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雪飘零。
长街如洗。
杀气渐渐消逝，剑拔弩张的感觉也已变淡。
任我杀刚刚松驰下来的肌肉却又突然绷紧。
那人已经离去，但他的气息犹在。
酒气，淡而清，似有还无。
他眉头轻蹙，似乎想起了什么，拔步走下楼去。
他刚刚踏出“天涯海阁”，就看见一辆马车戛然停住。
欧阳情回来了？
任我杀脸上轻轻掠过一丝微笑，却又立刻消失了。
和欧阳情一起回来的，竟然是两个男人。
一个面目俊朗，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非常温柔地拉着欧阳情的一双柔荑，扶着她慢慢走下车厢。
欧阳情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向这位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刹那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涌上任我杀的心头。
这是一种难过的感觉，就像离别一样令人心酸。
他别过了头，心里正踟躇着是否故意装作若无其事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欧阳情却已看见了他。
她像一只蝴蝶轻盈地飘过来，发出一串清脆如铃的轻笑，娇声道：“你这个坏小子，原来已经跑回来了。”
任我杀冷冷道：“既然我是坏小子，你又何必还要理我？”
欧阳情道：“你本来就很坏嘛！天底下最可恨最讨厌的坏小子。”
再见到任我杀，她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全然已经忘记任我杀曾经对她是那么无情，那么冷漠。
她眨了眨眼睛，幽幽道：“你说走就走，万一凶手回来把我打死了怎么办？万一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坏人怎么办？”
任我杀淡淡道：“你已经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不是有人陪着你吗？”
欧阳情叹了口气，轻轻道：“你知不知道，我宁愿陪我一起回来的人是你。”
任我杀沉声道：“我却宁愿遇见一大群饿狼，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
欧阳情秋波流转，道：“为什么？难道我比一群饿狼还可怕？”
任我杀苦笑道：“你何止比狼还可怕？简直比酒更厉害，见到你，我的头至少要痛上三天三夜。”
欧阳情道：“我就让你这么讨厌吗？”
任我杀道：“每次见到你，我的麻烦就少不了。”
他轻哼一声，忽然转身就走。
欧阳情娇声道：“你……你又要走？”
任我杀道：“再不走，我就走不了了。”
欧阳情一愕之间，司马如龙已走了过来，抱拳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任我杀苦笑道：“原来一个人倒霉的时候，什么人都能遇上。”
司马如龙丝毫不以为轩，道：“小兄弟，我为你介绍个人。这位是龙七先生。”
任我杀望了龙七一眼，道：“‘神捕’龙七先生？”
想起这人曾经拉着欧阳情的小手，他心里依然有些不悦。
龙七微微一揖，笑道：“‘神捕’两字，是江湖朋友茶余饭后的笑谈，其实在下就只是一名捕快而已。”
司马如龙轻咳一声，道：“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们来到金陵，其实正是为了找你。”
任我杀皱眉道：“你们在找我？”
司马如龙道：“嗯！有件事，希望你能拔刀相助。”
任我杀淡淡道：“我只是一个杀手，道不同，不相为谋。”
司马如龙道：“此事关系甚大，不仅牵涉到龙七先生的性命，‘金狮镖局’也受到波及……”
任我杀冷冷道：“你是说那个遗失的小木盒？”
司马如龙道：“那东西是朝廷贡品，现在失了镖，凡是与此事有关联的人都难免将依法处置，重则斩首示众，轻则流放充军……”
任我杀冷冷道：“可是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吗？”
司马如龙本不善言辞，一急之下，满脸铁青，顿足道：“这……这……小兄弟，难道你忍心见死不救？”
任我杀脸无表情，缓缓道：“救人的事好像是那些所谓的大侠做的，与我无关，杀人才是我的职业。”
司马如龙道：“你岂非就是个大侠？昨夜你……”
任我杀摇头道：“昨夜的事只是偶然，我不喜欢那几个人，并没有要帮你们的意思，你不必记在心里。”
司马如龙道：“小兄弟……”
任我杀道：“你什么也不必再说。你知不知道你们要对付的人是谁？你知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么可怕？”
司马如龙道：“无论他们多么可怕，我们还是要去找的。拿不回东西，一样是死，与其死得窝囊，还不如死在他们手里，也不至于被天下人耻笑。”
任我杀沉默。
死，是种选择，艰难的选择，需要太多太多的勇气。
一个人明知必死，却偏偏还要去送死，这种人绝对值得他尊敬。
他的决心开始有了一些动摇。
龙七忽然道：“小兄弟，你开个价吧！”
任我杀一怔，道：“开价？”
龙七道：“我知道你是杀手，只要你肯出手相助，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你。”
任我杀冷笑。
龙七道：“二十万，二十万两白银，这个价格的酬金应该不低吧？”
二十万酬金？
任我杀的脸色已经变了。
他忧郁的眼神充满了自嘲和无奈，更多的是悲哀。
他的确是杀手，但并不是每个杀手都会为了金钱而杀人。
他抬起目光，冷冷道：“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杀手。”
龙七怔住，面对这一种倔强和孤傲，茫茫然不知所措。
任我杀肃容道：“我答应你们，但绝不是为了你们的金钱，而是为了杀手的尊严。”
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
自古以来，很多人都在反反复复地追问着这个古老的问题。
当年，楚霸王乌江自刎，后人都称他为英雄，但英雄的定义，似乎并非只此而已。
任我杀不是项羽，但他一样可以做许多人根本不敢做、做不到的事。
也许，他的确不能成为一代大侠，但绝对没有人可以否认，他的确是个英雄。
