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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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费耀色一大清早突然赶回王府时,正在听泉居草拟奏折的胤禩被他满脸血污的狼狈样子吓了一跳,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紧盯着他脸上一块块污渍和肩膀上一道伤痕,不觉颤声惊问道:“出了什么事?福晋呢?”
“回主子的话,昨夜宅院里突然闯进了盗贼,我让福晋从后门先逃了,想自己把他们拖住,然后再设法脱身与福晋会合。”费耀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抹抹头上的汗水说。
“那怎么只有你一个?”胤禩紧紧抓住他手臂焦急地问道,声音中更多了几分不安与慌乱。
“我本是让福晋到东边不远的和平寺等我,可是等我赶到那里时才发现她不在,寺里的和尚说根本没见过什么女人。我在周围找了找,可是夜里漆黑一片,荒山野岭也没有一点线索,所以只好先回府了。”
“那盗贼呢?”胤禩没有松开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双眉紧锁继续追问道。
“那些盗贼都蒙着面,四处乱翻一气,也不知在找什么。他们似乎也无意伤人,发现没有要找的东西,便不愿和我多纠缠,把我逼退便冲出院子走了。”
胤禩的手不知不觉垂了下来,疑惑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吐出口气来,又看看喘吁吁,满脸疲惫的费耀色,终于摇摇头说:“你奔波了一夜,先去吃点东西歇息吧。”
“那福晋怎么办?主子交待我看顾好福晋,现在福晋不见,我还是再带人赶回去找找吧。”这奴才憨直的脸上带着懊悔,瞪视着胤禩,似乎只等他点头就要返身上路。
“算了,费耀色,既然你昨夜没能找到她,这一时三刻恐怕也同样找不到,还是歇息之后再慢慢查访吧。”胤禩强压下心中的疑虑不安,对他勉强笑笑说。
费耀色点点头,刚要转身离开,突然想起什么,顿时停住脚步,从怀中掏出揉成一团的一张蓝底洒金信笺递给胤禩说:“主子,这是我离开前在福晋房中看到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留在那里要不要紧,就一并带回来了。”
胤禩奇怪地接过来,打开揉皱的信笺,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上面密密麻麻真是歆玥娟秀的字迹。他先无暇细看,对费耀色点点头说:“好,你先下去吧。”等这奴才走出书斋,他才把信笺摊在眼前,迫不及待读了起来。
“胤禩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你为我精心准备的金丝笼,重新去过那种自由自在的漂泊生活。很多年以前,在病榻上忍受折磨的你就曾经把我远远推开过一次。那时你告诉我,这是为了我的幸福,因为胤祯可以让我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即使今天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四阿哥而是他,你以为我就真获得了你想象中的幸福吗?你虽然喜欢我,也一厢情愿为我好,可是却根本不了解我。
现在,我们历经这么多的坎坷才终于得以团聚,你却又一次把我远远推开了,还是那个同样高尚的理由,为了我的安全,为了我好。我该为你的忍痛割爱而心存感激吗?我也很想感激你,可是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你熟读诗词曲赋、博古通今,难道不记得古乐府里的上邪吗?“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千年前的古代女子尚且有这样的气魄,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会安心躲在你搭建好的暖巢里,看你一人独自对抗外面越来越汹涌的险恶风浪?
