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做人,做人,我做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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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中丘陵和盆地都一样令人着迷,七曲八折的羊肠小道围着十纵八横的群山蔓延,阳春三月的和风如涟漪般在空中打着转儿,转出桃李的芳艳、群山的青翠、村人的笑眼,笑眼里流淌着弯弯的小河……小河青青,流水静静,风扬微波不惊,雨淋流水更清,一叶扁舟便在风雨里飘摇,将来来往往的人摇过来又摇过去,一年复一年,艄公握桨的双手摇出了粗糙,摇过风雨,摇过苍桑,摇出了一个个故事……
路子从河对岸的小镇上买回一瓶二锅头,回到小船上自斟自饮。生活中能带给他乐趣的事已不多,只有女人和酒。二十年前破天荒的一场大雨下了十天十夜,洪水冲塌了他家仅有的三间泥墙瓦房,垮塌的房子天然坟墓般掩埋了他的父母,事后,他向村民借钱买了两刀麻纸在垮塌的房前烧了就算安葬了父母,村民可怜他,将村东头的牛棚让与他作为他的安身之所。他父母连一个子儿也没能给他留下,只有这条船,他靠着这条船过活,三天倒有两天半在这船上,家里的房子便让与了一个叫王岩的作家寄住。
路子酒量并不好,半瓶二锅头下肚,鼻子眼睛已经红彤彤的,偏扯开嗓子乱吼一通山歌,嗓子吼哑了,酒也喝足了,就仰躺在船板上呼呼大睡,这时河岸边洗衣服的清莹便常掷了泥块在水里,惊得他翻身便起,一边嚷着“谁个”,一边四下里寻,清莹偏隐身在芦苇丛里不作声,他找不着人也不恼,一边将船划走,一面瞎嘀咕:“晓得是哪能个哟?”清莹便在那里“嘻嘻”的笑个不停。
路子在村里的老实厚道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语,既不懂得如何讨女人欢心,也不懂得如何取悦别人,水一样生,土一样活,既不说别人油盐咸淡,更不会招惹是非,村人常把他竖棍子踢来,横棒子踹去,要他人时,是个宝,不要时就是草,但他却绝不见气,傻傻一笑就过去了。
像他这样的人,想要讨个女人确实难,好事者三番五次搓合不成,他偏横心要光棍一辈子了,也免得婆娘踹**揪耳朵。
话虽如此说,夜半无人暖被窝,酒后实在憋得不行,也时不时到对岸小镇上的窖子里去逛逛,日子一久,便熟识了一个叫小翠的,从此不能忘怀,摇桨时想着,喝酒时念着,睡觉时也梦着,直把大把的血汗耗费在女人的肚皮上,好心人劝他,只是木木点头,却还去,甚而至于叫人写副对联贴在舱门上:
风雨水月间
沉浮一线天
横批却是“光棍”,便有人问个究竟,路子就把手里的竹篙一扬,嘻嘻道:“天下第一杆不是光棍是啥子?”
