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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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秋雨已经下了一整夜和一个上午,把前些天仲秋时节反常的热冲刷得无影无踪,透过银红色茜罗窗纱吹进屋中的瑟瑟秋风,夹裹着浓重的寒意。细密的雨丝敲打着屋顶瓦片,然后再顺着沟檐点点滴落下来。院里静静伫立的数株海棠,肥厚的叶片已经被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在风中簌簌颤抖。这样幽暗凄清的午后,本来最适合拥被而眠,可是歆玥在床上躺了一刻却没有丝毫睡意,索性欠起身子半靠在床边,抓起放在枕边的《三国》看了起来。
这书还是她前些天从胤祯的书斋里找到的,就夹杂在桌案一角堆积如小山一般高的那一叠军事典籍里。去年中秋胤禩和胤祯那番蕴意深远的对话她虽然没有听到,可是这一年来胤祯身上发生的微妙变化她还是逐渐感觉到了。凌倒影的桌案上,除了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一下子多出了这么多兵法书籍。《孙子兵法》、《孙膑兵法》、《三十六计》是她这个一窍不通的门外汉都听说过的,可是还有《吴子》、《三略》、《六韬》、《尉缭子》、《百战奇略》、《李卫公问对》……这些她闻所未闻的古代兵书。她不知道他对其他福晋是否如此,反正在和她闲谈时,他嘴里开始冒出越来越多的领兵用兵之道,御敌诱敌韬略。听得多了,连她这个远离沙场的女流之辈都对领兵作战生出了几分兴趣。除此之外,他监督京营官兵驻扎城外操练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有几次歆玥看到他一身戎装从城外归来,猛然意识到帽盔下那张脸不知何时已多出了几分英武果敢,目光中的冷峻和棱角分明的面庞上逼人的硬朗,都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胤祯,再也找不出当年宫中那个热情稚气的少年一丝一毫的影子。这不免让她有些奇怪,也有些惆怅。胤祯被封为大将军王领兵西征仿佛还是几年后的事情,她在宫中也从未听人议起西北边陲的动荡,难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已经知晓天将降大任于他,才预先就开始准备了吗?
她以为自己在看书,可是从抓起书来的那一刻,思绪就开始不受约束地跳跃,书上的字虽然也读了几行,却恍恍惚惚不知所云。正在出神,外面正厅里已经响起笃笃的脚步声,盖过雨滴打在瓦片上的嘀嗒声,唤回了她正在神游的思绪,纳闷地放下书把目光转向隔开正厅的那道珠帘。是白芷这丫头慌慌张张进来了。哎,紫苏出嫁几个月,小她两岁的白芷已经升任她身边的贴身丫头。可无论是白芷还是新派来伺候她的小丫头茯苓,都少了紫苏身上难得的沉稳和聪慧,让她无法真心感觉亲近。
哗啦啦一阵帘子响动,白芷喘吁吁地走进来,见歆玥正靠着床沿奇怪地望着她,脆生生一口气说:“主子,八福晋到府上来了,还指名要见您呢。福晋正在前院陪客,让奴婢请您过去。”
歆玥放下书坐正身子,心中顿时疑惑起来。八福晋会来拜访本来就是件怪事。虽然胤禩遭到那个致命的打击已经很久了,事过境迁,映雪也不再象最初那样蛰伏起来不愿见人,不过这一年里歆玥也只是难得见过她一两面而已。胤祯尚在塞外未归,她和完颜氏又不是什么闺中密友,怎么竟挑了这个时候登门拜访,何况还要指名见自己呢?想到这些,她不觉好奇地追问道:“白芷,八福晋有没有说为何要见我?”
白芷迷惑地望着她摇摇头。歆玥知道从她这里也听不到更多消息,索性就不再追问,下床套好衣袍又整了整发髻,便带着白芷出了海棠轩往前院而来。她擎着油纸伞走在湿滑的小路上,心里却不由自主又想起了胤禩,想起去年中秋行酒令时他吟诵的那两阕词,还有在画舫上那个沉浸在箫声中的令人怜惜的身影。自那晚之后,她也只是在众人聚会的场合远远看到他几次,根本没机会弄清楚他想借酒令对她诉说什么,只能不停地反复咀嚼他的话,然后在心里堆积起越来越深的犹疑和痛楚。
进了完颜氏待客的正殿,她立刻感觉到殿中的气氛象外面的阴雨一样清冷沉郁。映雪的脸色青白,虽然仍是一副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架势,神色间却有掩不住的焦灼憔悴。完颜氏坐在对面,看上去也带了几分沉重忧虑。歆玥分别请了安,刚在椅中坐定,完颜氏就看着她有些犹豫地开口了:“歆玥,八福晋今天来,是有件急事想劳烦你呢。”
歆玥心里的疑惑更重了,轮番看看完颜氏和映雪,迟疑地问道:“什么事?”
