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只是蒙蒙透出些微光，歆玥被里间阿绣起床后的轻微响动惊醒，转头望望天光，懒散地翻个身，拽紧热乎乎的被子，又闭上了眼睛。虽然她已经睡意全无，可还是懒洋洋地赖在被窝里不想起床。她已经在裕王府里住了大半个月，却象被主人家遗忘一样，再也没有见过收留她的福晋，日常生活、一应事务全部由阿绣一人来照顾料理。本来，这种吃得好、睡得香、成天无所事事的悠闲日子再多过些天她也没意见，前些天为准备考试复习得那样辛苦，现在正可以彻底放松一下。可让人无法安心的是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家，她也不是在渡暑假。额头上的伤口在一天天复原，她甚至能常常感觉到一阵阵轻微的麻痒。伤都已经快好了，她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里呢？如果他们继续对她的存在装聋作哑，她是不是应该识相地主动道谢告辞呢？她毕竟也不想滞留在王府里无法脱身。
歆玥正在胡思乱想着，就听到阿绣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一阵吱哑哑门响之后，房中的一切重又归于沉寂。她知道阿绣已经离开，在心底叹了口气，又翻个身，准备屏除一切杂念再睡一会儿。迷迷糊糊躺了一刻，刚刚生出些睡意，房门突然哐啷一声被重重推开。她刚想转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听见阿绣带着兴奋的声音响了起来。
“歆玥，快起来，快起来，主子叫你过去呢。”
呵，主人家总算想起她了，不过就是时间选得不太好，似乎太早了。她边想边揉揉眼，有点不情愿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不过现在被召见也好，她不是正可以象刚才设想的那样道谢告辞吗。她一边飞快地穿着衣服，却突然发现阿绣脸上有些异样的兴奋神色。
“阿绣姐，看把你美的，什么事这么高兴？”她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
“我是替你高兴呀。刚才听主子和王爷说起，好象是要送你进宫呢。”阿绣见她已经穿鞋下地，一把将她按坐在椅子里，一边迅速动手给她梳着辫子一边说，“主子特意嘱咐我给你打扮齐整点。”
“进宫？进什么宫？”歆玥望着镜中自己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有些奇怪地问。
“进什么宫！当然是进皇宫呀！”阿绣似乎是很诧异她居然没听明白，翻翻眼睛解释一下，“福晋今天要送你进慈宁宫，你以后就要在那里当差了。”
“什么？慈宁宫！”歆玥这下真惊得坐不住了，猛地扭回头来望着阿绣，想从她的神色中判断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是冲动中她忘记了辫梢还握在阿绣手中，头发被突然扯动，疼得她咧嘴叫了一声。
阿绣却把她的愕然神情当作是过度惊喜，急忙把她推回去坐好，有些好笑地说：“快别动，小心我把辫子扎歪了。”她说着扯过头绳把辫梢系牢，又拿梳子梳了梳刘海，遮住歆玥额头上已经结痂的伤口，这才收起笑容正正经经地说，“一会见了主子，你可要好好感谢她的大恩。能进宫到皇太后身边当差，是你天大的福分，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可是，阿绣姐，我根本也不想进宫呀。”歆玥再也忍不住了，回身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说。
“不想进宫？”阿绣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仔细向她脸上望了望才有些怀疑地说，“歆玥，你的脑子不是也被打坏了吧。”说完，她就不容歆玥再分辨什么，急匆匆地催着她洗脸，又用青盐擦了擦牙，就一直把她带到了侧福晋瓜尔佳氏那里。
福晋就在她日常起居的暖阁里，已经收拾停当，一个丫头正在帮她套着进宫穿的石青缎地彩绣八团花卉纹吉服褂。看到阿绣带了歆玥进来，她留神打量了两眼，这才带着微笑说：“嗯，不错，到是个干净清爽的利落孩子，送到老祖宗那里当差也不会丢脸。”
阿绣从背后推推歆玥，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跪下磕头谢恩。歆玥会意，跪下行了礼，然后却站起来镇定地望着福晋说：“福晋，刚才听阿绣姐姐说，福晋今天召我来是要带我进宫当差。”
“是呀。我听阿绣说，你的伤也差不多好了。前儿个进宫给老祖宗请安时提到了你的事，求老祖宗收留你，没想到她竟真的准了。”福晋微微点头说，“老祖宗肯收留你，是你天大的造化，以后在宫里当差，事事要谨慎小心，有什么不懂不会的，跟别人多学学多问问。老祖宗那里的荣妞、云妞，人都是极好的。”
