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无非寻花问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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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无非寻花问柳小学语文课本上有个“披着羊皮的狼”的故事。长大了发现有时候羊更需要披上狼皮。一个老实善良之辈如果过分流露出自己的本质,恶人就会明目张胆地欺负你,环境会把你活生生地撕吃掉。为了取得与环境相近的保护色,人往往要伪装得凶一点、坏一点儿才成。这种发现让我悲哀,仿佛心上长了一层硬壳,有一种与稚嫩恍如隔世的感觉。
电视上热播连续剧《武松》的时候,我迷上了打虎英雄。我一集不落地看完了那部电视连续剧,为武松的豪侠之气所感动。尤其是武二郎精彩的醉拳功夫,看得我如痴如迷。武松醉打蒋门神那场戏酣畅淋漓,简直太痛快了,那才叫解气过瘾。
有一天在书店里偶尔发现了一本叫《初级醉拳》的小书,我翻了翻,里面有图有文,非常适合对照学习。我当即萌发了习武的念头。我买下那本小书,回到船上对照着拳谱,一招一式的勤学苦练。
醉拳里有许多倒地动作需要在柔软的草地上练习,甲板是钢铁的,人的皮肉吃不消。于是,我从物料舱找来几只草包铺在天篷下的甲板上,做成一个垫子,就像我在上海五角场,体育学院体操房里看见过的那样。只不过没那么高级罢了。
通过刻苦磨练,摔得**生疼,我终于练成了“鲤鱼打挺”。但是要练“前栽碑”之类的高难度动作,甲板上再铺草垫子也还是太硬,只有在真正的草地上才敢直着身子往前扑下去。就那样也难免摔得眼冒金星。
有一天,船到安庆,我在码头堤坝下的草地上练完一趟醉拳。这是我第一次能够把初级醉拳套路完整地练下来。正有几分得意,身后忽然响起拍掌声。我回头一看,一株柳树后头转出了曹志高。他鼓着掌,哈哈笑道:“好家伙,总算被我逮到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擓了擓头皮,说:“志高,你吓我一跳!”
“想不到你竟会打醉拳。你才是黑鬼跨栏——赫(黑)老子一跳。”
“才学的,练得不好。”
“好,好,好。”
曹志高要我再打一遍醉拳给他看,无奈,我又打了一遍。曹志高从草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说:“我要是会这么一套醉拳,该多好啊!我就可以在酒席上趁着酒意,装出喝醉的样子,给挖走我女朋友的家伙不真不假地来这么一下。”
原来曹志高在家休假期间也遭遇了失恋。
我们爬上堤坝的坡顶坐下来,面对着空旷的大江,和江上来来往往的船舶,体验到一种“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悲哀。我在草坡上四仰八叉地斜躺下来,嘴里嚼着一根巴根草的梗茎。曹志高坐在我的身旁,慢慢地讲他的恋爱故事。巴根草茎有点儿甜,嚼着嚼着就感觉到苦味。
曹志高在家乡的恋人叫小雅,像我和玉茭一样,他们也是初中同班同学。曹志高考上河校,小雅考上池州地区一所卫生学校。学校放假的时候,曹志高乘船取道池州回家。下船时是冬天的早晨五点来钟,曹志高摸黑来到小雅的卫校,天才蒙蒙亮。
卫校的操场上朦胧着淡淡的薄雾。因为临近放假,学生们都不出早操了,操场上显得有些冷清。曹志高背着挎包,心中忐忑,踯躅在操场上,不知道能不能见着小雅。她会不会已经放假走了呢?天气有点冷,曹志高穿着棉袄,因为走路的关系虽不感到冷,但还是把两只手揣进袖筒里,至于脸暴露在空气里那就没办法了。他盼着天早点大亮,同学们都起床吃早饭了,他才好去找小雅。
操场上有零零星星的同学早锻炼。忽然有一个人影,穿过朦胧的雾汽,跑进了曹志高的视野。那是一个小鹿般青春灵活的身影,她跑动的姿态跳跃着一种令人心喜的韵律,活泼得像一条从山上跌落下来的叮咚作响的小溪。她照直向曹志高跑来,一头扎在离曹志高不足一米远的地方,立——定!
曹志高打眼一瞧,不是别人,正是他心中思慕的小雅!
小雅穿一套蓝色的球衣球裤,白田径鞋。与穿棉袄的曹志高一比,突显出玲珑娇美的身材。她浑身上下一团热气,洋溢着迷人的芬芳。更让曹志高怦然心跳的是小雅脸上的潮红,因为运动的刺激,因为青春的天赋,她的娇艳像早春怒放的腊梅。
小雅高兴地说:“曹志高,你怎么在这儿呀?”
曹志高的心都快溶化了,他兴奋得有点大喘气:“我,我来看看你走了没有。”
小雅说:“我们要等明天才正式放假。”
曹志高说:“哎,我们要能一起回青阳多好。”
小雅说:“你能等我一天吗?”