完颜氏看映雪紧闭双唇,似乎并不打算开口,只好无奈地叹口气说:“八爷身染伤寒,病得不轻呢,从太医院请了几位医正诊治,都不见什么起色。八福晋说你的针灸术好,想请你过府去看看。”
歆玥心中一惊,猛地瞪大双眼望着八福晋映雪。她想说什么,可是却觉得嗓子发干,象被什么阻住一样无法出声,只好先用力清清嗓子,这才带了点喑哑说:“这——恐怕歆玥难当此重任。歆玥这点雕虫小技,治治常见的头疼脑热、跌打损伤还勉强能应付,真不知要治疗伤寒该如何用针。八爷既是染上伤寒重症,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我就更加无能为力了。”
“歆玥说的到是也有道理。既然那些太医们都没这个本事,让她去看真是难为她了。姐姐不妨让人留心打探京城的名医,不一定把眼光只拘在太医院这个小圈子里。民间也是藏龙卧虎,到处都有能人呢。”完颜氏边听边点头,等歆玥说完,也接口补上一句。
沉默了一会儿,映雪终于缓缓开口道:“我知道提出这样的非分之请实在是难为侧福晋了。可是八爷的病真的不轻,何况九弟、十弟、十四弟都不在京中,要找个实心实意的人帮忙都没有。我也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才来劳烦侧福晋,只是请她过去看看,总是无望中的一分希望。”
歆玥又低下头沉吟一刻,忽然抬起头看了看映雪,毅然点点头说:“好,既然这样,歆玥就随八福晋跑一趟。”此时在她心中,对胤禩的关切已经超过她所有顾虑,于是便不再故意推辞,也不再考虑完颜氏的态度和胤祯回来后可能引发的猜忌,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完颜氏见她如此回答,只好迟疑着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就辛苦你随八嫂跑一趟,若果真帮得上忙,能助八爷尽快康复,毕竟也是一桩天大的喜事。”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歆玥立刻回到海棠轩,简单收拾了东西,又拿上那匣七星针,便带着白芷随映雪赶往胤禩建在畅春园附近的别墅。
她和映雪同乘一辆马车,出了西直门,路上的颠簸开始加剧。一直把头靠在车厢壁上,对她不理不睬,象是自顾自闭目养神的映雪此时突然睁开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坐在对面,茫然望着车窗外的歆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十四侧福晋,胤禩染上伤寒重症,生命都已危在旦夕,这么多医术高超的太医都束手无策,你不会真以为我请你去就是让你用那点不入流的本事为他诊治吧。”
歆玥惊诧地回望着她,映雪眼睛里夹杂的愠怒、嫉恨和痛苦看得她隐隐有些不安。她正在玩味她这番话,思索着该怎样回答,马车出其不意的一阵颠簸让她的头猛地在板壁上重重撞了一下,随之而起的疼痛反而让她莫名其妙地安定下来。她仍然迎着映雪的目光没有退缩,平静地反问:“那八福晋劳师动众大老远地跑来一趟又是为何呢?总不会是要平白诓骗歆玥跑这一遭吧。”
映雪狠狠地咬着下唇,双手不知不觉紧握起来,呼吸也开始不稳,忽然带着几分忿恨和焦虑说:“胤禩已经病了二十几日,你知道为什么经过数位太医诊治都不见起色,反而日渐沉重吗?”见歆玥茫然摇摇头,她又提高了声音继续说,“因为他不肯服药。方子一换再换,药汤也一换再换,我们轮番劝过他,可都没有用,他就是坚决不吃。这几日他经常整日昏睡,奴才们趁他神志不清时把药硬灌进嘴中,他也根本不咽,就含在嘴里,动一动就全顺着嘴角流出来。就算是神仙遇到了他这样的病人,恐怕也无力回天吧。我知道他是决意一死,不想再活下去。”
歆玥听着听着,鼻中忽然就感觉酸酸的,眼泪直冲眼眶。她拼命用力咬紧牙齿忍住眼泪,不愿也不敢在映雪面前哭泣。然而让她愕然的是,映雪的眼泪竟已经先涌了出来,肆意顺着面庞向下滚落。她用力吸吸鼻子哽咽着说:“我再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能挽救他,只好来找你。如果他还有被劝服的希望,能劝服他的人也只有你了。虽然他什么都深藏不露,可是我也知道这些年来他心里只有一个女人。如果连你也不能说服他,那他——就死定了。”

