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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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玩笑的工夫,两名年轻助手从外面抓来一只硕大白鸡,径直走到操作台旁边。那白鸡拼命地哀鸣、蹬扯、扑腾。梅皓明仔细辨认,却从未见识过此等白鸡:白鸡的头和脚皆为橘红色;眼圈则如同鲜红的太阳;耳毛长长地耸起;尾巴泛着金属光泽的深蓝色,松散地下垂,犹如一条马尾。梅皓明正在寻思,这奇怪的白鸡到底是怎样的吃法,坐在旁边的中年女人就声色温和地介绍说:“这是藏马鸡,国外都绝迹了,只有中国的西藏才有。连藏民都不敢吃!可是,我们今天必须得吃。说不定明年就绝了呢?岂不是一个天大的遗憾!”
一个秃了脑袋的陪客,也乘机卖弄说:“唐玄宗喜欢鸡,去泰山祭天也要带几百只健硕的斗鸡。他属鸡,就不愿意吃鸡。倘若见到了藏马鸡,开
明的皇帝也憋不住嘴巴!”
几个人洒脱地谈笑风生,大商人却提醒他们观摩第一活杀的表演。只见那胖大师直直地站在两个助手中间,猛运了几口丹田之气便迅疾出手,敏捷地拔去了活鸡的白毛。一阵鸡毛乱舞以后,死命哀鸣的白鸡变成了光秃秃的**。大师同样迅疾地将鸡腹剖开,旋即取出一堆内脏。在白鸡的凄厉呜叫中,大师将辛辣甜料塞入鸡腹,又用银亮的钢针将鸡腹缝合。两名助手赶紧把鸡拎到大窗之前,挂在了预备好的长长的铁钩上。一阵凉风吹过,活鸡低缓无助的叫声和着秋风萧瑟之声,竟似一支哀怨的古乐了。梅皓明呆呆地望着被活杀的白鸡,耳边则嗡嗡地传来客人们鼓掌的喧闹声,又听见大商人兴奋地发号施令:“活鸡要风干片刻,才能人菜。大家切莫着急!切莫着急……上第二活杀!”
大商人话音刚落,但见两名助手从外面牵来一头健硕的黑驴。两名助手相互配合,动作麻利地将黑驴用铁链捆在了操作台旁。那黑驴的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面色平静的大师手握勺形利刃,缓缓地走到驴头旁边,示意年轻助手死命地按住驴头。
大师微微一笑,将勺形利刃狠狠地扎入了驴的眼睛,又灵活地转动手腕。一只驴眼睛被生生地剜了下来,转手丢人了助手端着的净水盘里。在黑驴的嘶哑吼叫中,另外一只驴眼睛也被生生地剜了下来。两名助手小心谨慎地将两只驴眼睛倒入沸腾的汤锅中。梅皓明惊慌失措地瞥了一眼汤锅,汤锅里分明只有驴眼珠、葱花、草叶和西洋参。
大师换了一件椭圆形刀头的利刃,动作优雅地蹲在驴身之下,直接用利刃生剥驴鞭的包皮。驴鞭的包皮被剥得干干净净,淋漓的血水哗哗地洒落盆中,几乎淹没了黑驴脆弱的惨叫。两名助手将滚烫的辣油汤端给大师。大师一勺一勺地往剥掉皮的驴鞭上淋热油。一阵浓烈的焦香味和爆裂声弥漫了殿阁。九遍淋油以后,大师轻轻地把驴鞭整根切割下来。驴鞭又被分切成若干肉段,放入了盛有花椒和孜然调料的盘子里,并由素衣女子端到餐桌上来。
梅皓明和每个客人的面前,均摆出了两份菜肴:一份是盛在红色瓷盅里的补汤——生滚驴眼,一份是盛在黑色银碟里的补食——生切驴鞭。大商人就热情主动地招呼大家品尝。梅皓明痴痴地盯着眼前的瓷盅,里面漂浮着一颗黑黑的驴眼珠子,越发心惊胆战更不敢动口品尝了。周围的客人们,却津津有味地边吃边聊起来。
“山海经说,古时有安息牛吃。生割了它的肉,很快就能复生……可是,驴没有这本事了。”
“公驴和母马交配,就能生骡。母驴和公马交配,偏生下驴骡……所以,驴必定是能滋阴补阳的奇怪物种了。”
“盛唐的太上皇专吃驴鞭,说是能长寿。历代享用,绵绵不绝!”
“今天活杀的是陕北野生驴。除了非洲,全世界只有中国西北还有!”
“我听说,耶稣是骑驴到了耶路撒冷……你们好生地想一想:驴两肩上的黑纹和黑鬃,正好是一个十字架嘛!”
