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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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费耀色在村中住下,第二天一大早,山边才刚刚透出晨曦微光,他便伴着一身男装的歆玥上路赶往京城。歆玥骑的那匹白马,虽然已经在颠簸的山路上奔驰如飞,可是此刻她早就心急如焚,直恨马跑得还不够快,不停挥鞭在马臀上抽打,真恨不能长出翅膀,一下子飞到京城。怀中收藏妥贴的两封信,象烫热的烙铁一样烧灼着她的身体,虽然扑面而来的劲风还带了几许凉意,可是她的心一直在剧烈跳动着,浑身燥热无比。脑海中,昨夜和乌日娜殷殷话别的情景还不时闪现。
深夜她收好简单的包裹,又把那两封至关重要的信笺抄录一份贴身藏好,然后便把原信和胤禩以前写给她的诗笺一并封存好交给乌日娜说:“乌日娜,我回京城以后,这些东西就交托你暂时代我保管。如果——如果半年以后我还没有回来,也没有要人帮我把这些东西取走——”她有些恋恋不舍地又摩挲一番这一叠信件,忽然咬咬牙沉声说,“你就一把火把它们都烧了吧。”
这几乎是带着些不祥的嘱托让乌日娜不觉有几分惊慌,虽然伸手接过信件,却不安地望着她说:“鹃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你去京城,究竟要干什么?”
“我要去救人。”她拉着乌日娜的手,脸上露出含着悲哀的笑容,轻声说,“他是我这辈子唯一喜欢过的人,现在他有难了,性命难保,我一定要赶去救他。”
“鹃子姐!”乌日娜吃惊地瞪圆了眼睛,忽然皱皱眉头,象想起什么似的说,“你说的人可是那次突然找到你,然后又把你带走的男人?”见歆玥微微点头,她有些不敢相信似的低声喊起来,“可是鹃子姐,他既是性命难保,你一个弱女子,又如何能救他?”
“我也不知道。”歆玥底气不足地摇摇头,双手手指用力互相扭搓着,“不过总要设法试试。如果能成功最好,如果不行,我也要陪在他身边,再也不和他分离。”
“鹃子姐!”乌日娜又低喊了一声,这次她的声音里充满同情和理解,可是皱起的眉头却越拧越紧,摇摇头似乎想拦阻她,不过话没出口她就犹豫起来,低下头沉思了一刻才抬起头笑笑说,“鹃子姐,放心吧,这些东西我一定替你保存好。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会在神佛面前祈祷,求神佛保佑你平安回来。”
乌日娜充满抚慰和祝愿的笑容在那一刻仿佛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和力量,就象在她面前前途未卜的迷雾中透出的一抹微光。可是现在,离京城越来越近,她的心却越来越紊乱,浑身紧张得象绷紧的弦索,简直一触即断。她的办法真能凑效吗?会不会是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太一厢情愿?如果不能挽救胤禩,她的行踪也就此暴露出来,四阿哥又会用什么手段对付她?她忽然又朝马身上猛抽一鞭,唇边泛起一丝冷冷的、决然的笑,如果她不能救胤禩逃离厄运,她将如何还有什么要紧呢,何必还要费心思虑这些。
他们跑了大半天,从城北的安定门入了城,先在一家偏僻的小客栈中安顿下来,然后歆玥就依照费耀色的指点,独自一人直奔王府井大街上的怡亲王府。她有好几年没见胤祥了,那次她陪胤禵由甘州回京,过年时曾在宫里见过他一两面,当时他还是个被皇上打入冷宫多年,不受众兄弟待见的边缘人物,埋没在人群中少言寡语,毫不起眼。真是风水轮流转。当时谁又能想到,几年之后他已经一跃成为声势显赫的怡亲王了呢。亲王府虽没有她想象中的气派、威严,可是光凭府门前蹲踞的那一对虎视眈眈的石狮子,她不用向路人打听也一下子就辨认出来。
歆玥也不知胤祥在不在府中,站在不远的地方朝紧紧闭拢的大门打量了好一会儿,双手用力握握,鼓起勇气向门口站的两个挺胸凸肚的戈什哈走过去。她在他们面前站定,打千请了安,然后满脸堆笑地问:“敢问两位大爷,王爷现在可在府中?小人有要紧的事想见王爷。”
两个戈什哈中年轻点的那个对她瞥了一眼,不耐烦地说:“要见王爷,拿名帖来。”
“名帖?小人没有名帖。烦请两位大爷通报一声,就说是王爷的旧友,有要紧事找他。”歆玥仍然陪着笑脸恳求。
“去去去,别在这儿捣乱。”那个年长一点的见她衣着普通,不象有什么来头,便挥挥手作势要赶她走,“你以为随便哪里跑出个叫花子要见王爷,王爷就都肯见吗?”