歆玥再也说不出话来。坐在她对面的,曾是一个让她那样厌恶、鄙夷的女人,可是现在她只看到了她的痛,她的无奈。映雪的悲哀、胤禩的悲哀,还有她自己的悲哀,全部汇聚在一起压在她心头,沉甸甸地,压得她的心不停地向下沉落、沉落……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把挺立在脖颈上几乎有些僵硬的头轻轻点了点。
马车在泥泞的乡野里跑了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停下来,下车进府以后映雪就引领她直奔胤禩居住的院落。歆玥一路上根本无心四顾这里的景致,想到即将见面的胤禩,想到他的病情,虽然确信这病不会危及他的生命,可是不安和胆怯还是越来越重,连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几乎都清晰可闻。
映雪把她带进屋中,犹豫了片刻,一言不发就快步走了出去,把她自己留在一室寂静中,耳中听到的,只有床脚一盆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屋中的空气并不浑浊,清爽中还隐约浮动着一缕药香。胤禩静静躺在床上,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样貌,也不知是在沉睡还是已陷入昏迷中。歆玥悄悄走过去,蹑手蹑脚在床边的瓷凳上坐下,含着泪的眼睛停在他脸上再也无法移开。高烧让他的颧骨变得通红,可是清癯的面庞却带着青黯,干裂的嘴唇上皱起一层皮,有淡淡的血丝渗了出来。她的心象被丝线牵着,顿时抽紧了,忍不住把他垂在身边的一只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那滚烫的手心让她吓了一跳,急忙腾出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那额头同样也是滚烫的。也许是这阵动作惊动了他,那双本来紧闭着的眼睛终于慢慢睁开了。
他一向深湛澄澈的目光现在是混浊涣散的,恍惚停在她脸上,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面前坐着何人。渐渐的,深褐色的眼眸中小小的瞳仁聚拢起来,折射出两道微光。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鼻翼不停翕动,被她握着的手也轻轻动了动,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这两年她心里已经积蓄了太多的话要说,现在一旦有了机会,她瞬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真想责问他,为什么如此固执不听劝告,明明看到她的信却置之不理。可是现在错已铸成,他还在受重病折磨,何必再说些无益的话,用陈年旧事指责他呢。“我来——是想看看你究竟还要怎样糟践自己。”她忽然深吸了一口气,满含悲愤重重地说,“胤禩,病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拒不吃药?你真的就这么绝望?在世上就没有任何留恋了吗?”
“可能真的没什么值得留恋了。”他的手指在她掌心里轻轻摩挲着,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我多年的梦想——志向彻底变成空幻,我唯一喜欢爱慕的女人也不得不放弃,还有什么能吸引我留下呢?活下去的每一天只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这一年多我已经尝试了,也受够了,现在只想尽快解脱。”
“可是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呀。”她变得更加急切、激动,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忽然毅然决然地说,“等胤祯回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他。”
“不行,我不愿意。”他猛地提高几分声音打断她,可是这阵突发的激动又引来更剧烈的喘息,他连话都无法连贯地说下去,猛烈咳喘一阵才勉力说道,“我不愿意——让你陪着我绝望,陪着我受这种折磨。留在十四弟身边吧,他能给你更好的,甚至可能让你住进宫中,变成大清疆土上最尊贵的女人,这些都是我永远无法给你的。去年中秋我借诗言志,难道你根本就没听懂吗?”
