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剃了一个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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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剃了一个光头船到仪征赵庄沟,这里是鲁宁输油管道终点。码头上有高高的三个一组的黄色鹤颈式输油臂,它们就像骄傲而美丽的彩鹤,弯曲着长长的脖子,低下灵巧的长喙。当它把嘴与船上的油管口对接上,就开始装油了。
水手们完成了任务,留下值班员,没事的就上岸去踏地气。船员们从来不说踏青,因为常年生活在钢铁的城堡,船员们更看重土地,讲究踩踩地气。
油港的周围全是农村。筑成道路的江堤下是成片的农田、池塘和沼泽,零零星星有几户乡里人家。江堤临江的一边修了围墙,围墙里是油港作业区。作业区里也长满了草木,草木之间半露着水牛腰粗的油管。
油港的上游有一个航修站。航修站规模不大,有一只船坞泊在江边,大小刚好对付得了“长江号”顶推船。但也不能大修,只能做些小打小敲修修补补什么的。除了工人技师,有一群南京城里的女孩子每天坐着交通车来到这里,干些除锈打油漆之类的活计。姑娘们的到来使这个冷冷清清的油港变得活了起来,仿佛焕发了生气。
油港的下游有一个大湾。形状像一只猪肚子,江水回灌进来,使江堤成了一个半岛伸进江水和大湾之间。傍晚,西边的太阳照得水面白晃晃的耀眼。大湾里泊着无数的小船,有七八只连成一排,有二三条结成一伙,也有孤舟单泊着。船上的人有洗衣的,做饭的,在江水里敨洗拖把的。一个黝黑的莽汉站在船头冲澡,裤衩浇得透湿。另一条船上一个身段姣好的女子正在漱口,嗓子里咯咯咯咯一阵乱响,“呸”地吐在江里,也不知她睡什么觉这时才起。一只有篷的小船迎面划来,张开两只宽阔的黑船桨,一下一下的,远远看去活象一只奇怪的大乌龟。不知哪条船上养了狗,狺狺地吠了起来。
曹志高喜欢邀我到上游的航修站去。汪汪喜欢拉我到下游的大湾边去。我则喜欢留在船上看书,但也经不住诱惑,时常陪他们下船逛逛。
曹志高在航修站发展了好几个“把子”,我戏称她们是曹志高的“红颜知己”,曹志高摇手笑道:“知己谈不上,把子而已。”
航修站除了有船坞,还办有一间小小的图书室。图书室便成了我们与南京小丫们的交际处。管图书的小丫姓芦,真是天巧地合,与我下面要讲的在大湾里认识的芦花一个字。不过一个是名,一个是姓。姓芦的图书管理员小丫睫毛长长的,双目弯弯的,象芦荡深处一汪秋水。尤其动人之处是她笑起来的嗓音,那个清亮,那个生脆,直搔得人心痒痒的,象有一条毛毛虫在爬。
秋天,小芦从江滩上采回大把的芦花,插在汽水瓶中,放在图书室做成一道风景。她的笑声美,话也说的余韵悠长。有一回,她说另一条船上有一个水手给她写情书,错把她的姓“芦”写成了没有草字头的“卢”,小芦说:“本来我不想睬他,可是恨不过他改我的姓。哼!他改我的姓,我就换他的种。他不是姓朱吗?我给他写一封回信,就四个字:小猪,拜拜。”
她的话惹得我和曹志高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暗暗心惊:这种错误要是我等犯了,我岂不就成羊了?曹志高要变成糟子糕了吧?”
小芦继续说:“他还不服气,来找我说理。我说,你再不走,偶用小指拇头带你勾到江里去洗把澡!”
最后这句话她是用浓浓的南京口音说的,听上去特别带劲,我跟曹志高笑得连肚子都痛了。小芦则一本正经,丝毫没有说笑话的意思。
跟小芦时常在一道的有小柴,小薛等人。一个有月亮的夜晚,通向船坞的栈桥在月光下显出钢铁的身姿。曹志高邀请小芦小柴还有小薛到船坞上去玩。我们走在栈桥上,沐浴着清风明月,看堤下芦花漫无际涯,大家情绪特别高涨。曹志高发明了一句口号,他说:“我说Onetwothree,大家一齐喊‘爱情万岁!’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喊了一遍之后,发现这句话既押韵好听,朗朗上口,又符合特定的环境氛围。于是,不要曹志高领喊,大家一齐欢呼起来:“Onetwothree,爱情万岁!”