歆玥脸上的笑容一僵,极力忍耐住心中恼火,从怀中摸出一张银票塞到他手中,然后又抽出藏好的一封信说:“小人真有要紧事找王爷,能不能劳烦二位爷通融一下,帮我把这封信送交王爷呢?”
终于还是那张银票发挥了作用,两个戈什哈对视一眼,年轻那个接过她手中的信,朝远处努努嘴说:“到那边等着吧。”然后便大剌剌转身从偏门走进去。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歆玥终于看到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小小偏门那里,正要向前几步迎过去,就听到胤祥焦急中带了点慌张的声音:“送信的人在哪儿?”还不待那两个戈什哈回答,他一抬眼已经看到正迎面走来的歆玥,皱着眉对她上下打量一番,忽然讶异地微张着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歆玥——你是歆玥吗?”
她对他眨眨眼点点头,望着一身宝蓝色家常罗袍的胤祥,想到他和胤禩、胤禵等人颠倒换位的命运,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无法克制的慨叹,不禁低声说道:“十三阿哥没想到吧。歆玥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明知道皇上在处心积虑地找我,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胤祥仿佛没听懂她的话,奇怪地挑挑眉毛自言自语:“皇上在找你?不可能,大家都认为你已经不在人世,连宗谱里都这样载录了。”
“不可能?”她从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轻轻地带着讽刺说:“就凭你手上的信,即便我已经死了,他也要掘地三尺把我挖出来。”
胤祥瞥了一眼手中的信,顿时从突见歆玥的愕然中清醒过来,注意力也转到正摆在眼前那更加棘手、更让他慌乱的事情上,急忙点点头压低声音说:“快随我进府详谈吧。”
歆玥默然跟着他走进王府,顺着游廊走过几重院落,一直走进花园深处一个小院。胤祥带着她走进面南的四面厅中坐下,又斥退了跟进来伺候的奴才,便急不可耐对她扬扬手中的信说:“你当初怎么突然从十四弟府中失踪?今天突然带着这样的信来找我,有何打算?”
歆玥坐在椅子里,瞪着脚尖望了一会儿,才鼓鼓勇气抬起头说:“胤祥——”
才刚叫了一声,他就急急地摆手阻止她说,“胤祥这名字,现在可不能叫了。四哥登基以后,为避名讳,我们兄弟都已经改了名字,我现在叫允祥。”
“允祥——”歆玥低声喃喃念叨着,嘴角一挑,露出近乎嘲讽的笑容,“四阿哥登基,定年号雍正,若要避皇上名讳,天下岂不只有他自己一人为正,其它都是歪歪斜斜不成。”她见自己此话一出,胤祥脸上不禁掠过一丝尴尬沉郁的神色,连忙摆摆手说,“请十三阿哥恕我胡言乱语,今天突然登门,确实有件大事想求你帮忙。”
“什么事?”