众人就在戏言笑语中品尝美味了,迫于场合压力,梅皓明也斗胆尝了几口。品尝了以后,他才不由得慨叹吃到嘴里的美味,果然是稀有的食中极品。
第三活杀是用名贵的北京白鸭,据说辽代帝王十分嗜好此物,厨艺手法如同商纣王虐杀奴隶的炮烙:将活鸭关入铁笼,用炭火烘烤鸭脚下的铁板;涂了鲜美调料的铁板,逐渐热烫无比;鸭子在铁板上痛苦地跳跃;待到有微香散出,及时将鸭子取出,快刀斩下鸭掌。
一位尤善吃鸭的客人,卖弄说吃遍了中国鸭子,什么芜湖红鸭、南京桂花鸭、赣州鸭王、北京烤鸭、四川樟茶鸭、魔芋烧鸭、江南盐水鸭、杭州神仙鸭、南安麻鸭、永州血鸭、湖南酱板鸭、武汉鸭脖子、云南松毛烤鸭、海南加积鸭……卖弄完了各地名鸭以后,客人一脸无奈地慨叹说:“偏没有吃过两种鸭子:一是今天的活烤鸭掌,二是夜店里的假鸭子……”
大家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兴许是听说了夜店里的鸭子,中年女人扑哧一声笑得喷了饭,又假正经地狠狠拧了客人的肩膀。笑完拧完娇嗔完,中年女人就不怀好意地朝梅皓明抛了几个挑衅的媚眼。

男欢女乐之间,操作台上继续上演了第四活杀,也是**裸地摆在了梅皓明面前的汤锅里。背乌肚白的洪湖活甲鱼,静静地趴在有红色调料的凉汤锅里,任由慢火在锅底下慢慢地煨。水慢慢地热了起来,甲鱼便在锅里痛苦地翻腾不止,大口地喝入辛辣的调料汤。片刻以后,一股撩人心脾的浓香就从锅里沸腾而出了。大商人隆重地邀请大家品尝,并且赞不绝口地夸耀说:“这就是我要你们吃的甲鱼!市面见不到的。只怪我的肝不好,不能吃甲鱼了……有的黑心商人,用性激素饲养甲鱼。七年长成的甲鱼,只要七个月。除了南方人,谁还敢吃呀?”
秃顶客人忙不迭地抢了话说:“谁有胆,谁就富!南方人有吃胆!听说有钱人到农村去寻老鼠、豆虫、蛆虫来吃。有黑心人用家鼠和死老鼠冒充新鲜货,害出不少奇异的病来。我们今天吃的第五活杀更有讲究……”
秃顶客人话音刚落,圆桌上就添上来一盘刚刚出生的小老鼠,在盘子里吱吱地哀叫。幼鼠哆哆嗦嗦地胡乱蠕动,红嫩的外皮油亮透薄,可以清晰地看到内脏。那些素衣女子又手捧托盘迤逦而出,客人们就陆续从托盘里取出两份调料与不锈钢夹子。
秃顶客人热情洋溢地介绍吃法:先用夹子夹住幼鼠,听到吱的一声叫。再把幼鼠放人调料汤,又听到吱的一声叫。再将幼鼠入口咀嚼,还可听到吱的一声叫。三声哀叫以后,客人们便可以放心地享受美味。
梅皓明显然没有生出猛吃海喝的胆,只听见幼鼠在身旁中年女人的嘴里吱吱地乱叫,身体便剧烈地颤抖躲闪开来。他的后脊梁早已渗出了大片冷汗,竟然连人带椅地滑倒在地。两名素衣女子急忙将他搀扶起来,安抚他重新坐好。梅皓明不由得紧绷了神经,巨大的恐慌让他反胃却也滋生渴望,让他急于逃离却也倍感刺激。他在快感刺激与退避交织的恐慌中,目睹了连续上演的三道活杀。
第六活杀是清远的褐毛鹅。据说朱元璋把这种鹅蒸熟了,赐给身患痈疽的功臣徐达,故意致其死亡。大师用小刀将活鹅的肛门割划一圈,用食指**其中,用力旋转取出最新鲜的鹅肠。清洗以后的鹅肠,投入红油热汤里滚熟。有客人半开玩笑地戏谑说,大师好像是报上所说的残害少女的掏肠恶魔了。
第七活杀是仙山佛国的峨眉山短尾猴。大师将活猴固定在餐桌之下,让猴头从中央圆洞里伸出,又用钢丝箍紧。大师用尖利的锤子在猴头上轻轻一击,那头盖骨就应声而落,新鲜的猴脑也立即呈现在食客面前。助手把调好的热油,浇在汩汩涌动的猴脑上。待桌下的活猴无力哀号时,大商人就兴奋地号召大家趁热饕餮。秃顶客人一边吸吸溜溜地吃那新鲜猴脑,一边兴高采烈地谈天论地:为什么抗战胜利以后的蒋介石,偏被说成是峨眉山上摘桃的猴子。
第八活杀是把即将临盆的海南东山羊投入炭火中烧烤,当母羊被烤熟以后,大师用熟练的刀法开膛破腹将乳羊取出。客人可以直接就着调料食用,肉嫩皮酥,味道鲜美。
梅皓明对面坐着的东北商人,颇有感慨地说道:“这羊每天吃海南东山岭上的灵芝草长大,从宋朝起就是皇帝的贡品。可是,我们都不屑于吃它,偏吃了它的胚胎……有些富人嘴刁口馋,爱吃人胎进补,我就看不惯了!”
于是,偌大的餐桌上你言我语、不分彼此地热闹起来。酒气熏天的客人们,索性抛开了恐慌不安的梅皓明,疯西癫东地大行荒诞不经的酒令,一时间也就天昏地暗了:
《酒令·四拍二对》
拖股东,欠银行,耗朋友,无债不商人;
骗政府,欺人民,玩女人,有钱是君子。
《酒令·三拍四对》
盗一万,改一点,民族的;
贿一点,捞一万,自己的;
偷一万,捐一点,慷慨的;
功一点,罪一万,社会的。
《酒令·四拍五对》
富豪榜,纸上的,资产一两,负债满仓;
荣誉榜,买来的,奖杯一堆,原罪累累;
排行榜,白给的,虚名一个,消灾避祸;
慈善榜,作秀的,白钱一千,黑钱成山;
品牌榜,洋人的,工厂一间,西洋买办。
《酒令·三拍六对》
人家贪,你不贪,同僚说你是内奸;
人家捞,你不捞,夫人笑你是草包;
人家赌,你不赌,背后骂你二百五;
人家拍,你不拍,集体把你整下台;
人家吹,你不吹,政绩就数你吃亏;
人家嫖,你不嫖,大家一起造你谣。
《酒令·二拍三对》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
客人们斗酒斗得渐入酣境,似乎要把即将消逝的两千年都喝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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