得多了。既然是姐姐下了帖子请我们一起来过重阳,我说什么也要来凑个热闹呀。”
映雪一边听她答话,一边得意地向歆玥瞟过去。歆玥象没看到一样,稍稍别过眼光,一边跟随在她们身后向里走,一边打量围坐殿中的那些女人。她不是看不懂八福晋象示威一样的嘲讽目光,无非是借完颜氏又怀身孕一事,打击她至今仍没有生养的缺憾。她嫁给胤祯一年多仍没有怀孕一事,现在已慢慢成为这些无聊至极的女人们口中兴致勃勃的谈资了。不过在她们谈起来时,恐怕大多数人都怀着幸灾乐祸之心罢了。歆玥有时听到那些暧昧的暗示挖苦,看到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神,心中反而感到有些好笑。不过完颜氏似乎是真正在为她忧虑、心焦,多次试探着问起来,甚至暗示歆玥找个郎中来看看,还热心建议她到庙中求神拜佛。现在她自己再次怀孕,有时和歆玥说起未出世的宝宝,仿佛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满心愧疚。完颜氏的好意虽然让她感动,不过毕竟也给她带来刺心的烦扰。
现在看到映雪这种挑衅的目光,她心中也全不在意,微笑着和殿中诸人一一见礼之后,就随完颜氏在搭着银红色弹花椅搭的宽大木椅中坐下,一边静静品茗,一边听着身边几位福晋的说笑。
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带了几分兴奋闯入耳中:“嘿,姐姐可知道,今天八福晋是不是请到了京城里正红的柳家班来唱堂会?”
歆玥回头一看,说话的那个身穿水绿色长袍的年轻女孩,是五阿哥的庶福晋张佳氏,正带着无限期待望着坐在她前边的九福晋董鄂氏。
董鄂氏还没来得及回话,五阿哥的侧福晋瓜尔佳氏已经在她身上捶了一拳,带着点嘲笑和调侃说:“这死丫头,从接到帖子起,就惦记着听龄官唱戏了。”
董鄂氏也暧昧地一笑,压低声音回道:“你在八福晋的眼皮底下也敢明目张胆惦记着龄官,就不怕那位吃醋吗?”说完又朝着映雪的方向努了努嘴,继续兴致盎然地说,“放心吧,这里不止你一个人想看赵子龙呢,岂有不请柳家班的道理?”
几个女人的头越凑越近,声音越压越低,不一会儿同时响起意味深长的笑声。歆玥有些厌恶地皱皱眉头,调转目光赏起了透过敞开的轩窗映出的朦胧夜景。刚才这些女人一起议论的柳家班,她也早就有所风闻。班中的龄官柳同春,扮相俊、唱工好,已渐渐成为红遍京城梨园行的头牌武生,尤其是他在《长坂坡》中扮演的赵云,凭着一身挥洒自如的真功夫和英武俊俏的容貌,不知迷倒了京城多少贵妇。这些养在深闺中的无聊女人,也许是平日里活得太单调、太缺乏刺激,竟有不少模仿着身边的男人,干起了捧戏子、追名角的勾当。听她们刚才那番话,似乎连八福晋也对龄官心存觊觎呢。只是据说这龄官一向洁身自爱,除了认认真真卖艺,绝不趟任何浑水,对周遭权贵一向懒得阿谀奉承。歆玥这时到真在心里暗暗期待,让八福晋在这里碰个钉子呢。

歆玥正在模模糊糊想着刚才几个女人的议论,一声“四福晋、侧福晋到”的高唤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胤禩居然也请了四阿哥和家人同来赴宴,她本以为今天的宾客全部是他熟识、交好的那一干人呢。她把诧异的目光转向殿门口,在瞬间的安静之中,看到那拉氏携着两个女人一起走了进来。那较年长的一个,歆玥以前在宫中也见过,知道是四阿哥的侧福晋李氏,可是她身边那个虽然年幼却一脸倨傲的美丽女孩,她却从未见过,不由得留神打量起来。那女孩最多只有十五、六岁年纪,高高的身量,明眸皓齿,美丽中还透着点男人的英气,一身艳丽的蓝紫色宫装,绣着团团翩翩起舞的彩蝶,把她整个人都趁得更加光彩耀目。
