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肝肠寸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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馒头和酒很快就买来了。
酒只是寻常的酒,但馒头却还是刚刚才出笼的,热气腾腾,香气飘飘。
任我杀拼命不让自己去看、去想,但到最后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落在龙大少手中的馒头和酒上。
人类有许多弱点,贪婪就是其中之一。
饥饿虽不是贪婪的一种,却是每个人都无法抵抗的。
龙大少微笑道:“你想吃?还是想喝酒?”
任我杀不说话。
龙大少道:“我干脆两样都给你,好不好?”
他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变得冷漠而残酷,把手里的馒头狠狠地抛在身后,叉开两腿,指着,毫无表情地道:“从这里爬过去,馒头和酒,就都是你的。”
任我杀脸色已变了,眼神里露出种悲哀之色。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摒住了呼吸,气氛显得非常严肃、紧张。
龙大少本来以为,任我杀是绝不肯忍受这种侮辱的,不料任我杀居然真的就爬了过来。
任我杀就像是一条在垂死边缘拼命挣扎的毒蛇,匍匐爬行,动作笨拙而可笑。
龙大少得意地大笑道:“原来这人不但模样变了,连性子也变了,为了一些狗才吃的杂食,居然宁愿受这之辱。昔日风光无限的杀手,今日沦为本大少阶下囚。可怜!可笑!可叹!”
他实在太开心了,仿佛连仇恨都已经忘记,只是仰首狂笑不止。
笑声突然中断,随即响起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龙大少弯下了腰,双手掩着私处,表情仿佛非常痛苦。
他忘记了一句古训:无牙老虎一样可以咬死人。
任我杀竟用膝盖在他那要害的地方,用力地顶了一下。
没有人可以随意污辱他,就算死,他也不能抛下尊严。
他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闭上眼睛,等待龙大少那些凶神恶煞的随从们扑上来,把他揍成一团肉饼。
他很快就听见了龙大少歇斯底里的怒喊:“给我打。”
刹那间,雨点般的拳脚就像风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任我杀没有挣扎,他已无力反抗。
这一顿重的,揍得他连呻吟的气力都没有。
他只觉得,这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世界,已经离他越来越遥远。
恍惚中,他又听见了龙大少的声音:“够了,都住手,别打死了他。”
他身上又挨了几下狠的,终于平静了下来。
他已经变成一个血人,四肢百骸似乎都被拆散,可他并不在乎。
他忽然笑了。
想起刚才那一幕,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泛起一丝胜利的微笑。
龙大少冷笑道:“我不会杀你,因为你现在根本不配让我动手,你只是连狗都不如的乞丐。”
他残酷地笑着,把手里的那樽酒全都洒落在雪地上,冷冷道:“我要你活着,活得比死还痛苦。”
“活得比死还痛苦。”
这句话就像一支利剑,狠狠地刺进了任我杀的心脏。
他的心在刺痛,在滴血。
龙大少还在大笑着,道:“我会叫人来盯着你,看着你受尽各种各样的折磨慢慢地死去,然后再把你大卸八块,抛到荒野里去喂狗。”
他再也不看任我杀一眼,骄傲地抬起头,像一个征战沙场、凯旋归来的大将军,转身而去。
纷乱的脚步,踩扁了雪地上的馒头。
世界上,永远都存在着这样一种人:他击倒了对手,就以为已经取得了成功和胜利,却不知其实这正是他失败的开始。
这种人通常都会犯这种错误:太相信自己,却低估了敌人。
龙大少无疑就是这种人。
旧伤新痛,饥寒交迫,几乎让任我杀崩溃。直到已完全听不到龙大少那疯狂的笑声,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看见已被踩扁、几乎被雪花淹没的馒头,他冷漠的眼神忽然发出一种光芒。
馒头虽脏,但仍能充饥;只要能充饥,脏一点又有什么所谓?
他已不必在意别人的讥笑,也不必理会别人鄙夷的目光。
活着,绝不是可耻的。
只有那些没有勇气选择继续生存的懦夫,才会认为活着是一种悲哀的痛苦。
此时的他已奄奄一息,但他还是用力地爬过去,只不过是几步之遥,但对于他却仿佛咫尺天涯。
谁能想像,他此刻竟有多么的可怜,又是多么的凄凉?