那青春洋溢的呼喊一遍遍回荡在夜色弥漫的芦苇丛中,与白色的芦花一同飘散在大江上下。
通过小芦,我们在航修站图书室办到了借书证,这使我拥有的借书证达到三、四张之多。这地方偏僻寂寞,空虚无聊,听曹志高说航修站的姑娘们思想行为挺“前卫”的,究竟怎么个“前卫”呢?曹志高挺神秘的不肯说下去,我终究不胜了了。
跟着汪汪到大湾那边去,是另一番景象。
秋天的芦苇抽出白亮的穗子来,吐出毛绒线的芦花。我们从河滩上向前走着,看见白茫茫的芦花上面,是一线灰黑色的长堤,长堤上有一群更白的大鹅。芦花的白尚带点微微的麻灰色,白得柔和;白鹅张开硕大的翅膀嘎嘎地叫着,跑动着,那白是纯粹的,白得耀眼。赶着这群白鹅的是一个衣着单薄的少女,看样子只有十三、四岁,挥一根长长的竹杆,竹竿头吊着根红布,不停地吆喝着:“噢——嘘……,噢——嘘……,”
她那件花布衬衫,已经被太阳爱抚得很旧了,看不出花色和质地。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她的身体没有得到充分发育,但是一双眸子却是又黑又亮,充满大自然朝晖夕阴的灵气。她那瘦小的身躯映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那样娇小动人,楚楚可怜。
“喂,喂,”汪汪朝那小姑娘招手,掏出他在上海买的糖果。那是很有名的大白兔奶糖,三块奶糖顶一杯牛奶。汪汪说:“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芦花。”牧鹅的女孩答道。
“呶,芦花,这些糖果是你的。”汪汪把糖果递过去。
芦花说:“我不要。”
汪汪说:“别不要。拿着!”他捉过芦花的手,把糖果硬塞给她。
芦花握着那几粒糖果,好像它们是一群火碳。
汪汪问:“你看这上面的大白兔可爱吗?”
牧鹅女孩腼腆地点点头。
汪汪说:“吃吧,吃吧。”
牧鹅女孩终于剥了一块糖果填进嘴里,糖果化了,女孩芦花的脸上露出甜的笑容。
我们翻过堤埂,走到农田里去。在收获后的土地上,我用脚去踩那些发硬的稻茬子玩。满是稻茬子的田野多么有出息啊!光是那些坑坑洼洼的水塘沟渠就滋生多少美味佳肴。黄鳝、泥鳅、甲鱼、龙虾、蛤蚌……,只要会动点子,肯下力气,总不会空手回来。汪汪喜欢大湾这边是物质功利主义,不像曹志高去航修站,纯粹为了取得精神满足。但是汪汪和我把目光盯进人家养殖的螃蟹塘里就不应该了。

那是半亩大小的浅水塘。中间用土壅起好几垅“长岛”,以便螃蟹作**。四周留出一米阔的滩涂,筑起高约五、六十公分的围墙,围墙的内侧镶着玻璃,以防螃蟹逃逸。入夜,螃蟹全都从水里爬出来,在滩涂上交配、栖息。人们只要一迈腿就可以跨入栏中……
我和汪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池子边上走过。一只硕大的螃蟹映入眼帘,那只螃蟹竖起两只小棍子似的眼睛,从“长岛”上一只水**里看着我们,啵啵地吐着泡沫。好像一眼看穿了我们不怀好意。我们正为它垂涎三尺,忽然身后晴空劈雳般一声炸雷:“干什么的?”
一个老头五短身材,干巴黑瘦,额头上尽是五线谱一样的皱纹,小脑袋看上去又结实又圆,大概碰在花岗岩上也不服软的。他早早地披上了一件破旧的黑布老棉袄,站在池边的一座三角寮棚旁,手里拄着一支头上带铁挠的长竿。
我还没有缓过神来,汪汪已经笑逐颜开:“哦,老大爷,你养得蟹子好肥呀!”
老头脸上并不高兴,好像一位骄傲的父亲听见人家夸奖他的女儿长大了一样:“你们哪儿来的?”