歆玥看到映雪笑着迎了上去,和那拉氏寒暄几句,很快也把注意力转移到这个年轻女孩身上,带了几分挑剔上下打量她一番,这才似笑非笑地说:“这就是四阿哥新纳的侧福晋吧,果然不愧是封疆大吏的妹子,站在这里就是与别人的气势不同。年家既新近擢升一位朝廷大员,又和雍亲王结了亲,从镶白旗一下升到了镶黄旗,真可谓双喜临门了。”
歆玥听了八福晋这番话,才知道这女孩是年羹尧的妹妹,胤禛的侧福晋年氏。她的话听起来似是褒赞,说时却颇有几分酸酸的味道,显然是因为年氏的张扬已隐隐盖过了她的风头,才在话中暗含了几分讽刺。
年氏在映雪面前仿佛并没有任何畏怯,象没听懂她的话一样笑了笑,点点头说:“八福晋谬赞了。家父和长兄都是文官出身,就连二哥也一样中过进士,被翰林院授过职。小妹怎样也算长在书香世家,又不是行伍出身,哪里会有什么夺人的气势呢。”
那拉氏听到这里微微一笑,生怕年氏不知深浅惹出什么不快,赶快截断她的话说:“八弟妹好意下了帖子,我们到姗姗来迟,实在是不敬了,一会儿等席开了,再以酒赔罪吧。”
“姐姐说哪里话。”映雪仍然不动声色地笑着,似乎毫不气恼,引她们走入殿中和众人见礼。
客人到齐,酒宴很快就摆开了。因为年氏的到来,又因为她的美丽和骄傲,映雪的敌意很快就从歆玥身上转开,牢牢关注在年氏身上,在酒宴间一直寻找机会回击她刚才那番顶撞。歆玥乐得轻松,绷紧的神经也慢慢放松下来,一边和完颜氏等人吃菜、聊天,一边听她们在席间斗口。直到戏台开场,殿中大半女人的注意力都被龄官吸引过去,她耳边的嘈吵才慢慢安静下来。
歆玥坐得烦闷至极,又听不进台上锣鼓喧天,唱得正热闹的戏文,就借口出恭从殿中溜了出来。她一路向后面的花园行来,黑暗中居然没有碰到一个人影,只有悬挂着的盏盏红纱宫灯,给脚边一丛丛白菊浸染了幽暗的绯红。园中的风景依稀还是她多年前见到的样貌,仿佛越过了他们身上的沧桑变化,把时光一下拉回到从前,拉回到胤禩生日宴的那个夜晚。她耳边的人声、乐声渐行渐微,宁静寂寥的夜色越发勾起她心中的慨叹和悲伤。
在园中越行越深,听泉居已经依稀就在眼前。歆玥一直走到那眼泉水跟前,停住脚步凝视着星月微光下布满青苔的光滑石沿,耳边仿佛又响起胤禩当年说过的话。正在失神间,背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有些警觉地转过身来,还没看清来人的样貌,只看那身随着步履拂动的白袍就知道一定是胤禩。她再抬高点目光,终于看到因为一阵疾走有些气喘吁吁、起伏不定的胸膛和黑暗中那张清癯苍白的面庞、墨玉般闪闪发光的眼眸。她紧张得几乎能听到胸腔里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极力站稳脚步,呐呐地嗫嚅一声:“胤禩。”
“夏贵川告诉我你从栖凤阁里出来进园了,我才借机从席上溜了出来。”他终于停在她面前,微笑中也透出几分紧张,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你疯了,不怕被别人撞见吗?”歆玥心中涨满了苦涩和酸楚,仍然望着他呐呐地低声说。
胤禩没有搭腔,只是忽然拽住她的手,拉着她快步登上那段石阶小径,踏过月台走进听泉居。书斋里暗沉沉、静悄悄,只有从敞开的窗子透进的那点微光能让她能勉强辨出里面陈设的桌案、木椅、书橱等器具。
歆玥在黑暗中沉默无言地和他对望片刻,猛地扑入那个熟悉的怀抱。胤禩将她紧紧揽住,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紧张,身体也在不停颤抖。“今晚我本来是想管束住自己。可是你和十四福晋刚到时,我在前边远远瞥见一眼,你这身白衣在那群五彩缤纷、花团锦簇中又是那样清新秀丽,就象这满园的白菊一样,让我一腔决心都化为乌有,一心想着是不是有机会可以好好看看你,问问你是不是喜欢我让人摆的那些白鹤卧雪。”
