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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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十日,皇上出行塞外的大队人马经过数日奔波返回京城,随行的诸皇子和几位大臣在跟随圣驾驻跸畅春园时,全部被侍卫拘禁在澹宁居中。留守在京城的皇子们很快也被宣召进园,同样被带到澹宁居等候着,等候那个既在意料之中,又仿佛在意料之外的结局。还在他们缄口不言、各怀心思,提心吊胆恭候皇阿玛的时候,李德全先带领一干侍卫进到院中,向他们宣读了圣上的谕旨,然后便向众人告了罪,指挥着侍卫将他们的双手逐一捆绑起来。
胤禩留心向身边众兄弟扫了一圈,无论是随行塞外刚刚归来的还是一直留守京中的,大家虽然一样沉郁,一样在院中静静伫立,可是面上都没有流露出太多惊奇,想必或多或少都已经听说了诸尔甘等人被捕获的事。
他们并没有等待很久,皇阿玛的銮舆终于进了澹宁居。他满面愠色,一步步缓缓走下銮舆,威严的目光冷森森地从跪迎在地上的众人身上逐一扫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起了一阵战栗。“胤礽——”皇上同样冰冷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是,儿臣在。”胤礽结结巴巴地答应一声,双膝跪着向前蹭了蹭,从众兄弟行列中出来。他的头垂得更低,身体颤抖得也更加剧烈。
胤禩本想向身边诸兄弟一样,把头更深地埋进怀中,可是皇阿玛突然爆发的一声怒吼反而让他不自觉地悄悄把头扬了起来。皇阿玛在吼些什么其实他根本也没听到,他的目光完全被吸附在他不停抖动的胡须上、额角爆起的青筋上和面庞微微颤抖的肌肉上,只顾出神地看着,心里没有充满胜利的喜悦,反而有种难言的悲哀和空虚。
“……自复立以来,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业岂可托付于你……”皇阿玛痛斥太子的话语断断续续飘入他耳中,他终于吃力地把目光移开,悄悄看向同样跪在身边的兄弟,那些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却各自转着不同心思的兄弟。他们所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都该为这一天的到来欢呼雀跃的,可是现在每一张脸上不是铁青就是惨白,全都是紧蹙着眉头诚惶诚恐地沉默着。他知道决不应在这一刻露出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笑容,可就是忽然忍耐不住,觉得他们每一个人在皇阿玛的暴怒面前都是这样渺小,象牵线的木偶一样,那根线永远操纵在他人手中。说不清是自嘲还是自怜的笑容,就忽然不可抑制地在他嘴边绽开来,逼得他不得不垂下头去。胤禩觉得,无论以后事态会如何继续,无论实现太子梦距离他还有多遥远,这个日子,眼前的这幕景象,恐怕会永远留存在他记忆中,再也无法被淡忘。
皇阿玛骂累了,骂倦了,也宣布了再次废除胤礽太子称号,将之囚禁于咸安宫的决定,终于回澹宁居后殿歇息了。胤礽已经被侍卫押送回宫。解除了双手捆缚的兄弟们三三两两,步履沉重地依次从澹宁居走出来。胤禩和胤禟、胤祯一起,一路向西,快步朝西花园的承露轩走去。一路上三兄弟谁都无意交谈,只顾低头关注脚下的石子甬路。胤禩偶尔会转头朝他们瞥上一眼,两人还阴沉着脸,似乎仍沉浸在刚才那雷霆万钧般的疾风暴雨中。
恭送皇太后回承露轩歇息之后,歆玥本是在这里等候胤祯一起回府。可是一个多时辰过去,胤祯却毫无踪影。悄悄到澹宁居去打探消息的小顺子回来以后,只是含含糊糊地告诉她,从李谙达那里听到点口风,好象所有的皇子都被拘禁在澹宁居里等待万岁爷发落。歆玥心中一抖,隐约也猜到了将要发生的事。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胤祯到来,她再也无心在承露轩里坐下去,索性一直走到那条长堤边向湖对岸张望起来。
远远地看到他们从堤岸上走来,歆玥总算松了一口气。待到三人走近,她忧虑、期盼的目光从他们身上轮番扫过,可是从木然没有表情的三张脸上,实在看不出丝毫端倪。胤祯快走两步冲在前边,奇怪地提高点声音问:“歆玥,你怎么在这儿?”