我已经说过,我们浪费了如许多的时间,再也没有多少光阴可以挥霍。我只想抓紧每一刻与你相守,即使要一起面对危险和困厄也不在乎。可是你在乎,所以又强迫我独自幽禁起来。既然不能和你在一起,我何必还要留在这里忍受孤独——”
信写到这里,字迹越来越潦草,甚至能看出笔力不稳带来的颤抖。独字的最后一笔拖得长长的,上面还盖着一个浓黑的墨点,然后就嘎然而止。胤禩一边读着,拿着信的手也在轻轻抖动,不觉颓然倒在椅子里。这封没有写完的信在他心中引发的万般感慨和悲叹是如此复杂,他只觉得鼻子一阵阵发酸,嘴里似乎也充满了苦涩的味道。如此看来,即使没有那些突然闯入的盗贼,她一样也计划偷偷离开了,只不过突发的变故更促成了她的离去。怪不得她没到和平寺等费耀色会合,怪不得费耀色找寻不到她的踪迹。他茫然抬起头来,嗒然若失地望着被朝霞映红的窗纸,喃喃在心里念叨着:“歆玥,难道我又一次失去你了吗?为什么这样傻、这样糊涂、这样任性。”
他也不知对着窗纸透过的越来越亮的天光呆看了多久,忽然伸手在几乎麻木的面颊上用力擦擦,终于从再次失去歆玥的失落和痛苦中暂时摆脱出来,几乎有些顿住的思绪重新回到盗贼光顾一事上。刚刚在听费耀色讲述时,他心里就情不自禁生出了深深的怀疑,现在又想起来,这疑惑就不觉更重了。不论怎样琢磨,这盗贼都来得分外蹊跷,而且据费耀色这奴才讲述,他们也并没有掳走什么值钱的物件。他深陷在椅子里的身体突然挺直了,双手也不由自主紧攥成拳。会吗?会是皇上派人监视他,再由他找到了歆玥吗?这个推断是如此出其不意出现在他脑海里,然后就象生了根一样再也无法摆脱,他的额头上,很快就冒出一层涔涔的汗珠。
被这怀疑折磨了几乎一整天,将到傍晚时,他便要夏公公把已经恢复了精神的费耀色又召到听泉居中。这奴才似乎也明了他的心意,刚一进来就提高声音大声道:“主子召我来是为了去寻找福晋吧。我这就带几个人回白羊沟去,一定能把她找到。”
胤禩急忙做个手势示意他噤声,等书房中只剩他们两个时才放低声音说:“费耀色,召你来确实是要你去寻找福晋。不过把福晋带到那里本来就是很隐秘的事,所以此事万万不能声张,只能辛苦你一人去寻访了。”
“主子说哪里话。奴才没有尽到本分,没能看顾好福晋。您不怪罪奴才,已经是天大的恩典。您放心,奴才保证把福晋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不不不,我让你去找福晋,可是没让你把她带回来。”胤禩急忙摇摇头,想了想才接着说,“她究竟跑到哪里,我大概也能猜到,你只要到我们年前在汤泉时去的法华禅寺一带搜寻,我想一定能找到她。如果发现了她的踪迹,千万不要让她知晓,只要能确定她平安无事就好,然后立刻回来告诉我。”
费耀色奇怪不解地看看主子,吞吞吐吐地说:“主子,这样煞费周折又是为何?既不放心福晋的安危,把她带回来岂不便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胤禩沉吟着缓缓摇头,眼神中忽然出现了一抹痛楚,喃喃自语道,“带她回来反而更危险,而且她可能根本就不想见我。还是就让她无知无觉,在暗中看顾她好了。还有,你路上要千万留心,如若发觉有可疑之人跟踪,一定要设法甩开,如果甩不脱,就立刻回来。”
费耀色看着胤禩,脸上的警觉疑惑更深了,不觉用手搔搔剃得发青的头皮。可是他也熟知主子的脾气,并不敢多问什么,答应着转身去了。
歆玥确实回到花塔村,回到了乌日娜和罗布桑祖孙二人这里。几个月前她仓促随邂逅的朋友离去,甚至连留存在这里的行装都被人取走,他们全以为,她是随朋友回京城,再也不会回来,现在却见她突然一个人回来,欢喜之中都带了几分惊奇。歆玥见他们追问回来的情由,只三言两语说过不惯朋友家里的生活,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远不如和他们在一起时开心自在。乌日娜等人也不疑心,便高高兴兴帮她重新安顿下来。
