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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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陪伴歆玥在九弟的田庄上度过了短短两天,飞逝而过的甜蜜时光如香醇的琼浆玉液般令人陶醉,诱人沉迷,让他们恨不能牢牢抓住窗外那一抹天光永不放手,让分别的时刻永远也不会到来。可他们越是害怕分离,离别那一刻却越是迅急地迫近眼前。
胤禩即将动身回京城那个清晨,望着歆玥眼中凄凄然、泫然欲涕的目光,脸上戚戚然、依依不舍的神情,双腿象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得几乎无法迈开脚步。他们踏着庄内那条盖着薄霜,踩上去有几分湿滑的石子路朝外走,虽然知道夏公公、费耀色和何管家已经备好马候在外面,可是踟蹰的脚步仍然充满留恋。就快走到田庄门口时,胤禩旁顾无人,突然用力把她拽进怀中,低头埋在她颈窝里,嗅着熟悉的淡淡清香,重重亲了几下,然后才抬起头来,深情缱绻的目光直望入她眸子深处,象是极不放心地殷殷叮嘱道:“歆玥,我昨晚已经对何管家交待好了,我来接你之前,你尽管放心住在这里。我只说你是旧日京中结识的朋友,庄上没有人知道你究竟是谁。不过虽然如此,你平时还是千万不要走出田庄。”
歆玥替他正了正刚才蹭歪的裘帽,极力忍着含在眼眶中的泪水,吸吸鼻子,带着点哽咽低声说:“你一定要早点来呀。”
“你放心,现在我还能忍得下再和你长久分离吗?”胤禩伸手理理她垂在耳边的一缕碎发,又看看她红红的眼睛和鼻尖,象要安慰她一样微微一笑说,“快回去吧,你这幅样子要是被那些奴才看到,怕不要在心里暗笑呢。”
歆玥虽然揉揉眼睛点点头,却停住脚步没有移动。胤禩再看看她,轻叹一声,终于硬起心肠转身走出门外。
胤禩走后,歆玥因为有限的那点行装也被费耀色从花塔村取来,就在田庄上暂时安心住下了。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既不见胤禩的踪影,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她渐渐变得焦急不安起来。庄上的家仆虽然不少,她的生活也安排得细致周到,与花塔村里清苦的日子不可同日而语,可是她却象被囚禁在一个精致的大牢笼中,与世隔绝的孤独感日渐浓重。她身边连个可以谈天,分散分散心中隐忧的人都没有,成日里不是看书就是胡思乱想。为什么一直没有胤禩的消息?难道是皇上已经突然发难了不成?腊月岁尾,尽管还是没有等来胤禩,费耀色却出乎意料赶到田庄上,告诉她主子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是临近春节无法出京,过了年很快就会来接她。这消息总算让她浮动的心稍稍安定下来。
她虽然从费耀色口中得知胤禩很快会来,可是却没料到来的这样快,年还没算过完,他竟在元宵节那天晌午时分赶来了。到得田庄上,他们也来不及互道别情,匆匆收拾了行装就乘着一架马车隐秘出发了。
歆玥坐在颠簸的车箱里,头斜靠在他肩膀上,不时掀起窗上遮挡的布帘向外张望,心里跃动着一丝紧张和期盼。可是她的兴奋很快就变成了疑惑,把眼睛贴到窗前,向外好好张望一番,终于发现她的疑惑没有错,马车并不是向南赶往京城,而是向西在绵延的山间疾驰。她回身看看胤禩,带着一丝惊疑问:“我们不是回京城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一直从容自若的神态中忽然掠过些许不安,摇摇头低声说:“不是,回京城太危险。费耀色在白羊沟那边找到个还算隐秘的处所,那里离银山不远,现在就是送你住到那里。”
“危险?”歆玥愣愣地望着他,喃喃念叨几遍,忽然拽住他的衣袖急切地说,“如果你是怕我遭遇危险,我根本就不在乎。大不了被四阿哥找到,我抵死了不承认,他又能如何?”