任我杀也没有去想。
他的双手颤抖着,牢牢抓住一个馒头。馒头已经扁平如一块烧饼,还沾着雪花,但他不理,也不管有多脏,大口大口地撕咬着,仿佛正在品尝山珍海味。
他实在太饥饿了,他需要恢复体力。
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馒头咽下去,手指才碰到另一个馒头,忽然就听见了一种声音。
那是车轮碾碎冰雪的声音。
任我杀没有理会,用舌头舔干净黏在手指上的肉屑,抓起第二个馒头又开始啃食。
声音戛然而止,马车在他的面前突然停住。
一股淡淡的幽香从车厢中飘出,飘飞在风雪中。
他忽然感到这幽香竟无比熟悉,猛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人。
今生今世,他最不想再见到的女人。
他曾经发誓,再也不见这个女人,可是他偏偏就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与她陌路相逢。
欧阳情依然长发如云,披在肩后,依然一袭青衣,衣袂飘飘,她的脸上依旧系着一面黑纱,眼睛依旧如秋水般温柔。
她看起来还是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
不可方物,美如天仙。
欧阳情依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任我杀。
欧阳情猛然怔住,颤声道:“你……你是……”
她只觉得这眼神竟似万分熟悉,却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小乞丐就是任我杀。
任我杀呆了呆,突然把脸埋在雪里,再抬起头时,血与雪斑斑点点,模糊了他的面容。

欧阳情轻摇螓首,叹息着。
这人当然不是任我杀,他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
我一定是太想他了,所以才认错了人。
任我杀突然大声地咳嗽起来,嘴里的馒头肉屑和着腥红的血喷了满地。
欧阳情生起一种恻隐之心,摸出一锭银子,轻轻递给任我杀,柔声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受伤不轻,赶快去找大夫看看。”
在金陵城里,乞丐被殴打这种事情,几乎每一天都有可能发生,她早已司空见惯。
她的声音温柔甜美,仿佛春风秋雨拂过,那一抹柔情便长留心头。
任我杀已痴了。
欧阳情猛然娇躯一震,几乎摔倒。
这人的眼神,这人的目光,她实在太熟悉,太铭心刻骨了,这几天以来,她每个晚上都梦见过这般的眼神,这般的目光。
一抹云淡风清的忧郁,一丝似有还无的冷漠,一种不可抑止的哀伤。
她忍不住失声叫道:“你……是你……是不是你……”
任我杀猛然惊醒,嘶哑着声音道:“我不认识你。”
欧阳情大声道:“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你的眼神,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的声音已变得颤抖:“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任我杀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大声道:“我是谁?你又是谁?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欧阳情一眼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一颗心已沉了下去,直落谷底。
她哽咽着道:“你的指环……这是我送给你的指环……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任我杀抱着头,发出一声凄楚的惨叫,大吼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什么人都不是……”
他突然转身,发力狂奔。
他奔出几步,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接连几个斤斗,又挣扎着爬起,继续狂奔。
欧阳情没有追,只是呆立风雪中,芳心仿佛已被一种痛苦绞碎。
任我杀蹒跚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飘来的那个方向。
她还是没有追出去,痛苦地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滑落她的脸颊,湿透了面纱。
她的倩影,仿佛已在风雪中凝固;她的心,仿佛掉进了千年冰洞。
雪花一片一片,片片不断,落在她的头发上、肩上、衣襟上,她仿佛已无所觉。
衣袂飘飘,她的思绪也已随风飘去。
他一定就是任我杀,为什么他自己不肯承认?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却偏偏找不到答案。
任我杀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慌不择路,一路狂奔,奔出长街,转过几条小巷,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撞翻多少个路人、摊子,摔倒了多少次,他都已记不起来,刚刚转了个弯,整个人就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他的身子立即像一只皮球,反而被那人弹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才滑落下来。
他蜷缩在雪地上,又开始咳嗽,不停地咳嗽。
等到喘息和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他才像在风中不停摇摆着的小草,缓缓站了起来。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人。
他的双眼突然迸溅出火花。
仇恨的火花。
这个人不仅废了他的武功,还夺去了他的享受生活的权利。
就是这个人,让他活得比死还痛苦,连狗都不如。
这时候,天色已渐渐暗下来,那人的眼珠子漆黑如夜,发出一种可怕而凶残的光芒。
他冷冷瞧着任我杀,冷冷道:“你变了。”
任我杀尽量使自己的身子站直,也冷冷道:“我的确变了,活得比死还痛苦,连狗都不如。”
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全是你的赐予,是你带给我的悲哀。”
那人道:“你更不能忘记,我们是敌人,不是朋友。我说过,对敌人,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任我杀咬着牙,目眦尽裂,双拳握紧,一字一句地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倒在我的刀下。”
每一个字仿佛都涂满了鲜血,充满了仇恨,就像千万年的诅咒,又像是永恒不变的毒誓。
那人冷笑道:“可是你现在连刀都已握不住。”
他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和讥笑:“你已成废人,根本再也用不了你的刀了。”
任我杀的目光又露出一种悲哀,但他的脸却还是坚毅而倔强的,冷漠地道:“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有机会杀死你。”
那人道:“痴人说梦话。”
任我杀道:“你最好别死得太早,我一定要用我的刀,斩断你的腰,一刀两断!”
那人淡淡道:“如果这种奇迹会发生,我一定会洗净我的腰等着你。但愿你不会让我等太久。”
任我杀道:“我也希望不用等太久。”
那人默然半晌,忽然道:“‘杀手无情’青龙燕铁衣是不是你的朋友?”
任我杀脸色变了,眼睛却已发亮。
“杀手无情”青龙燕铁衣的确是他的朋友。
他们不仅是朋友,也是兄弟。
他们彼此了解对方,信任对方,因为他们都是杀手,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在这世上,唯一能使任我杀兴奋的东西,就只有朋友和酒。
朋友给他带来快乐和希望,酒可以让他忘记痛苦的过去。
朋友和酒,本来就是分不开的,就好像美女和金钱,永远都紧紧相连在一起。
那人缓缓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任我杀在等,等着他说下去。
那人悠悠道:“燕铁衣现在已到了金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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