这次再住下以后,歆玥却比以前少了几分从容,多了些心不在焉,多了些无端的期盼。她那不加掩饰的期盼实在太过明显,连乌日娜很快都疑惑起来。一天她们同到村口一家农人家中探望生病的孩子,出来以后许是被远远的一阵马蹄声惊动,歆玥竟站在那里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了好一会儿。乌日娜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轻摇摇她肩膀问:“鹃子姐,你这次回来,我总感觉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觉得你和我们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家人,可是这次回来,总象是暂时寄居这里,等什么人来把你带走一样。”

“你这个小脑袋,快别胡思乱想了。”歆玥回头笑笑,爱怜地在她头上抚抚,“我以前和你们是一家人,现在也还是一家人。”
话虽然这样说,乌日娜心中的疑虑虽然也暂时打消了,可是歆玥却知道她说的一点不错,她心里确实一直隐藏着深切的期盼,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盼。她不敢去京城找胤禩,却没有远走高飞而是冒险回到花塔村,就是为了让他还能找到她。她也确信,以他的聪明才智,一定能很快猜到她在这里。可是现在他早该知晓她再次走失的事了,为什么却不到这里来找她?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失望几乎已经变成绝望。如果他知道她在这里还不来找她,也许——也许就是不能或是根本不愿来找她了。
所幸这种折磨和煎熬很快便被乌日娜怀孕分娩的事冲淡了。乌日娜从怀孕初期起就不顺利,先是出现先兆流产的症状,后来又一直大吐不止。家里几个大男人难于插手,很多事不免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由于忙着给她请医看病、煎药保胎,还要尽力掉换口味准备饭菜,歆玥每天都忙忙碌碌,纠缠郁结的心事,也只好被强压在心底。乌日娜分娩时依然不顺利,折腾了十几个小时,产婆的嗓子都快喊哑了,简直象是丢了大半条命才诞下一个健壮的胖胖男婴。可是由于她产后身体虚弱,又恰逢三九隆冬,竟不甚染上产褥热,好多天高烧不退。歆玥既要忧心忡忡照顾病危的产妇,还要手足无措充当妈妈喂养婴孩。雍正四年的春节他们一家人就这样满怀忧虑不安,又忙得昏天黑地地度过了。一直到天气回暖,乌日娜的身体才终于慢慢恢复起来,也渐渐能由人搀扶着下床了。疲惫不堪的歆玥经过这番折腾又瘦了整整一圈,本来就尖尖的下颏变得更突出了。
在这些日子里,她几乎已经忘记自己心中的期待。有时想起胤禩,疲累已极的心象麻木了一样,原来如利刃般撕扯心肺的痛苦也不再那样尖锐。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她几乎已经放弃期盼的时候,费耀色却突然寻来了。
暮春的午后,阳光如此和煦温暖照耀着山村,村里零零落落散布的桃树开了满树满枝粉白色的小花,连空气中仿佛都飘动着淡淡的花香。歆玥和乌日娜坐在院前的桃树下,乌日娜怀中抱着孩子,正在轻拍着哄他入睡;歆玥手里举着绣花绷子,低头专心致志描着孩子袄卦上的花样。她们各忙各的,却全都那样入神,也或许是被春日晒得暖洋洋的昏昏欲睡。周围一片安静,除了乌日娜低柔的歌声和头上桃树间嗡嗡的蜜蜂,听不到任何声响。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忽然由村口那边传来,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歆玥不禁抬起头来,眯着眼朝脚步响起的方向望望,可是一看之下却突然惊得从小木凳上站了起来,一边死死瞪着来人,一边自言自语嗫嚅着:“费耀色!怎么会——”
费耀色显然也看到了她,大步疾走竟变成飞奔,很快便冲到她面前,躬身请了安,气喘吁吁叫了一声:“福晋——”
歆玥虽然一直盯着奔到面前的费耀色,可是眼角余光还是扫到乌日娜身上,也看到她被这一声称呼引得抬起头来,有点瞠目结舌望着自己。不过现在她已经顾不上对惊愕的乌日娜解释什么,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沉重地压下来,飞快地问:“费耀色,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八爷呢?”