歆玥不知不觉放开了他的手,心里的难过和失落排山倒海般涌来。她的嘴角动了动,竟然浮上一丝笑容:“看来我真的没猜错,你是从那时起就想彻底放手了。我该感谢你是吗,感谢你如此为我着想?如果我想变成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在慈宁宫当差时就不会费心对你多看一眼,早想着怎样去引诱皇上了。”
他吃力地长嘘一声,眼皮颤动着合拢起来,可是那仍在抖动的睫毛和紧紧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内心剧烈起伏、争斗的各般情绪,沉默了好久才呐呐地呻吟道:“十四弟毕竟——毕竟那样喜欢你。我已经害你空等了这么久,不能再继续害你了。”
彻头彻尾的绝望忽然对她兜头笼罩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象把她心里都掏空一样的失落。这就是他们的结局吗?她一直在等待的结局?她又抬起手来,轻轻在他脸颊上抚摸着,下巴上凌乱的、硬硬的髭须在她手心里滑过,扎得她痒痒的。她忽然忍不住呜咽起来,充满了无限委屈和伤痛。他仍然紧闭双眼静静躺在那里,眼角慢慢渗出了两颗泪珠,顺着鼻翼轻轻滑下来。被他的眼泪震慑住,她的呜咽都不觉停了下来,抽泣着伸出手指,给他抹去了那点泪水,然后才抽噎着说:“好,我可以答应你,从此彻底安心做我的侧福晋。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不能再拒绝吃药。否则我还是会向胤祯坦白一切,永远离开他。”
“你何苦这样逼我!”他忽然张大双眼,用尽力气握住抚在他脸上的手。
“你不会明白。即使一定要离开你,只要知道你还好好的,和我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就多少能给我一丝安慰,让我有勇气继续留在这里。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可能真的无法在这个世上忍受下去,这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世界。”
他虽然不太明白她的话,可是也无心琢磨,无心探究,只是把绝望的眼眸在她脸上不停逡巡着,带着无限留恋,似乎要把面前这张脸永远镌刻在记忆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象耳语一样喃喃道:“好,我答应你。”
歆玥简直都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府中的,失魂落魄中,他的脸仿佛一直盘踞在她脑海中,挥不去也抹不掉。此后没几日胤祯从塞外归来,带回的却是关于胤禩更令人心痛、令人心寒的消息。他虽然开始吃药,可是因为延误多日,病情却在日益加重,神志不清、烦乱谵语的时候也越来越多,连食水几乎都喂不进去了。尽管如此,皇上在出巡归来驻跸畅春园前夕,为怕沾染他的病气,居然强令他搬回京中府邸,让歆玥不知该怨恨咒骂康熙的无情冷血,还是该唏嘘慨叹胤禩的悲苦惨痛。胤祯几乎天天到八哥府上去探看,渐渐开始带回让人心安的消息。奇迹般地,在搬回府邸之后,胤禩象在鬼门关前绕了一圈,病症居然一天天减轻,开始慢慢好起来了。
这晚她从胤祯那里听到他热度终于退清,已经能够进食、下床的消息,悬着多日的心才总算安定下来。胤禩开始康复,她是不是也该彻底离开了?其实从探望过他之后,她就一直在思索这件事,犹豫、踌躇只不过是因为放不下他的病情。现在他转危为安,她再也没有牵挂,更不想空顶着侧福晋的虚名再耗下去,折磨自己,伤害胤祯。也许,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晚膳过后,她找个借口把白芷和茯苓打法走,想悄悄整理好简单的行装,然后再寻找合适的时机悄无声息从这里离开。在床上摊好包裹,打开木箱,她一件件翻检着箱里叠放整齐的衣袍,一时竟不知该挑拣些什么,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慢了下来。对着箱内的衣物呆望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咬咬牙,尽量拣着素淡、质朴的四季衣裳挑出几件,在床边一件件折好,码放在包裹中。
她一直神思恍惚,手机械地忙碌着,根本没有发觉胤祯在何时走了进来,而且已经在帘外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挑起帘子走进去,一边提高声音问:“歆玥,我们又不出门远行,你怎么突然收拾起行装来了?”
歆玥吃了一惊,待到发现已来不及隐藏时,本来慌张的心情反而镇定下来,低下头沉默了一刻才喃喃地说:“我们做了这么久有名无实的夫妻,我不该再留在这里害人害己了。”
胤祯疾步走到她身边,扶着她双肩强迫她抬起头来,焦急中还混杂了绵长的痛苦,呐呐说道:“你宁愿独自离开也不愿留在我身边是吗?我又没有逼迫你,你何不安安心心住下去。当年在土地庙中我都不放心让那个小叫化子一样的女孩独自闯荡,现如今又如何能放心让你离开舒适安逸的生活去飘零呢。也许——也许我能有机会带你离开这里,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也许——也许换个新的天地,能让你忘掉京里的一切。”
他的话她似乎明白又似乎糊涂,有些无奈也有些感动地望着他,愣怔着说不出话来。不过她很清醒地意识到,在他这番表白之后,她想离开这里——离开胤祯,也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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