“我要见皇上。”她毫不犹豫、一字一顿地说,“我送进来的那封信你也看到了,我身上还带着一封差不多的信。我要用这两封信,和皇上做笔交易。”
“怎么?”胤祥的神色似乎越来越紧张,额角的青筋在突突跳着,焦急地追问一句。
“皇上不是最怕别人说他这皇位得来名不正言不顺吗,连年号中都不忘强调自己是正统,他想必不愿让信里的内容传遍天下。我可以把这两封信给他,也可以永远守口如瓶,可是我要用这两封信换胤禩、胤禵兄弟的自由。”
她的话音才落,胤祥身体似乎猛地一颤,脸色中也透出几分青白,失神地与她对望了好一会儿,突然激动地低喊起来:“歆玥,你居然想出这样异想天开的主意,简直是疯了。四哥一直在搜寻你的事,他从未对我说过。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根本就不会答应。”他喘了口气,伸手抹抹额头上的汗继续说,“看在过往的份上,我也不想为难你。你把这两封信留下,我可以悄悄把你放走,今后也决不会在四哥面前提起此事。”

歆玥也同样伸手擦擦鬓边渗出的汗珠,又看了看胤祥,急速跳动的心几乎要停顿了。连胤祥也认为这主意有几分疯狂,认为四阿哥一定不会同意,看来她真的很难成功了。她用力咬咬牙,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了,那阵疼痛刺得她猛打一个冷战,她深吸了一口气说:“多谢你的好意,也许我真的有点疯了,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能救他们。我一定要见皇上。你留下信放我走也没用,你难道没看出这信是我抄录的吗?”
胤祥无奈地摇摇头,停在她身上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哀叹,又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你真的决定了?不后悔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用力点点头。
他无奈地再叹口气,缓缓站起身说:“那好吧,我现在就带着这信进宫去,你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吧。”
胤祥走后,歆玥就一直在这四面厅中等候。时间过得如此缓慢,缓慢得象难以忍受的折磨和煎熬。家仆送了茶来,虽然她喉咙里干得发涩,却一口茶都没心思喝。她在厅中出神地兜着圈子,一圈又一圈,目光虽然也扫过厅里的陈设和墙上的字画,虽然也在上面稍事停留,其实什么也没留意,什么也没看到。窗外的天光一点点微弱黯淡下去,仆人进来掌灯、换茶,后来又送进晚膳,歆玥也都视而不见。后来经不住饭菜香气的诱惑和肚中辘辘饥肠的抗议,她才坐下吃起来,可是只吃了几口便没了胃口,面前的珍馐美味再也难以下咽。仆人不知何时又回来撤去了晚膳,重新留她一个人在厅中枯坐。
时间仍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当她几乎开始怀疑今晚胤祥是否还能回来时,他却突然随着一阵笃笃脚步声走进厅里。歆玥见他进来浑身一震,刚想仔细看看他面上神情,却被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那个人惊呆了。四阿哥胤禛——现在的雍正皇帝,穿着一件寻常衣袍,就跟在胤祥身后。因他的身材不如胤祥高大,所以开始隐在他身后没被她看到。歆玥虽是知道胤祥进宫与他相商,却绝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微服出宫,现在到亲王府来见她,不觉愣怔地坐在那里,竟忘了跪拜请安。已经当上皇帝的四阿哥还是当年那副不苟言笑的冷漠样子,细长的双眼眯缝着,脸色白中透黄,有种不健康的倦怠神色。
胤祥见她一动不动,有些不安的清清嗓子。歆玥被他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无礼,急忙起身跪下请安。胤禛抖抖长袍在椅中坐下,望着一身男装跪在面前的歆玥,嘴边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手指在花梨木的扶手上轻轻敲打一下,这才低声说:“起来吧。十四侧福晋,别来无恙呀。”
歆玥慢慢站起来,抬头看看他冷冰冰的目光和嘴边那点不协调的笑容,不卑不亢地说:“皇上何必还明知故问呢。”
胤禛的目光又在她浑身上下逡巡着,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当年慈宁宫伶俐的小宫女,十四弟西征时巾帼不让须眉的侧福晋,你翻云覆雨,本事可真不小呢,居然能让朕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见你。”
“皇上肯纡尊降贵,自是认为物有所值,否则岂肯赏我这个脸。”歆玥不理会他话语中隐含的讽刺,微微一笑答道。
“你这样以为吗?”胤禛也同样捻捻胡须,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听十三弟说,允禵交给你两封皇阿玛的书信,那一封呢?”