“我们是……”我指着港区围墙里依稀可以看见桅顶的轮船。没等说出来,汪汪抢过去说:“我们是油港做小工的。嘻嘻,修修桥铺铺路什么的……”
老头狐疑地看了我们一眼;“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
我从旁证实汪汪的话:“我们是从安徽来的。”
老头应该知道油港有一个安徽施工队。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于是,我放心大胆地絮聒说“吃了饭,出来逛逛。顺便看看你怎样养蟹。”
老头的脸上笑意更浓了,小眼睛里闪射出奇亮的光芒。
这时一位胖胖的老妇人擓一蓝子煮熟的麦仁,从村子里走来。老头接过那篮香喷喷、红乎乎的麦仁,一把一把地洒进水里。老妇人跟我们絮叨说:养蟹不易。除了麦仁,还要喂它们青饲料,动物饲料,如小鱼小虾之类的等等。那话外音无疑是恐怕别人偷蟹的意思。汪汪怕我听多了老妇人的话,晚上不好意思下手,拉了我急忙走开了。
秋夜的田野,到处是小虫们的吟唱,蟋蟀雄亮的叫声混杂着纺织娘勤苦的弹奏。一辆卡车从道路上驰过,雪亮的车灯把人吓一跳。我和汪汪悄悄摸到螃蟹池旁,在星光下窥伺黑老头的三角寮棚。没有任何响动,连一星火光也没有。奇怪!黑暗里我仿佛看见老头眨着小眼睛,露出狡猾的笑容。我说:“算了吧,别干了。”
汪汪说:“怎么,熊啦?没事嘛。”
既然来了,不干怕被人看不起,我说:“好吧,快一点,一人两只,不要贪。”
我们迅速地挨近池边。突然打亮手电筒,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一声狗吠。坏了!有狗。我和汪汪吓得夺路而逃。身后传来黑瘦老头的呵斥:“站住。哪里跑。”
我的心砰砰跳。一只鞋踩在泥淖里被拔掉了,也顾不得拣。只听见身后的老头咚咚地追上来。手里一定拿着那竿双钩铁挠。我赤了一只脚,本来就跑不快,偏偏越咳嗽越加盐,脚下忽然踩着一只尖尖的铁藜蒺,我痛得哎哟一声,一**跌坐在地上。
我捧着脚,手上立时沾满了粘糊糊的血。
老头子赶上来,提溜着我的耳朵:“看你往那儿跑。”
他恶狠狠地拽着我的耳朵,我只有踮起一只脚,一跳一跳地像只大袋鼠,跟着老头走回寮棚。老头把我扔在寮棚里的一堆稻草上,点亮了棚架上的马灯。
不一会儿,已经跑掉的汪汪又回来了。他向老头子求情,说我们什么也没偷到,只是动了贼心而已。老头看我被他布下的那种四只尖脚总有一只朝上的铁藜蒺扎了脚,深得很,血流个不住,一点儿也不同情,坚持要送我们到村委会去。
正百般哀求,无济于事,忽然来了救星,不是别人,正是芦花。
芦花是这老头的孙女,给爷爷送开水来,听说有偷螃蟹贼,提着马灯往我们脸上一照。不看还好,这一看令我们羞愧得恨不能地上裂条缝钻下去。
芦花拉着她爷爷出去了。他们在寮棚外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本地土话,没听明白芦花是怎么说的,反正老头再进来不那么凶了。他递了一条干毛巾让我缠了脚,说:“年纪轻轻不学好。下回可不敢了。”
我连声说:是是是。汪汪一个劲的说:谢谢啊,谢谢啊。
老头就这么把我们放了。我搭着汪汪的肩膀往回走,觉得脸上臊得不行。这件事原有的那点儿刺激和趣味一点儿也没有了。
第二天,我们到油港医务室做了简单的伤口处理,回来时经过油港大门外的理发铺子,就进去理发。说来也是一时冲动,我觉得剃个光头才能舒发此时心中的愤懑,就对汪汪说:“你敢不敢剃光头?”
汪汪说:“这有什么不敢的。”
听他回答的这么坚决,我又转念了。没想到汪汪自己拿起一把电动剃刀,像开拖拉机似的在自己的脑袋上犁出一道豁子。我一看傻眼了。这下可不能食言。只得任由理发店的老师傅支使他新招的女徒弟拿我的脑袋做试验田,正好练一练她的手艺。
那女徒弟是个爽朗的丫头,一边给我剃光葫芦头,一边开玩笑说:“你这脑袋最适宜做和尚。剃光了一点儿不丑。……”
我不知道她这是安慰我,还是讽刺我。谁不知道我们船员是水和尚么!但是也只能装呆卖傻,咧嘴傻笑:“嘿嘿嘿。”
大江上日出日落,芦花依然。看不出江水渐瘦,芦花渐丰,只看见一群群江鸥飞旋着,叫声轻轻袅袅,似乎在说:欧,欧,好没羞……。太阳涨红了脸,好像一位割草的妇人躲在树丛中向我们的船儿张望。
我有点想家了。但是剃了光头,我起码近两个月不能回去。
越是不能回家,越是有事。姐姐忽然来信:妈妈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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