一个连死都不怕，誓死都要捍卫自己的尊严的杀手，岂非正有英雄的勇气和气概？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杀手的尊严，绝不是金钱可以买断的。
龙七已经完全怔住。
这个传说中最可怕的杀手，居然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司马如龙却是欣喜若狂，恨不得跪下去给任我杀叩一百个响头。
任我杀的眼神依然忧郁，脸色依然冷漠，淡淡道：“你们是不是找到了线索？”
龙七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江湖四对奇异夫妻？”
任我杀当然知道这些人。
事实上，这世上没听说过这四对夫妻的人，除了聋子，就是白痴。
龙七道：“拿走那东西的人，就是其中一对，‘天残地缺’。”
任我杀的脸色又已变了，瞳孔慢慢收缩。
“天残地缺”？
原来他们竟是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怪不得他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已感觉到了他们的可怕。
龙七道：“小兄弟，如果你想改变主意……”
任我杀目光一寒，冷冷道：“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更改。”
欧阳情缓缓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眼眸中柔情无限，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轻轻道：“一诺千金，言而有信，这岂非就是英雄所为？”
任我杀淡淡道：“这只是我的原则。”
他不是英雄。
这一战，不为正义，也不为金钱，只是为了杀手的尊严。
金钱并不能主宰一切。
这世间，毕竟还有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欧阳情道：“我知道，你绝不会让你的朋友失望，也不会让喜欢你的人失望。”
任我杀淡淡道：“我只是不想对自己失望而已。”
欧阳情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念的那两句诗？”
任我杀道：“银丝拂面随风去，铁骑踏月入梦来？”
欧阳情点头道：“嗯！你好好的记住，这一去也许用得上。”
任我杀道：“我不明白。”
欧阳情道：“你相不相信，有一种古老的咒语，不但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任我杀道：“那只是一种传说。”
欧阳情道：“有时候，传说也可以变成事实。”
她从左手中指上取下一枚指环，柔声道：“这枚指环，是我的传家之宝，可以避邪魔，逢凶化吉。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相信，它一定会给你带来好运。”
她轻轻抓起任我杀的左手，把指环套入他的无名指上。
这是一枚很特别的指环，一半是黑色的，像铁，一半却是纯银打造；如铁的那一半居然还雕刻着一匹翘首而望的狼，而银色的那半，雕刻的却是一只美丽的白狐。
一狼一狐，体形虽小，但手工精巧，栩栩如生。
这枚指环分为两种颜色，本已相当古怪，再刻上一匹狼和一只狐，更显得神秘而诡异。
欧阳情每一个动作和轻声曼语，就像一个妻子为即将远行的丈夫送别。
任我杀痴痴地看着她，心像海一样沸腾起来。
在这一刻，他几乎已忘记了一切。
如果他不是杀手，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不是就能够生活得很幸福？
欧阳情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这一生，我只牵你的手。
她抬起头，眼眸中全是如水的柔情。
任我杀只道酒能醉人，却从未想过，一个女人的眼神居然比酒更有穿透力。
她的声音更轻柔：“这枚指环，对我，就像你的刀对你一样重要。”
任我杀倏然触电般缩回手，道：“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不该交给我。”
他叹息着，又道：“也许，我这一去，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欧阳情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和信任，道：“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任我杀默然半晌，缓缓道：“如果我一去不回，我希望你能在华山舍身崖下为我建立一座衣冠冢。”
欧阳情怔怔道：“什么华山舍身崖？什么衣冠冢？你不要胡说，你
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他真的还能回来吗？
一直以来，能在“天残地缺”手里逃生的人并不多，这枚指环真的可以给他带来好的运气吗？
她的语声平静而坚定，同时也充满了柔情：“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
这句话包含着的意思，也许太多太多，就算是呆子，也必能体会到它真正的含义。
任我杀整个人都已呆了。
他的心里，有些甜，却又有些发苦。
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他的心早已死了，但现在，他死去的心仿佛又因这句话而复苏。
欧阳情突然一声嘤咛，转身飞一般地跑进了“天涯海阁”。
这句话，也不知让她付出了多少的勇气。
毕竟，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闺中少女，在当时的道德观念里，她的言行举止，都已经大大超出了伦理。
任我杀伫立在风雪之中，望着她像一片云飞去的背影，如痴，如醉……
龙七心头忽然涌起一股热血，就像一簇午夜的火焰熊熊燃烧。
谁说世态炎凉，人情淡泊？
眼前这个孤独的杀手，岂非正是人们心中一直在追寻的热血男儿？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