“不只是你。”他沉吟了片刻,重新把她拉入怀中,紧揽着她身子说,满怀忧郁道,“四哥对我也不会心慈手软,虽然现在还没动手,说不定哪天我就要沦为阶下囚,我不愿看到你失了庇护以后,孤苦无依,只能任他宰割。所以,你一定不能随我回京。在那里安心住下,一有机会我就会来看你。”他这番避重就轻的简略之辞,其实还掩盖了很多他根本就不想告诉她的令人忧惧的隐情。从汤泉回京师后,他还来不及喘息,等待他的却是皇上的两记重锤,先责他不给科尔沁蒙古台吉来京觐见的盘费,后责他在奏折中提议于当地购买修建陵寝所需材料之事。他心灰意冷,根本懒得去费心辩解。既然皇上连他竭尽心力为空虚的国库节省点银两都要苛责,欲加之罪,他辩解还有何益。这还不算,也许是他在汤泉停留时间颇长引得皇上生疑,总之回来后,他恍惚总觉得自己的行踪已经受到严密监视。情势已经如此危急,他怎敢再把歆玥带回京城。可是这些忧虑他从未打算对她吐露,不想再引起她无端的惶恐。
胤禩的解释给她带来说不出的悲伤和失望,即使他不说,她也知道他在忧虑什么,只是她想和他一起承托这个重负,不愿他一个人独自忍受痛苦的折磨。她失神地向窗外又望了一会儿,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说:“换一个地方,是不是还象在九阿哥的田庄上一样,一个人被幽禁起来,等着你不知什么时候来看我?我们已经浪费了半生的时间才终于能在一起,现在没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们这样挥霍了。我只想时时陪在你身边,不想在焦灼不安的等待中虚耗时光。”
胤禩欠起一直靠在板壁上的身体,凝望着她的眼里漾着深不见底的温柔与感动。他何尝不渴望每时每刻都能和她在一起呢。回京的几个月,思念的苦楚和折磨如此强烈,连他自己都难以置信。他在心里和自己挣扎着,几乎就要屈从于她眼中的恳求和自己的冲动,可终于还是用力咬咬牙,头脑重新变得清晰起来,不容争辩地缓缓摇摇头。
歆玥被他的固执引得急躁起来,忘记了不应吐露的许多隐情,一句低喊竟然冲口而出:“既然你也知道四阿哥不会对你心慈手软,为什么还要留在京城眼睁睁等待那一天到来呢。胤禩,我们逃走吧,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她说着说着就愈发激动,眼中也折射出熠熠的神采,“抛弃这些虚妄的繁华,就做平凡的一介草民,这样的日子可能会更快乐。”
他的目光猛地悠远了,神色间也带着点恍惚,似乎也被她描绘的画面吸引住了。可是这一切很快便消失了,他把她的头紧压在胸前喃喃地说:“歆玥,别说这些孩子气的傻话了。他会容我逃走吗?说不定我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他监视起来了。再说我自己一走了之,丢下京城里那么多和我的命运息息相关的人怎么办?就不管他们了吗?”
歆玥知道自己冲动之下的念头确实有几分天真不切实际,要不被察觉逃走谈何容易。如果他只是对自己的悲惨结局,对四阿哥的心狠手辣有几分猜疑,她可是确确实实早已知晓,难道要看着他坐以待毙吗?她觉得自己象个笼子里的困兽,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任何出路,焦急、痛楚、委屈、无奈霎时间一起涌上心来,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胤禩虽然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可是那耸动的肩头和背脊却告诉他她正在哭泣。他无奈地长叹一声,伸手擦拭着她面颊上那一片潮湿,柔声恳求道:“歆玥,别再和我争辩了。能保护你安全无虞就是我现在最大的心愿,不要让我这点心愿都无法实现。”

他温柔的话语里浓浓的无奈和恳求的味道让她再也不忍说什么,无声地抽泣了一阵,终于抹抹眼睛忍住了泪水,抬头望望他,沉默着点点头。
马车一直颠簸了小半天,从车厢里望去,外面已经黑得再也看不到任何景物时,终于缓缓停了下来。歆玥被他扶着跳下马车,只看到眼前一座不起眼的宅院和背后黑黢黢充满神秘的大山。宅院周围还零零散散分布着一些农家,此时正响着稀稀落落的爆竹声。费耀色已经先期赶到,正在外面迎候他们。歆玥随他们走进去。这宅院不大,只有两进院落,借着院中洒下的月光,可以看出里面绝不象外面看上去那样简朴,竟是别有洞天。等走进后院的厢房,点燃的几盏灯火照亮了房中的一切,歆玥愈发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再看这室内的陈设,更是充满与外观毫不相称的精致奢华。炕桌上似乎才摆好不久的饭菜,还隐隐冒着热气,俨然正在恭候主人到来。
歆玥刚朝屋子四周打量一圈,一个十五六岁,样貌清秀的小姑娘就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放下水盆准备服侍他们更衣。歆玥正要开口问问她名字,胤禩却摇摇手阻止她说:“她是个哑巴姑娘,叫小兰,虽不能说话,耳朵却很好,让她服侍你,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困难。”