曹志高忙不迭地说:“能,当然能。”
小雅一阵风地走在前面,说:“走,吃早饭去。”
曹志高在小雅的卫校过了一天尊贵的“娇客”日子。卫校与河校截然相反,这里是女性包打天下的地方。小雅的同学们对嘴巴子特甜的曹志高表现了极大的友好和热情。吃饭时,她们把曹志高包围在中间,好像众星捧月一般。到了晚上,把他安排在极少数的男生宿舍。
就这样,曹志高与小雅萌发了爱情的初恋。曹志高讲述这段经历的时候,我完全被那种情景打动了,它们在我的脑海里像一幅画那样徐徐展开。
小雅毕业后回到青阳,在镇卫生院工作。又是一年放寒假的日子,曹志高从船上休假回家过年,遇到上了大学的同学范剑。范剑因为体育运动成绩出色,成为他们初中那个班里唯一上了大学的佼佼者,他回家过年期间的一大任务就是要组织同学会。范剑邀请曹志高届时参加,曹志高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在同学会上,曹志高发现情况不对。小雅有点躲着他,而范剑俨然成了小雅的所有者和保护人。小雅不是那种势利眼的小人呀,她怎么会背叛了自己纯真的初恋?曹志高不甘心,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在餐桌上,趁着众人闹酒的混乱,曹志高问小雅为什么躲着他?小雅瞟了一眼正在大声嚷嚷的范剑,花容失色地说:“志高,我对不起你。你就忘了我,把我当成范剑吧。”
曹志高明白自己回来晚了,他到了年边上才回来,而范剑比他早回来十几天。十几天说长不长,可是在年轻人之间可以发生多么重大的变化呀。曹志高不肯承认心中模糊的判断,他还想打听仔细,小雅却再也不肯回答他的问题了。
江堤上,我听着曹志高缓慢的像呜咽的江水一般流淌的讲述,听着听着,我再也躺不住,从草坡上爬起来,和他并排坐着。曹志高说到痛心处,义愤填膺。我想起玉茭,心里一酸,忍不住红了眼圈。
为了缓解激动的情绪,我们又站起来,向江堤下的河漫滩走去。因为动了真情,我们两个人仿佛都有点不好意思,谁也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胡乱趟着步子,话题又转移到醉拳上来。
曹志高很热心地要求学一招“童子敬酒”。他说:“我学会了这招,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假装敬酒,摇摇晃晃地把杯子伸过去,突然给他一击,再一个侧仆,把他压在身下。”
我的三脚猫醉拳功夫,不过是花拳绣腿,摆摆样子而已,根本谈不上实战搏击,用于打架是不造气的。我这样跟他说,曹志高不相信,以为我保守,不肯教他,甚至有点儿生气了。
看见曹志高沉浸在复仇的幻想中,我觉察出曹志高已经变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失恋的打击使他变得完全不同于早先那个和蔼可亲的小伙子,他的模样离我们刚刚结识那阵子越来越远了。
曹志高近来留起了三七开的分头,原来那种山坡上的茅草般一顺的头发养长了,在两鬓呈波浪状,梳得溜光水滑,连苍蝇都站不住脚。人也变得油滑起来,有点玩世不恭,又有点狡黠。看人的目光里多了一种令人猜不透的东西。笑起来的时候,嘴唇又好像抹了油一样,有一种成熟的小男人味道。有一次,我们走在街上,看见一个胸脯饱满的少妇抱着一只小狗,曹志高用伤感的口吻对我说:“嗨,我真羡慕那只小狗。……”
我问他近来一靠码头就上岸到城里去,在忙些什么?他忽然有点扭捏起来,掏出一张纸片来说:“哎,诗人。我最近也作了一首诗。你看看?”
我看见这纸片上写有一首歪诗,那种心理描写实在逼真。歪诗写道:这边走,那边走,无非寻花问柳。
跟你走,跟她走,顶多走到门口。
姑娘叫声“妈也!”
我在门外摇头。
这首诗据曹志高自己讲,是他进城“钓鱼”生活的真实写照。那时候,在街上轧女朋友谓之“钓鱼”。构成这样一种情景的生活本身比诗更令我怦然心动。虽然水手进城“钓鱼”,多半是没有结果的,只能是像曹志高在诗中叙述的那个样子。
老实说,曹志高的行为对我诱惑很大。他一直是我爱戴的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的所作所为一直被我嘉许,心向往之。现在他变得这个样子,我是追还是不追,我又怎么才能追得上呢?
我既不愿意像一个街头“小痞子”似的行事,又想如他那样,享受一点,洒脱一点。如何恰如其分,恰到好处,既品味生活,又不至于堕落?我的心在矛盾中犹疑、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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