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邓丽君在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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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邓丽君在船上文学所能给我的并不是生活全部。好比一件华丽的彩衣,拿它来做点缀,锦上添花是好的;指望它御寒,雪中送炭就免谈。又好比糖食点心、美味佳肴,却不是可以赖以维系生命的粮食。文学让我高兴只是偶尔的事,船上的生活总而言之是单调寂寞。水手们就像滩涂上的芦苇永远在风中吟唱着单一的和声,饱受着地老天荒、无边无际的空虚。这是一种空虚却不轻松,粗糙更兼狂躁的生活。
我和曹志高上船头一天在交通艇上认识的小胡子船员,姓毛的,叫毛红光。起先他给我们的印象是洒脱中带着傲慢,好像牛皮得很。在一起呆长了,便发现他其实很颓唐,有一种沉郁到骨子里的懒散。他有一只“三洋”牌录音机,有一天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邓丽君歌曲磁带。这使我们对他的观感一波三折,由敬畏到轻视再到巴结。
邓丽君是我们那一代音乐发烧友心中的偶像。虽然那时我们头脑中还残余着“靡靡之音”这样的意识形态上的概念,但是邓丽君的歌声无法抗拒的俘虏了我们。我和曹志高一听见毛红光在播放邓丽君歌曲,就忍不住往他住的三楼上跑。从三楼的方形舷窗看进去,只见毛红光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卧在双层铺位的下铺上,满脸的颓唐与享受,一副浑不吝的样子。那只高贵的手提式录放机正传出美仑美奂无与伦比的曼妙之音。
那天,我正在船舷看风景,陡然被人掀了一下,以为遇害,却又被抱住了。掀我的是曹志高,因为闲极无聊,以此找个乐子。我吓了一跳,问“干嘛?”曹志高说“找你打球。”我们下了驾驶台,在船舶二楼中部的餐厅里,将两张绿色餐桌合并成一张乒乓球台,便练习打球。
邓竹友也加入进来,他动作笨拙,直胳膊硬腿,打球的姿势很难看。这时,毛红光从餐厅经过,他也想挥几拍子,无奈邓竹友不肯让他。毛红光粗鲁地嘲笑邓竹友,说他发球的样子整个一傻×!
曹志高趁机提出让毛红光把录音机拿到餐厅里来,边打球边听歌。毛红光同意了,他把录音机拎下来,放在并列的**像和华主席像下方的米柜上,让邓丽君的歌声陪伴我们的乒乓球友谊赛。
毛红光打球的同时,不忘了说笑话:“哎,我给你们说一个最短的黄段子。”
曹志高立马表示欢迎。邓竹友呲出雷公嘴的板牙来笑。我有所期待地等着好戏登场。
毛红光放弃发球的架势,站直了身体,用球拍点着我们说:“听好了。有一次,邓丽君开演唱会,邀请观众与他联唱,没想到请上来的是一个农夫。农夫见到邓丽君,崇拜的不得了。就对她说:丽君小姐,我是种田的,捏锄头把子的,你是唱歌的,名气如日中天。我们俩联唱,各取一个艺名。我就叫锄禾,你就叫当午,好吗?”
毛红光说到这里,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
邓竹友不理解地问:“这有什么好笑的呢?”
曹志高在重点字上加重语气说道:“锄禾日当午呀!”
邓竹友突然生气起来,恼火地对毛红光骂道:“我操!你就牛×吧!”
毛红光觉得老邓火发的莫名其妙,不可理喻。回嘴道:“你知道什么叫牛×?我看你今天是小母牛劈叉,牛×增大了!”
我和曹志高禁不住哈哈大笑。毛红光继续发挥说:“不服气是吧?有本事你就小母牛骑摩托,牛×哄哄!再不然,小母牛翻跟头,一个牛×接一个牛×!”
我觉得这些话其实正好可以做为毛红光今天表现的注脚。他一连说了这么多的牛×,是把那个音节当成一种快感放在嘴里咀嚼呢。
这种无聊中寻找刺激的办法可鄙可怜!