“我听小顺子说,万岁爷把你们都召到澹宁居去了,实在放心不下——”她一边轻声回答,目光却忍不住朝胤禩偷瞄过去,恰好和他的撞在一起,可是他却猛地调转眼光,对着她身后承露轩的正门出神地望起来。
“没事了,我们从西门出园吧。张进和折克图驾了马车在那里候着呢。”胤祯没有留意她瞬间的恍惚,截断她的话,拉起她的手重重握了一下。
这一握象是对她传递了某种信息,歆玥刚才不确定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她不知道该欢喜还是该悲哀。皇上竟然已经这样迫不及待,就要在刚刚返回京城这一刻昭告废黜太子的决定。她又抬头向胤祯留神细看,这才在那细长的双眼中找到一抹不易察觉的喜悦的神采。她似是了悟地对他笑笑,轻轻把手挣脱出来,走过他身边给胤禩、胤禟两人请安。
胤禟朝她微笑着点点头,因为一直留守在京中,便和她寒暄起塞外围猎时的情形。胤禩仍然在回避她的目光,只是不经意地点个头,眼睛仍然注视着她身后不知名的角落。胤祯很快也加入到谈话中来,只有胤禩,还是站在一边沉默着。
他们才聊了没两句,就看到胤禩府中的奴才费耀色急匆匆从西门进园的那条小路上跑了过来。他气喘吁吁停在他们面前,也顾不上给众人请安,抹着头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对胤禩说:“主子,我刚才回府时听到消息,良主子——怕是不大好呢。”
“什么!”胤禩面上一凛,一把抓住了费耀色的手臂,忙不迭地问,“额娘怎么了?为什么从京里送来的信中只字不提?”
“我也没顾上细问,就赶回来报信了,听说是良主子不让告诉您呢。”费耀色仍是喘着粗气回答。
“走,随我进宫去。”胤禩紧拧着眉头低声吩咐一句,又转回头对他们说,“九弟、十四弟,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说完他便不再多耽搁,带着费耀色大步流星赶出园外了。
自畅春园这匆匆一别,歆玥有两个月没有再见到胤禩。十月初一那天皇上正式颁旨,废黜皇太子胤礽。很快礼部就下发咨文通告各省督抚,皇太子的册宝已撤取销毁,各省呈奏皇太子的笺文也一并停止。这些在太子初次被废时不曾有的举措,向世人昭告了皇上此次废黜之意的坚决,也断绝了胤礽被再次复立的可能。一个多月之后,皇上又针对此事论功行赏,对一部分皇子、宗室成员、领侍卫内大臣和近御侍卫进行了丰厚的赏赐。不止胤禩、胤禟、胤祯兄弟等人得了赏银,连保泰、雅尔江阿、华玘、景熙、吴尔占也都包括在内。不过歆玥一直在怀疑,太子被废黜、反太子派大获全胜,胤禩终于如愿以偿的喜悦是否能抵得过丧母的悲痛。
良妃就在颁赏前几日薨了。想到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美丽中带着忧愁的中年妇人,歆玥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感叹。她随胤祯和完颜氏等人到宫中和胤禩府上行祭拜礼,在那些忙乱的场合中见到胤禩,虽然只是匆匆几面,却几乎被他脸上挂着、身上背负的巨大悲痛吓了一跳。她这才意识到,他所感受到的丧母的痛苦远比她想象得要沉重,可能是无论怎样的欢喜都无法冲淡。