“福晋,主子——主子被抓到宗人府囚禁了。”费耀色焦灼地搓着双手,眉眼间露出惶急之色。
尽管歆玥心里早有预感,可是他的话音才落,她双腿一软,还是险些跌坐在小凳上,急忙伸手扶住眼前一枝桃树枝丫,这才站稳身子。她伸手抚抚胸口,极力想让急速跳动的心放缓一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舔舔干燥的嘴唇,终于带着点颤抖指着身后的院门说:“快随我进去,把经过详细道来。”
费耀色跟在歆玥身后,穿过院子走进朝南的那间整洁清爽却极为简单的厅堂。他刚迈进去,就抹抹额头上的汗水迫不及待地说:“从那次和福晋失散以后,主子在京里的日子是越来越难了。朝廷上的事,奴才本也不清楚,不过听夏公公说,皇上时刻都在挑主子的错处,不停苛责。上年岁末,皇上命各旗派出骑兵在王府四周防守,上三旗每天还要派四名侍卫紧随主子寸步不离,把他牢牢看管起来。刚过了年,主子又被皇上革了黄带子,也由宗人府从宗谱里除了名,正月一过,干脆被捉到宗人府囚禁了。”
“那些和八爷往来密切的朝臣呢?你们没有想办法找过吗?没有人能为他求情吗?”歆玥突然插进来问道。
“现在这时候,还能找到谁呀。十爷早就被囚禁京师,九爷年初也从西宁被召回囚禁了。”费耀色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又偷偷看看歆玥才继续说,“前不久连十四爷也从汤泉押回京师,被关在景山了。以前和主子亲厚的朝臣,流放的流放,削爵的削爵,剩下的都是一干见风使舵的小人,现在恨不能落井下石呢,岂能真心相助。”
歆玥听着费耀色悲愤的讲述,用力咬咬嘴唇,难过得想哭却没有一滴眼泪。是呀,其实她根本就是多次一问。即便胤禩在对她讲到京中的危险时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她又有什么猜不出呢。皇上已经把他身边的人整治得差不多了,现在又摆明了要把他整垮,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帮他呢。她猛地扬起头来,专注地望着站在面前的费耀色问:“你还没说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早就找到您了。”费耀色看到歆玥听了这句话面色一变,露出无比讶异的神情,就用力点点头继续说,“那天夜里和您走散以后,我赶回去给主子报信,他就让我一个人到法华禅寺一带来寻你,还特别吩咐如果找到了,一定不要让您知晓,只悄悄回去复命就可以了。果不其然,我按照主子的指示,很快就发现您住在花塔村,回去告诉主子以后,我们主仆二人还乔装了溜出京城,跑到这里来看过您一次,不过我们行事极为小心,没被您发现罢了。此后每隔个把月,主子都要命我乔装出城到这里来看您,确保您安全无虞,然后再回去复命。后来等到王府被骑兵监视,主子也知道大事不好,就趁一天深夜把我叫到书斋,说是万一哪天他遭遇不幸,就让我把这个给您送来。”他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绸绢小包裹递给歆玥。
歆玥接过包裹,急切打开来,望着里面厚厚一叠银票,象被闷雷击中一样再也无法移动。
费耀色似乎没有注意她的变化,接着补了一句:“我本想早点来找您,可是主子被囚以后,府里的奴才都要被发配东北苦寒之地,我也是费尽心机从路上逃脱,这才冒险来找您。”
歆玥低垂着头,根本没听清他后面说的话,眼泪却一滴滴掉落在银票上。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他找到她却不让她知道,为什么他偷偷来看她也不让她发现。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连手中的包裹也被挤成一团。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抬起头来,依然含着泪的眼中少了些惊慌却多了几分坚定的光芒,斩钉截铁地说:“费耀色,随我回京城,无论能不能成功,我都要想办法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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