那姑娘似是听懂了他们的话,用力点点头,又伸手比比划划象要说什么,然后就笑着帮他们脱去厚重的外袍。他们简单洗了手脸,在炕边坐下。等小兰走出房间,胤禩才朝门口看了一眼低声说:“这里只有一个昏聩的老头看守院门,然后就是小兰照顾你日常生活。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把费耀色留下照管一切。”
歆玥对他苦笑一下,一个又聋又哑的老人,一个什么都说不出的哑巴姑娘,胤禩的安排也真够小心谨慎了。她正想着,他又开口问道:“你看看这里可还缺什么吗?因为时间仓促,又要行事隐秘,难免有什么疏漏。”
她又朝四周环顾一圈,摇摇头,情绪低落地回道:“你安排得已经很周到,如果硬要问我还缺什么,我只能说——还缺你——这些东西其实我都不在乎。”她看到他似乎猛地一震,眼中立刻多了几分痛苦无奈和恳求,不想再次刺伤他,急忙又摇摇头怅然若失地说,“没有,真的什么都不缺了。”
尽管有胤禩陪伴度过了这个短暂的元宵节,可是她的喜悦再也不象最初重逢时那样纯粹,欢笑里总隐含了无尽的哀愁。胤禩仿佛也有同感,所以拖延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离开,走时也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歆玥捱过了一个寂寞的夜晚,脑海中思绪不断,想起又要如前几个月中一样,不知还要独自熬过多少个凄清又时刻忧惧不安的日子才能换来短暂聚首,心里根本无法平静,积聚起的愤懑和委屈不知该对谁倾诉,向谁发泄。她知道把她隐藏在这里纯粹出自他一番无私的好意,可是她却感觉自己再一次被他从身边强行推开,又被抛弃被放逐了。她宁肯他自私一点,哪怕要留她在身边一起面对死亡,她也会毫无怨言欣然应允。当初就是因为那个“为她幸福”的高尚理由,他不顾一切把她推回胤祯身边;现在又是因为相似的理由,他再次把她一个人撇下了。如果这样也算是他们重新相聚,她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
思前想后,在胤禩走后第三天,她终于定下决心,要从他安置好的牢笼里出走了。她的行装本就不多,简单一个小包裹,白天就已经理清藏好。终于等到夜深人静众人都睡下,歆玥翻出藏在箱笼中的包裹,准备牵上那匹一路跟随她到这里的白马,重回花塔村去投奔乌日娜他们。刚要迈出屋子,想到胤禩发觉她溜走后的不安和痛楚,她又有些犹豫起来,重新回到桌边坐下,想提笔给他留封书信,把离去的缘由解释清楚。
提起笔来她才发现居然藏了这么多话要说,走笔不停,心中的怨愤随着笔端倾泻而出,她的心情竟难得慢慢平静下来,信还没写完,却咬着笔头开始犹豫。既然要离开,既然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回花塔村,不大着胆子到京城去找他呢。她虽然没有对他言明,心中不是很清楚那危险已经越逼越近了。在这种时候,她不该再和他赌气,把宝贵的光阴白白浪费呀。她要回京城留在他身边,即使他要赶走她,即使要和他一起面对死亡,她都要留在他身边!这个大胆的念头一跃入她脑海就让她激动不已,左思右想再也挥不去抹不掉。她坐在桌前沉思默想了好一会儿,忽然抓起还未写完的信纸揉成一团扔在脚边,刚做了几个深呼吸要站起来,却影影绰绰听到前面院子里有一些细微的响动。
她立刻站起来想出去看看,还未走到门边,费耀色却惊慌失措冲进来,一把拽住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福晋,不好了,前院闯进四五个蒙面盗匪,我在这里拖住他们,您快从后窗逃出去,骑上马向东五里远就是和平寺,您到寺里去等我。”说完也不等她多问什么,拉着她奔到后窗边,掀开窗扇,扶着她跳了出去。
歆玥挽紧手中的包裹,虽然心紧张地狂跳不止,脑中却并不慌乱,居然还有份难得的冷静,极力稳住脚步奔到马厩,解开自己那匹白马的缰绳。院子里的吵嚷声已经越来越大,还夹杂着金属利器的撞击声和看院老人惊恐的呼喊。歆玥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从后院直奔出去,跃上白马朝东一路疾驰起来。
五里路并不算远,有了**的骏马,歆玥很快就赶到和平寺。望着在暗沉沉的夜色里静静伫立的寺庙院墙,她急促地喘息着,刚想跳下马找个借口到寺中投宿,却忽然犹豫起来。刚才她一直只顾着逃命,根本无暇想想仓促之间发生的变故。现在危险已经不是如此急迫,她在心里把前前后后仔细思索一遍,不觉疑窦丛生。
胤禩给她安排的宅院虽然内里奢华,外表却毫不起眼,看在外人眼中,决不会引起贪财之徒的觊觎,为什么竟会引来盗贼。而这盗贼也来的不早不晚,偏偏就在胤禩刚刚把她安置好以后光顾。这些无法解释的疑问让她的心猛地一紧,顿时觉得这盗贼背后似乎还大有文章。这样犹豫着,她也不敢象刚刚计划的那样,现在就回京去找胤禩。四阿哥的人既然能如此迅捷找到这样偏僻的地方,自是对胤禩的一切行动都了如指掌。胤禩的猜测可能不错,他一定是早就被密切监控起来了。如果她这时进京,四阿哥也会马上知晓,立刻就会给他带来灾祸。若不想牵连他,她似乎只有自己躲藏起来这一条可行之路。可是一旦躲藏起来,她岂不是再次和他失散了?她骑在马上围着寺院的院墙绕了好几圈,边走边不停踌躇,过了好半天才终于拿定主意,牵牵马头,朝着西北边银山的方向再次疾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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