“福晋，按理说您救了歆玥，又肯收留歆玥在府上养伤，还费心为歆玥安排了进宫当差的机会，我若是再推三阻四，真是不识好歹。可是我一向不懂规矩，进宫当差真怕一个不留神惹出漏子。若只是自己受罚也就罢了，万一带累了福晋，岂不是我的大罪过了嘛。”歆玥仍然一瞬不瞬地望着福晋，朗声说出了这番早就想好的冠冕堂皇的婉拒之词。
“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福晋边说边又点点头，转向一面那年代罕见的大大的穿衣镜，前后左右地照着，继续笑着说，“就冲你这份心，这个伶俐劲，在慈宁宫当差也不会错。你小小年纪又双亲早逝，不给你安排个稳妥的去处，我毕竟也无法放心。”她说完又转身朝阿绣吩咐：“阿绣，去告诉车夫备马，时辰不早，我们这就该进宫了。”
歆玥知道再也没有自己反驳的余地了。其实仔细想想，进宫当差也不象她开始想象得那样可怕。虽然皇宫是个复杂的是非之地，可是只要她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万事小心留意，总还是能独善其身的吧。况且宫女也不是终身的铁饭碗，到了一定年纪自然会被放出宫来，再说没准等不到那时她又被带回现代了呢。既然这样，能进入神秘的紫禁城，看看皇宫里的生活也不失为一件趣事，说不定还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机会呢。将来若把这番经历讲给鹃子听，一定能把她羡慕死。马车一路行进，她的心里也在一路盘算，终于用这种种理由说服了自己，开始变得开心起来。
她们的马车由紫禁城北面的神武门驶了进去。在顺贞门前下了车，福晋带着她和阿绣绕过御花园，从西六宫一侧的夹道一路向南，一直来到隆宗门西侧的慈宁宫。
慈宁宫的守门小太监远远地看到裕王爷的侧福晋带着两个丫头进了慈宁门，立刻一阵小跑迎上来，请了安又眉开眼笑地说：“福晋怎么今儿个来晚了，老佛爷刚才还在念叨您呢。”
“小顺子，各宫主位都来请过安了？”瓜尔佳氏边跟着他往里走边留心问了一句。
“都请过安走了，老佛爷现在正一个人抹骨牌呢。”小顺子低头答了一声，带着她们绕过永康左门和慈宁宫正殿，进了一重幽雅清净的院落。
看到他们走进院子，一间朝西的厢房门帘挑起，走出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的宫女，笑着迎了上来说：“云妞给裕王福晋请安，老佛爷现在正得闲，我这就通报一声带您进去。”她说完也不等瓜尔佳氏回答，就扭身走回了屋中。
从进了这慈宁宫，歆玥一直老老实实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也极力放轻，故意装出恭谨的样子。在院中等了没一刻，那个云妞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福晋，老佛爷请你们进去。”
歆玥跟在瓜尔佳氏身后走进了这间厢房，什么还没看到，就先闻到了一股淡雅的百合香。她用力嗅了嗅，心中突然有瞬间的迷茫，可是却突然猛地醒悟过来，紧紧跟上两步，随着福晋跪下请安。
“快起来吧。”一个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云妞，去拿张绣墩来给福晋坐。”
云妞答应着去了，瓜尔佳氏也起身侧立到一边，歆玥却仍垂头跪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她正在暗自琢磨不知要在这冰冷的石板地上跪多久，那和蔼的声音却突然又响了起来：“这孩子也起来吧，别跪在那里了，抬头让我看看。”
歆玥知道这是在说自己了，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抻抻身上的长袍，有些局促地抬起头来。前面几步外的火炕上，那个歪靠在炕桌旁的富态慈祥的老太太一定就是皇太后了。因为这房间里暖融融的，她只穿着一件明黄缎子的家常夹袍，高高盘起的头上，簪了两朵水红的绢花和一支缧丝金凤镶东珠的簪子。虽然她的脸上、眼角都有掩饰不住的一道道皱纹，可是眼中却闪着似乎是洞察一切的精光，丝毫不象一个上了年纪的昏聩的老糊涂。那云妞端了绣墩回来，又倒了杯茶放在福晋手边，这才坐回炕边的脚踏上，轻轻给太后捶着腿。
歆玥感觉到那两道目光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简直象要把她穿透一样，然后才终于向她提问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老佛爷的话，我叫歆玥，今年十五岁了。”歆玥垂下眼帘，不再和她对视，望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回答。
皇太后的目光转向了瓜尔佳氏，象是有些不太相信地问：“这就是你们救的女孩？差点被提督府的人打死的女孩？”
“是呀，老祖宗。那天要不是几个阿哥和保泰出手相救，她这小命肯定难保。”侧坐在绣墩上的福晋点点头。