是呀,她也一样被这么长久的思念折磨着,还怎么忍心再责备他的一时忘情呢。她轻轻偎在他怀中,默默地点点头,然后又扬起脸,留恋的目光长久停驻在他脸上,一刻也不愿离开。他也忘情地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忽然将她拉到桌案边,拿起摊在桌上的一张纸递到她手中说:“带你到听泉居,还想把这个给你。前几日在这里读书,夜阑人静,望着窗外绿色的萤火虫在草木间飞舞,隐约听到外面声声钟鼓震动着寂静的夜空,忽然想起这几句诗,就随手抄录下来。此情此景,虽古今相隔千年,又是何等相似啊。”
歆玥接过他递来的纸,凑到窗边低头细看,蓝色洒金的花笺上,整整齐齐录着四行诗句: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她脑中忽然就浮现出这个在孤寂的夜中因思念而辗转未眠,独自徘徊静听钟鼓更漏等待天明的寂寞凄清的颀长身影,眼中顿时潮湿起来。只是,他偏偏挑中了《长恨歌》中描写爱侣阴阳两隔的不祥诗句,怎能不让她想起最后两句:天长地久有尽时,此恨绵绵无绝期呢?她和胤禩,也会如这诗句一样一语成谶吗?
她不愿再深想下去,轻轻折起诗笺,纳入怀中收好,又朝他凄然一笑,然后才低声说:“我不能多耽搁,要赶快回去了。”
他猛地紧握住她双手,依依不舍地凝视着她愈发清瘦的小脸,牵牵嘴角象是要说什么,可是犹豫了片刻才用力咬咬嘴唇,象耳语一样低叹道:“歆玥,你会等我的,是不是?”
歆玥也踌躇着,心里忽然又绞痛起来,过了一会儿终于颤声答道:“会——”
虽然只是象蚊子一样的一声轻哼,胤禩还是如释重负般露出喜悦的笑容,轻轻放开她的手说:“快去吧。”
歆玥急匆匆跑出听泉居,又一路快步朝园外疾走,仿佛在逃避什么追逐一样。她身上、手上的冷汗不停向外冒出来,被夜风吹过,不觉起了一阵战栗。在花园门口那个由太湖石堆叠起的牒关前,如鬼使神差般,她竟迎面碰到同样急匆匆冲进园来的胤祯和夏贵川。胤祯看到她颇有几分意外和惊喜,夏公公本来一直惴惴不安的张皇神色也立时松弛了一些。
“歆玥,你怎么在园子里?”胤祯快步走到她身边,拉起她濡湿冰冷的手,有些疑惑地望望她,又望望她身后笼罩在夜色中的一片沉寂,继续问道,“你怎么跑得气喘吁吁?看到八哥了吗?老夏说他进园来了。”
“奴才给十四侧福晋请安。”夏公公边说边在胤祯身后对歆玥频频打着手势,“主子刚才说喝了酒有点头晕,要到花园里来吹吹风、醒醒酒,侧福晋您没见到他吗?”
歆玥会意,心虚地咽了几口唾沫,支吾着说道:“我也是因为在殿中坐得气闷,所以到园子里来逛逛,不过却没有看到八爷,许是走了不同的岔路,两下里错过了。什么事这样急急地找他?”
胤祯向周围看看才压低声音说:“何二先生差人从江南送了信来,送信的人还急等着八哥的回复呢。”
“十四爷,我看主子多半在书斋里,我们还是到听泉居去看看吧。”夏公公喘了几口粗气,凑到胤祯身边沙哑着声音说道。
“好。”胤祯点点头,又转向歆玥,深思似的朝她看看,然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浊重的气息说,“你也快回去吧,歆玥。出来久了,被人发现毕竟不好。”
歆玥本来高高悬起的心总算沉落下来,默默点点头,转身向园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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