乒乓球比赛实行淘汰制,谁赢球谁称皇,输了下台。下一个轮上的要“考发球”。考取了,才取得打一局的资格。毛红光手脚灵活,他一加入进来,就霸占了皇位。邓竹友笨手笨脚,打球姿势丑陋,轮到他考发球,毛红光一拍子就把他打死了。邓竹友要求“挑高鼻子”,意思是放他一马。毛红光嘴上答应,球一过网,又是一个大力抽杀,杀得老邓呆若木鸡,完全失去反应。如是再三,老邓玩不上,也就失去了兴趣。可是心里却积攒了一口忿气。
傍晚时分,我和曹志高不知说什么来着,为一个字的发音起了争执:言简意赅的“赅(GAI)”,他非要读作“核”不可。我们这厢正没法拆解,楼下那厢忽然发生了剧烈打闹,一只热水瓶砸碎在什么地方,发出“砰”的巨响和唏里哗啦的声音。我和曹志高赶忙跑下楼梯,发现毛红光和邓竹友已经扭打成一团。
邢大副和船上其他伙计都下来了。众人经过一番努力,把两个斗鸡眼一般眼圈乌青的汉子拆开来。我拉着邓竹友,曹志高劝着毛红光,邢大副身高马大地站在两人中间,木塔一般,不让他们再次挨近。两人气咻咻的叫骂不停,活像两只发情的野种马。邢大副喝斥了一番,口气很严厉,却仍然掩不住敦厚的样子。他让他们说说看为什么打架?
要说清楚打架的原因,还要回到邓竹友在交通艇上展示过的那顶小红帽以及他那些令人惊讶莫名的癖好上。
上船不久,我就发现邓竹友有二大奇怪的癖好。第一,他每天晚上洗完脚后要往脚上洒花露水。浓郁的花露水味在低矮的8平米不到的舱室里散发着刺鼻的芳香。他费力地搬着脚指头,呶着雷公嘴,瞪着青白鼓凸的眼珠子,把每一个脚丫子都洒到,那副笨拙而又专注的神情好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我不只一次的想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洒呀?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因为让人费解的事情还不只这一桩。他的第二个癖好是搜集童帽。我们在交通艇上已经见识过他玩小红帽的情景。我曾想当然的以为,邓竹友是个做了父亲的人,冒昧的问了一句,才知道想当然害死人。邓竹友年满三十,还是光棍一条。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经常购买一些风格别致的小帽子。有一回他趁着酒兴,对我打开了他的“百宝箱”,展现在我眼前的景象太神奇了!那一幕令我目瞪口呆,再大开眼界,又叹为观止。橱柜里满满一整格,约莫50厘米正方体空间,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童帽,许多是重合叠套着的,揭开来不止三、五十只之多,也许有七、八十吧?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那些宝贝,带着与他的形象绝不相配的浓情蜜意,一一向我展示,就好像它们是他的一群儿女似的。我看见那些小帽子五颜六色,各种样式都有。除了那只我们见过的刚买来的小红帽,还有带海军飘带的白色童帽;戏台上地主家的狗崽子戴的瓜皮小帽;各种软帽、硬帽,单帽、棉帽,皮帽……。无论有多少种,大小是一定的,都是七八岁以下孩子的童帽。这么多童帽精彩纷呈,绝不重样,若不是有心搜求,日积月累,是很难形成如此洋洋大观的。

邓竹友只让我看过这么一次,就再也不肯亮宝了。而且展览的时候只许看,不许摸,如果我想拿一顶他的小帽子在手里玩玩,那是不允许的,就连抚摸一下,好像也不可以。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独自欣赏。有时我从外面进来,看见他站在橱柜前一副白日梦的表情,从姿态上可以判断,他正打算把一些小帽子拿出来细细玩赏,见有人进来,就取消了他的保留节目。他把橱柜的门慢慢合上,脸上带着讪讪的笑容,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人拿个正着似的。他嗫嚅地说:“我,我喜欢……”
我心里滚过一阵酸楚的东西,意识到一个人尽管可以相貌丑陋,语言粗鄙,看上去既没有思想,又不懂感情,宛如木偶泥塑一般。可是他也有美的追求,他也有温柔浪漫的一面,他也是爹妈赋与的血肉之躯。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区别并不比一个蚂蚱与另一个蚂蚱之间的区别更大。这种发现让我震惊不已。而此前,我对邓竹友的理解仅仅是停留在表面上的。
有一次我与邓竹友一道上岸,回来时漏乘了下午4点半钟的那班交通艇,再下一班要等到晚上十点。正不知如何打发时间,邓竹友忽然扭捏起来,他似乎想要一个人单独行动,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或谎言甩开我。最终,他打定主意对我说:“杨,杨光,我领你去看一个人……”
他把我带到南京港客运站四号码头前那片熙熙攘攘的地方。桔黄的大灯下,有无数上船下船的旅客,还有一些卖瓜枣的小贩,人们行色匆匆,谁也顾不得别人。邓竹友领着我踅进一条巷子,来到一个丁字路口,路灯下有一方铺着塑料桌布的茶水摊,守摊子的是一个脸庞大而扁的女人。邓竹友叫她:“史姑娘!”