这虽是他的杜撰,但“光棍船”却因此远近出了名,就又有人谑笑:“光棍船,明摆着是‘风花雪月间,沉浮一床沿,’装啥子轻高?”他就傻傻的笑:“人就这个调嘛。”
清莹洗净衣服,提了竹篮往回走,背后遥遥传来路子的吼唱:“光棍哟,爱那个女人哟,肥滚滚的女人哟……那个美哟……
清莹嗔责路子叔的没遮没拦,笑着偏过头要骂斥,却撇见船头玉树临风的站着一个小伙,嘴里衔着半截卷烟,喷吐的烟雾随风四散,齐颈的风衣“呼呼”张扬,破风而来,才一痴迷,那轮廊分明的脸庞便分外清晰。
“好一张男儿脸。”清莹心头赞道。回过头正准备回家,猛然醒起什么,不禁又偏过了的头,这时船已靠近渡头,小伙手提两大包行头跳下船来,站在清莹身畔,不经意的瞟了她一眼,她顿时拘禁起来,偏头又起走。
她虽隐隐觉得有些面熟,却不能确定究竟是谁,她只是觉得一个女孩正眼去看一个男孩是多么冒昧和不可思议,何况她知道男子也正在看着她——一个男孩盯着女孩看,那实在亵渎了女孩子,太可怕了。
小伙却正眼不眨的盯着她,直似见着了梦中那个女孩。
清莹真的很美,一袭乌黑的云发随风飘飘,那回眸一笑,就像鲜花自然开放,一袭莹白裙衫飘着梨花般的清香,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那笑就又如春风拂过湖面,自然平静,没有拙于俗,显于雅的造作,既不争奇闭斗艳,也不蹈光隐晦,她就是大山之玉,北国之雪,自然美质,本来嫣然。
清莹心中如小鹿在撞,她的步履不加快,她总觉得那双眼睛在死死的盯着她,似乎看透了她的心,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没有来由的烦躁起来。“那狗眼。”她心里骂。“讨厌”。她更恨自己怎么就这样了。她摔了一跤,在最不该摔跤的当儿,最不愿摔跤的当儿仰面摔了下去。
小伙更迷醉她的来自然,正如一个处女第一次接受男人的羞涩,情怯怯,意切切,那实在比带着笑的流着泪的脸更迷人,偏巧她又摔过来了。
小伙迎了上去将她扶住,清莹仰躺在他怀抱里,满脸通红,别提多难为情,那双多情的眼睛——小伙子的眼睛总是多情的,就像胶水般粘在她的脸上。“狗眼”。如虫鸣的低骂。
一阵男人的气息拂过鼻翼,她感到很受活,何况还有那铮铮铁骨般的双臂,可是她挣脱他的双手站了起来。“谢谢。”说完,头也不回,仍走。
小伙见她绯红的娇颜,恰似少女初见情郎的羞涩,动情思的蓦听一声嗔骂,扶起清莹后,便愣在了那里。“狗眼,清莹。”他喃喃自语。
“李酌狗眼。”她回敬道。
李酌看着清莹发愣,清莹偏回头来也发怔的看着李酌,“噗哧”一声笑了起来。李酌也笑了:“原来是清妹你,我简直认不出来了。”
李酌当然认识清莹,他外婆就在贞女村,他小时常随父母到外婆家玩,那时他就已认识了清莹,他们年龄相若,天真烂漫,在一起欢歌笑舞,每天总嫌玩不够,总嫌时间太短,欢乐太多,他们偶尔也会争吵——“李酌狗眼。”“狗眼清莹。”就连吵架在他们心里都是快活的,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吵过。

可是那毕竟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李酌回城上学,清莹也在镇上读了书,他们就再没机会见面了,那童年的记忆虽日渐远去,却愈远弥新,李酌梦里常出现那个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女孩,清莹心里也常甜甜的想起那个机伶跳脱,顽皮刁滑的男孩。
童年的记忆总是完美无瑕的。
李酌又笑了,这已不是一个多情的小伙对一个多情的女孩。
清莹也笑了,这也已不是一个多情的女孩对一个多情的小伙。
他们笑,因为他们开心快乐,他们笑,因为他们重拾了童年的美好。
他们笑闹着往村子里去,就像脚踩了青云,身驾了轻风。
“李酌,给我拿着。”清莹随手将竹篮塞给李酌,就像一个小妹妹在大哥哥面前撒娇,她在前面蹦跳着、嘻闹着,李酌手提竹篮就在后面静静的跟着、看着,又正像是一个大哥哥一任小妹妹的调皮。
清莹说着乡下的日月,生活的琐碎……
李酌大讲城里的乾坤,流金的岁月……
转过那道弯,再翻过那个坎,就到家里了,他们在坎上停了下来。
坎上有个小小的六角亭,亭中立着块墓碑,碑铭是为一个贞烈的女子婉惜和喝彩,为一位倾国红颜的陨落扼腕。碑文是:
涤垢坊素娘宁氏涵清墓志铭
庆余县布衣刘痕撰探花李泽书
徐娘宁氏,字涵清,香县人也,鲜肤玉质,本来嫣然,环意蕙心,自然媚态,不拙于俗,显于雅,玉质天成,著天文之秘,地理之奇,玄幻之巧,精丝竹,通音律,与物推移,冥心逝止,怜痴情天忌,落花流水,终日郁郁,弱不胜衣,未盈半载,不疾而殁。
嘉庆元年腊月十二建
李酌童年时就常和清莹到这里来玩,今天却是头一次知道这位宁娘的节烈和伟大,他眼睛湿湿的,心里叹道:“做人,做人,男人就是做个男人,女人就是做个女人,我做的什么人?”他将目光投向清莹,心里蓦的生出一种怯怯之意。
清莹目中也有了泪花,胸膛急剧的起伏,显得甚是激动。她叹道:“多美……”
他们沉默了很久,心里却如潮水般起伏激荡——
男人之于女人……
女人之于男人……
你之于我,我之于你,白天之于黑夜,星星之于银河……
远出升起了炊烟,山那边飘浮着云雾,云雾里边透露着神秘……山那边想必还是山,是否也升起了炊烟?