歆玥抬起头来，看了看太后仍然疑惑的神色，突然抬手撩起自己额前的刘海说：“老佛爷若不信，您看我这头上的伤就是最好的明证。”
太后又仔细盯着那结痂的伤口望了几眼，这才点点头叹口气说：“哎，若不是我自己亲眼所见，还真不敢相信这京城里，天子脚下就有人这样胡作非为。这孩子年纪不大，又是刚刚进宫，就先跟着云妞她们学学规矩，平时只管把我这里养的几只寮哥、哈巴狗照管好就行了。”
歆玥听出这是在给她分配工作了，不等瓜尔佳氏提醒，早已经跪了下去，又磕个头说：“多谢老佛爷。”
“云妞，你先带她下去，让荣妞和曹春景带她安顿好，我还要留福晋在这里再说会儿闲话。”
云妞答应一声，站起身带着歆玥出来，把她交给了长着一双细长眼睛的秀气宫女荣妞。
歆玥没想到一切竟然这样顺利，短短几句话，她就被留在慈宁宫里当差了。让她在这里照顾小狗和雀鸟，这工作她也不反感。她乖乖地跟着荣妞去找总管太监曹公公，只一个上午，就大致安顿了下来。她和慈宁宫里其他的丫头一样，独自住在后院的一个小房间，房里的用具陈设虽比阿绣那里精细一些，可是却一样简单。歆玥换上了宫女统一的藏蓝色长袍，望望镜中的自己，仍然有种置身梦境的恍惚。回到清朝、遇救、进宫，这一切都太过离奇，简直不象是真的发生过一样。以后，这里还会有什么离奇的事在等着她呢？
荣妞上午不当值，好心陪着她在房里收拾东西，等一切都安顿好之后，仍陪着她扯东扯西。她在慈宁宫当差已有四年，对宫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从她的口中，歆玥对慈宁宫的一切已经了解个大概，甚至连皇太后、皇上、各宫主位的脾气禀性、各种好恶也粗略知道了一些。她们就这样一个兴致勃勃地说、一个安安静静地听，直到小太监送来午饭，荣妞才收住话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歆玥闻到桌上托盘里饭菜的香气，才意识到自己连早饭还没有吃，现在早已经饥肠辘辘了。她端起饭碗刚向嘴里扒了一口饭，房门却哐啷一声被不客气地推开了。歆玥嘴里塞得满满的，有些诧异地望向门口，就看到土地庙中那个男孩正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看到她鼓起的嘴巴，又露出嘲讽的微笑，两眼亮晶晶地望着她说：“嘿，他们说今天会送你进宫，你果然来了。”
歆玥急忙站起来，已经顾不上问问“他们”指的是谁，伸伸脖子，硬生生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被这一大口饭噎住，她的呼吸顿时都无法顺畅了。
他似乎注意到她那副不太舒服的表情，几步跨到房中，笑得更开心了，指指托盘里的汤碗嘲笑地说：“你不喝口汤吗？别被噎坏了。”
歆玥懊恼地瞪了他一眼，端起杯子猛地灌下一大口茶水，又用力拍拍胸口，那一大口饭终于顺利落到胃里，呼吸再次顺畅起来。她这才放下茶杯，走上前两步说：“给十四阿哥请安。”
“起吧。”他收起笑容摆摆手，又定定看看她才说，“嘿，简直和那天的小黑炭变了个人，我要是不知道，还真认不出你来了。你的伤好了吗？”
歆玥直起身来，作出必恭必敬的样子说：“多谢十四阿哥惦记，好得差不多了。”
“我看看。”他却不管不顾地几步走到她身边，撩起她的刘海仔细查看一番，这才终于放了心。
歆玥似乎觉得有些别扭，急忙退后两步，和他拉开点距离。
十四阿哥没有注意她的举动，仍然神色如常地说：“我才刚从书房下来，想着你今天会来，就特意拉着十三哥来给老祖宗请安，顺便看看你来了没有。进了慈宁宫你总可以放心了，欺负你的那些亲兵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以后看到八哥，你可要好好感谢他，若不是他出了这个好主意，还费心给你办好了旗籍，你哪能这么顺利进慈宁宫呀。”
什么？她来慈宁宫当差居然是八阿哥一手安排的？怪不得那小王爷本打算让她留在裕王府当丫头，结果却突然决定送她进宫。这些古人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都不征求别人的意见就自行其事，自以为是。听了这番话，她心里根本也没有对八阿哥的丝毫感激之情，反倒生出了一点点反感和厌恶。
她正不知如何开口，应该说些什么，一个和胤祯年纪相仿的男孩脚步匆匆出现在门口，有些责怪地对他说：“老十四，你跑到丫头们院子里磨蹭什么，老祖宗那里已经传膳了，你还不过去吗？”
“哎，这就来。”十四阿哥转头对着门外嚷了一声，又急急忙忙低声对她说，“我要先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说完，他就冲出屋子，随着那男孩一溜烟地跑了。
歆玥在桌前呆站了片刻，望着托盘里的饭菜，却突然没有刚才的食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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