我看见那女人瞭我的眼神带着一股邪念。她的脸好像睡醒来没有洗过那么埋汰。我很不喜欢这个场面。然而,邓竹友在茶桌旁坐下,喝起一碗茶,叫我也喝一碗。我站着,心里觉得那茶也是不干净的。碍于老邓的面子,我端起碗来,乘他们说话没留神,悄悄地把茶水泼在电线杆子上。邓竹友跟那个表情和身份都有点暧昧的女人聊起来没完,我看出那女人对老邓并不十分友好,有点看不起他的意思。而邓竹友没有一点儿自知之明,一味地上赶着讨好她。那种样子让我看不下去。我说:“老邓,我去热河路工人文化宫。不陪你了,十点钟在河校码头见,别再迟到了。”说完留下老邓,一个人走了。
邓竹友跟毛红光打架,为的是毛红光讥笑那个史姑娘脸盘子像个烂柿饼,怀疑她是个“鸡”。老邓信誓旦旦地洗刷她的清白:“人家是真正的姑娘,我碰一下也碰不得的。”毛红光嘎嘎地笑,笑得意味深长,顺手拿了邓竹友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一顶小帽子,把它扣到自己头上。邓竹友急忙来抢,张牙舞爪的,没有抢到帽子倒把毛红光的脸抓伤了。
“什么鸟玩艺,值这么拼命!脸上都给你抠出血道子……”毛红光护着脸说。
邓竹友把小帽子抢回来:“你不能动!”
毛红光说:“老子偏要动。”说着,一把夺过那顶小帽子抛向空中。
这一下,就像捅了马蜂窝,老邓一下子光火了。他拔出箍在墙上的热水瓶朝毛红光砸去。若不是毛红光躲得快,这一瓶开水可够毛红光瞧的了!
“这婊子养的!这婊子养的!”毛红光痛揍了邓竹友,自己反倒很受伤的样子。他大声诉说原委,气得呼呼直喘。
邓竹友一副有话说不出的表情,他觉得憋屈,唇吻乱抖,鼻翼一扇一扇的。
“为什么呢?不为个什么嘛!”邢大副总结道,“算了,算了。谁也不许再闹了。”
毛红光在邢大副的命令下上楼去了,人们慢慢散开。我看见邓竹友捂住眼睛,呜咽地哭泣起来。
我郁闷地坐在船尾的系缆桩上,听着江水流过船舷的细微的声音。邓竹友这个人在我心里就像一团迷,他让我看到了人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但我却不能很好的解开这个迷,对他的行为做出明确的诠释。
什么是生活本质?那种鸡毛蒜皮的快乐,无耻无聊的笑话,卖大碗茶的姑娘,毛红光和邓竹友打架……。难道这些东西就是构成我们生活的本质?不!我相信它们仅仅是一种表象。在表象之下,还有一些美好的东西。但是美好的东西往往是脆弱的,害羞的,弱不禁风的;远不如丑陋的东西更强大,更气势,更肆无忌惮。美好与丑陋不能交手,一交手美好就败了。它们最好各守其道,在各自的领域里任意发挥和发展。比如邓竹友收藏那些小帽子,其中包涵美好动人的情愫,这种情愫在现实中遇到讥讽,很轻易就转化**们的笑料。还有邓丽君的歌声,那样美妙的感动也经不起一个猥亵笑话糟蹋。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美是生活。我所经历的生活是美吗?我要从生活的底蕴中汲取的到底是什么呢?
江水在黑夜的船舷边急速地流走了。船上的灯火照亮的一小块地方可以看见水流的波纹,可是更加广大的江面完全沉浸在不可见的黑暗之中,成为无法言喻的过去。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渴望得到拯救那样,渴望摆脱郁闷。
不久一束光明把我那种阴暗的情绪照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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