他们终于翻过了那道坎。
暮色中传来了犬吠鸡鸣。李酌奇怪现在公鸡啼叫也不分了时辰,是追求改变了呢,还是为了适应人们日渐黑白颠倒的习惯?一群群的鹅鸭前簇后拥的正往各家院里奔,各家院子里已亮起了灯火,灯光里便出现了村民荷锄而归,童稚小儿欢蹦乐跳的相迎身影而此刻或许东家在嘻笑,西邻在争吵,南院在吼唱,北屋在闲聊……天上雨水哗哗,地上就叭嗒嗒,天上掉下个金娃娃,大伙就嘻嘻哈哈,村人就是这么憨直可爱。李酌笑了,穿过屋舍间的小径蜿蜒走去。
且走且看那翠竹在房前屋后茁壮,桃李在路旁芬芳,杨槐十里飘香,柳绿桔翠,菜花金黄,一沟清泓哗哗流淌……
李酌难尽其情,眼前忽然闪过一片阴影,与这一片农家的祥和与纯朴显得极不协调,还未及细端详,一丝幽幽低徊的琴音便自风中飘来,在暮色苍茫里轻泣,在万家灯火中寻觅……是怨妇自艾,是少女相思,还是落拓江湖的悲咽?
李酌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清莹。清莹笑道:“那是万寡妇在想男人哩。”话语里不无讥嘲。
“万寡妇?不知道。”“你当然不知道,她是三年前嫁到这里来的,”清莹转口叹道:“万姐也怪可怜的,新婚三天就成了寡妇。”“是蛮可怜的。”
“你知道她丈夫是谁么?”李酌还沉浸在那幽怨的琴音里,若有所思道:“谁呢?”
“一个从外国留学回来的学者,叫潇茫的。”“死者已矣,来者可追,她却够痴情的。”“人家疯狂热恋过嘛。”说着用眼角瞟了李酌一眼,李酌浑然不觉,拿眼去寻找那片阴影。
那是一栎两层的白色小楼,被一泓绿水包围,水中荷叶田田,水上九曲回廊,其间建有一小亭,檐角龙凤欲飞,檐下绿栏红柱,几盆花草点缀其间,一紫衫少妇正坐在那片阴影中操琴,但见背影慵懒,乌黑的云发用一根蓝丝绦软软束在脑后,鬓发在暮风中飘舞……
他如痴如醉,不知是为这位薄命红颜感伤,还是为她那种清高着迷,在越来越深的暮色中惆怅起来。
清莹在前面说:“潇茫大哥的万姐相爱多年,他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着人精心修建了这栋小楼,说是追求什么田园诗般的生活,真是没劲,进去坐坐?”
李酌抬头,才发觉不然间已到清莹家门外了,便将竹篮递与她,推辞道:“外婆还等着呢,待明儿有空……”话未说完,见她嘟翘着小嘴,脸颊上绽放着个圆圆的酒窝,轻拧的笑道:“李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清莹还翘小嘴:“还把人家当小姑娘哄?”李酌还待说话,她却已扭身进了篱笆,才进去,偏又回转身,噘翘的小嘴薄薄的合拢,低首抬眼,撇了一下李酌,低低道:“一回儿我过来玩。”话未落口,又小贼般的躲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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