歆玥见他不再兜圈子,把话直接引入正题,索性也不再费心敷衍,从怀中取出另一封信递过去。胤禛拆开信封,飞速浏览起来,看过之后才不动声色问道:“听说你要用这两封信来和朕做笔交易,你交出这两封信,以后永远对此守口如瓶,以此来换取老八和老十四的自由?”
“不错。”虽然他一直平静得看不出任何端倪的神情让她有点紧张,也有点不安,她还是用力点点头,毫不犹豫答了一句。看到皇上微微低下头沉吟不语,她的手心里不觉冒出了汗水,忍不住接着说,“皇上这几年一直锲而不舍寻找我的踪迹,想必就是怕我手中真有什么证据对皇上不利吧。现在我主动送上门来,皇上应该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胤禛忽然又微笑起来,还是那样让人看不透的笑容:“朕有点不明白。你是十四弟的侧福晋,想救他自然无可厚非。可是你和老八没有任何关系,为何还要关切他的安危呢?”
歆玥知道他是明知故问,脸上顿时腾起恼怒的红晕,死死瞪了他一会儿才冷冷驳斥道:“我要和皇上谈的交易,与这有关吗?”
“好,姑且算做不相干的事吧。”他无所谓地摇摇头,忽然收敛起笑容淡淡地说,“不过这次你可是打错了算盘,这个交易,朕才不会答应。”
他的话音才落,她脸上先是一阵惊愕,很快又变得惨白,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绝望,连身体几乎也颤抖起来。此时她心里一片混乱,耳边也在不停嗡嗡轰鸣,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盘踞着:一切都结束了。她正在呆想着,胤禛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若换作皇阿玛刚故世那会儿,如果你拿了这样的信来找朕,也许朕真会犹豫几分。现在已经过去四年,一切都尘埃落定,你以为朕还惧怕这些吗?一直找你,不过因为按宗谱上的记载,十四侧福晋歆玥早已不该活在这个世上。至于他们两个,你到不必为胤禵担心。朕把他囚禁在景山,不过恼他一直不肯低头,不想他暗中为敌。他毕竟是朕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朕怎么都会网开一面,留他不死。至于老八,他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四哥——皇上——”歆玥还来不及说什么,胤祥先带着几分不安低喊起来,可是看到皇上锐利的眼风扫到他身上,犹豫一下便低下头噤声不语了。
歆玥一直呆呆站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低声笑了起来,静夜中,这有些放肆的笑容如此刺耳,让那兄弟俩心中都同时一紧。胤禛突然有些恼怒地在椅子扶手上拍了一掌,嚯一下子站了起来,气冲冲地说:“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处心积虑与朕作对?自朕登基这几年来,哪一日不是殚精竭虑,为收拾皇阿玛留下的烂摊子努力,难道还不能算个好皇帝吗?就算把朕拉下皇位,换了老八或是老十四,难道就会比朕做得更好吗?”
“这我可不敢说。”她嘲弄地望着他继续笑着,既然已经彻底绝望,心里反而再没有什么顾忌和畏惧,“没人会否认你是个明君。可是一代明君又怎样,一样掩盖不住你对手足、对臣属的无情残忍。就象唐太宗一样,谁能说他不是伟大的帝王呢?可是对他的颂扬永远也抹不掉玄武门一场激变他手上沾染的鲜血。好了,对你这种人,多说也无益,我不会再费唇舌。既然你不答应这笔交易,能不能让我再去探望胤禩一次,见他最后一面?”
“朕早料到你会提此要求。好啊。”他爽快地点点头,忽然从衣袍中掏出一个青花小瓷瓶递到她面前说,“明日就让允祥带你去探他。这是朕给他的赏赐,就由你亲自带给他吧。”
歆玥望着他掌中的小瓷瓶,心几乎在瞬间停止跃动,呼吸也几乎止住了。抬头望望胤禛,他脸上、甚至眼中都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在她眼里,竟是如此残忍无情。歆玥不愿再露出任何绝望和悲苦,让他看在眼中,她的绝望和悲苦可能只会再为他增加些趣味而已。她从他手中接过瓷瓶,连自己都有几分诧异,手居然拿得稳稳的,不带丝毫颤抖。缓缓低下头去,她只听到自己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漠然说道:“歆玥谢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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