他仍然在逃避她,若有若无地躲避着她目光中的关切和抚慰,象那日在畅春园中一样,甚至更早,象塞外那个危险的夜晚过后一样。就算不用问不用说她也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和她一样敏感,一样充满了该死的骄傲,和胤祯距离的拉近必然会导致和他的隔膜疏远,即使那只是刹那间劫后余生的冲动和慨叹。可是她和胤祯的距离就真的拉近了吗?也许确实是吧。至少在他们并肩面对过那场危机之后,亲近也不再是做戏,不再透着冷漠,彼此都在极力把深切的隔阂遗忘。

这日歆玥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从慈宁宫出来时,她有意把紫苏留下,想一个人踱到永寿宫去看看。她知道良妃的尾七祭奠还没到,灵柩仍然停放在永寿宫中,胤禩每日仍会进宫守灵。永寿宫本是距离慈宁宫最近的妃嫔宫殿,可是她一路走来都在犹豫着,步履缓慢而沉重,连阴郁的天空中开始飘下的片片雪花也没有留意,似乎走了好久才远远看到永寿宫紧闭的宫门。看到宫门这一刻,她反而不由自主停下,双腿再也迈不开步子。她想见到胤禩,可是想到他的逃避,她又有些害怕见到他。刚才在突然的冲动下就直往永寿宫而来,现在她却觉得自己此举是大大的不妥。那些宫人们若是看到十四侧福晋竟独自来祭拜良妃,必定会引出一些无端的猜测和流言蜚语。她再犹豫片刻,终于拽紧棉袍外披着的氅衣,又整了整罩在头上的雪帽,返身朝慈宁宫走回去。
她本应立刻回到慈宁宫,叫上紫苏出宫回府的,可是双脚却象不受控制一样,绕过慈宁宫后门直走到花园中。也许是因为他也在宫中,虽然不能见面,她却本能地希望在这里多延拓一刻;也许是因为花园里留存了太多无法忘却的记忆,总象是带着某种魔力在不知不觉中吸引着她。覆盖了一层薄雪的花园象她的心情一样萧瑟、灰败,满目枯枝衰草,池塘中浮着一层薄冰,四周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她自己的羊皮小靴踏出的笃笃声。
越接近含清斋她的心就跳得越剧烈,象是有种奇怪的预感,觉得胤禩就等在那里。待她真的来到那院门口,真的看到头戴黑帽,白袍外披着黑色氅衣的胤禩正站在廊檐下,怅怅的忧伤目光失神地盯着空中旋转着飞舞着的雪片,心中的诧异和怀疑竟是那样强烈,不觉有些恍惚地停在那里,仿佛眼前都是她臆想中的幻像。
完全沉浸在自己深切悲哀中的胤禩根本没听到那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过他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这个晦暗世界里那抹鲜艳浓烈的红色。他警觉地把目光转向门口,顿时和她一样愕然愣在那里。除了在歆玥出嫁那天,他还从未看过她象现在这样全身都笼罩在艳丽的红色中,细致小巧的面庞被雪帽柔软的白狐镶边和同样柔软的白狐围领暖暖包裹着,美得耀目,美得夺人心魄。
他恍然凝视她好久才终于醒悟过来,对她微微点头,淡淡说道:“十四侧福晋是来给老祖宗请安的吧。”
她没有忽略“十四侧福晋”这几个刺耳的字,也知道他是故意要用这个称呼拉开和她的距离。她在门口犹豫片刻,还是深吸口气,鼓足勇气走了进去。她一直走到他身边停下,静悄悄地低声问:“胤禩,你怎么不在永寿宫守灵?”
“我刚才是去过的,不过在宫门外看到了乾清宫的侍卫,猜到皇阿玛一定在里面,所以就直接兜到这边来了。我想他也许不愿有别人打扰,打算在这里等到他走了再过去。”他低下头,用靴底蹭着廊檐边积下的那层薄雪,象自言自语一样喃喃回答。
他的话到让歆玥又愣了愣。皇上居然会独自到永寿宫去,实在使她感到意外,难道在这个生前并没有受到特殊荣宠,一直象个可有可无的背景似的女人死后,他竟然还会去祭拜她、缅怀她,他的心中也会有一丝丝难过、愧疚吗?她忽然用力咬咬嘴唇,留下一排细小的牙印,不知是为良妃哀叹惋惜,还是为自己哀叹惋惜,抑或为这个时代、这个宫廷中所有的女人哀叹惋惜。又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艰涩地象耳语一样说:“胤禩,自良妃薨了之后,每次见到你都是这样难过,实在让人放心不下。刚才从慈宁宫出来,我本是想到永寿宫去看看的,可是终觉得不妥,就半途折返回来了。”
他终于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看她,忽然在廊檐边坐下,仰望着廊檐外那一小片阴沉沉的天空若有所思地说:“额娘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因为她身份低下,我从小就寄养在惠妃宫中。我是她寂寞生活中的唯一安慰和寄托,可是她连要见上我一面都不容易。我曾经希望自己实现梦想以后,可以带给她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尊贵,让她不必再过这种在夹缝中挣扎、谨小慎微的生活。可是她连这个机会都没给我留下。太子被废、储位虚空又能怎样?一切都抵不过性命无常、造化弄人。太晚了,太晚了……”
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竟然有些哽咽夹杂其中。歆玥不安地绕到他身前,惊诧中看到两行泪水正静静地从他眼中流淌下来,滑过那张苍白、消瘦的面庞,留下两道泛着微光的印痕。她的心象被人紧紧攫住,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她从未看过胤禩流泪,她甚至也从未看过一个成年男人的哭泣,可是现在却猛然感觉到,男人的泪水竟然比女人的不知要沉重多少倍。她想也没想就忽然伸出双臂把他的头紧紧揽入怀中。
这次他没有挣扎、没有躲闪也没有回避,象个孩子一样把脸埋在她怀里低声哭泣着。沉闷、压抑的哭声隐隐透了出来,一声声敲打在她心上,似乎要砸得粉碎才肯罢休。她什么也不想多说,这一刻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只是轻轻抬手在他背上抚摸着,也许现在这样无声的安慰才是他最渴望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她怀中扬起头来,先是一动不动注视着她艳红的羽纱氅衣上被泪水浸湿的一小片,然后那目光才一点点向上移,最后停留在她脸上。距离他这样近,他眼底的红丝,眼眶下明显的青黑色都看得一览无余。他的憔悴和疲惫愈发勾起她内心的怜惜,不觉从棉袍内抽出一条绢帕,开始给他擦拭脸上残留的泪水。
他仍然全神贯注凝视着她,在这一刻,她又是属于他的歆玥了。在围场那个夜晚,当他带兵赶到小山上时,看到同时在场的歆玥本已吃了一惊。待到看见她和十四弟忘情的拥抱,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无声的交流时,他的心中溢满了那样难以言喻的酸楚,让他无法不嫉妒,无法不冷淡,无法不逃避。其实她本就是十四弟的女人,只不过是他自己一直刻意忽略这个事实而已。从她许给他清白之身之后,他不敢想也不敢问她是不是至今只属于他一个。她身为十四侧福晋,他这样的希冀简直就是太过奢求了。可是怀疑、猜忌就象毒蛇一样,一直在他心里啃噬着。这些日子以来,他还一直在犹豫、在挣扎,既然歆玥和十四弟之间也有这种亲密和默契,他是不是该真正痛下决心斩断他们的一切。就因为存了这个念头,连太子被废,他多年的心愿终于实现,都难以给他带来太多的喜悦。可是在这一刻,她眼中流露出的疼惜和脉脉深情又让他自信起来。她,还是他的歆玥。他激动地拉住仍在为他擦拭泪水的手,把灼热的嘴唇紧紧贴在她掌心里。
她的身体掠过一阵悸动,过了一会儿才用低得几乎无法听清的声音嗫嚅道:“胤禩,我以前不是说过的吗,虽然亏欠胤祯的我永远也无法偿还,可是我没有选择,只要你还没有放弃,我总会等着你的。”
他猛地抬起头来,亮若晨星的眸子中闪出璀璨的光芒。她还是那个心思玲珑、善解人意的女孩,永远能看透他最隐秘的念头。她再次的许诺仿佛是在这灰暗的世界中给他带来希望的微光,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终于忍不住把她紧拥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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