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赌徒似任宰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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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赌场里的规矩:赌徒赌到最后,欠的债多了,拿不出银子来赔,有家宅房产的,有田地庄园的,有店铺的,便拿来作抵押;有的甚至把老婆儿女拿来作抵押。没这些押头的,便“押手”、“押脚”、“押命”——欠了几百两,剁几个手指头,或是脚指头;欠了几千两,卸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欠了上万两的,拿命来赔——装进麻袋里扎紧口儿丢到龙川河里喂王八——谁也不怨谁。有一些拿身体作抵押的,还要充英雄好汉,事到临头,还要拍着胸脯叫一声:“要银子没有,要命有一条(或是要胳膊有一条,或是要大腿有一条)……”
事到临头,刘进宝虽然没有拍胸脯,但却说出了“要银子没有,要……”——这不跟那些赌手、赌脚、赌命的狂徒说的一个样了嘛!他欠债已上一千多两,达到了砍一条胳膊的条件了。丁赖赖认为他要说“要银子没有,要胳膊有一条”那种大话,自然是心中来气,勃然大怒,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截住话头,冷笑着骂道:“嘿嘿!你刘麻子有种!既然这样,咱们就按老规矩办事——你是要砍左手还是砍右手?”他一听,赶忙跪到了地上,磕头如捣蒜,求饶声不断:“丁爷!丁……丁爷!饶命啊!小人不、不能砍手!”丁赖赖骂道:“嘿嘿!刘麻子,你是舍不得砍你那手,怕以后不好搓麻将是不是?好!既然舍不得砍手,那么拿一条腿来抵——你是要砍哪条腿?”他听了更是害怕,直叫:“别……别!我……我不砍腿,不砍腿!”丁赖赖听了,又骂:“哦哟!你狗日的真是‘较筋’得很啊!银子不赔,手舍不得砍,腿舍不得砍,你到底想干什么?要不我把你装进麻袋里丢到龙川河中喂王八‘算球’!”
丁赖赖几次地把刘进宝的话打断,他到底要说什么,意思便没完全表达出来,丁赖赖也就听得不明不白。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要银子没有,要命有一条”这种豪言壮语,他这种人哪有那种英雄气概。他其实要说的是“这一千多两银子数目实在大了点,要一下子凑这么多实在是没办法。要不宽限几天,家里还一点粮食,还养得一头猪,还有几只鸡,等把这些变卖了拿来赔;赔不清的等再想办法……”他的意思是这样,但是进了账房心里害怕,嘴变笨了,话说出来就成了那些亡命赌徒的口气了。这下惹恼了丁赖赖,扬言要砍他的胳膊,砍他的大腿;还要把他沉到河里。要是早知道刘进宝的意思,何至于此!
这赌场讨债要账也有三种方式。一般能要到现成银子最好,这属于上上之策。若没有现成银子,欠债的要用房屋田产作抵,或用老婆儿女作抵,或用家畜、家禽、粮食作抵,这属于中策。银子也没有,什么作抵的也没有,只有拿自身作抵押——抵手脚的砍手脚,抵命的要命,两相情愿,谁也不怨谁,这属于下下之策。这三种方式比较下来,还是中上策好使,实用。像下下之策,把赌徒的手脚砍下,又不能煮了吃,所能起到的作用,也就一个是对赌徒的惩罚,一个是“杀鸡吓猴”罢了。而中上之策中,就是用家畜、家禽抵债,也是实惠,这些可以变卖成银子;也可以自己煮吃。像刘进宝,有家产、有田地、有家畜家禽,都可以抵债,不至于砍手脚。而丁赖赖也情愿要家畜家禽,不情愿要无用的手脚……
只说刘进宝,他的话头让丁赖赖下下截住,不得表达清楚,又气又急,没奈何,只好“哎哟”,“哎哟”直叫唤。丁赖赖一听,气“乐”了,笑骂道:“哈哈!刘麻子,大爷我还没有动手砍你,怎么?就痛啦?你‘哎哟’啥?稀屎啦?不称英雄好汉啦?”丁赖赖这么骂出来,他接上了茬,道:“哎哟!这哪是痛——这不是急、急的嘛!小人哪敢称英雄好汉……”“不敢称英雄好汉,咋敢说‘要银子没有,要胳膊有一条’?”丁赖赖追问。“哎哟丁爷,您可冤枉小人了!我啥时说过‘要胳膊有一条’来着?小人只是说‘要银子没有,要粮食有点,要鸡有几只,要猪有一头’……”
丁赖赖这回听清楚了:原来刘麻子是以中策的规矩,要拿粮食、家畜家禽来抵债,而不是用胳膊来抵债——知道误会他了。可是明白了却还装糊涂,道:“刘麻子,你当面也能撒谎骗人啊!我咋没有听你说过有粮食、有鸡、有猪的话啊?”“哎哟丁爷!小人话才开头说了一半,后面的话不就让您给堵住了吗?我哪里有机会说清楚啊……”
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丁赖赖是个“现吃米汤现撒尿”的主,“饿狗等不得隔夜食”,既然刘进宝说了要拿粮食、鸡、猪来抵债,便立刻就要到他家去“兑现”,生怕他转过“筋”来把抵债的东西藏了什么都捞不着。可是一点粮食、几只鸡、一头猪,管不得一千多两银子啊?丁赖赖便问:“抵不清的该怎么办?”刘进宝无可奈何,求道:“丁爷喂!您老大气大量,到小人的家里,背了粮、抓了鸡、捉了猪,抵不清的,看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看得上眼的,只管拿,小人绝不敢阻拦;再抵不清的,打欠条就是。等小人发了财,全数还上,绝不抵赖!”话说到这个份上,丁赖赖很是满意,也再没什么话说,带上一干奴仆,拿了绳子杠子,跟着刘进宝到他家去。
走了好一会儿,到了刘进宝家大门外。大伙一看,破墙破壁,陈旧不堪,一副破败相。丁赖赖就有被欺骗的感觉,心想这么一个穷酸家庭,能养得出多大的猪来?还让我兴师动众找这么些人来抬!于是挖苦道:“刘麻子!你养的猪有没有山老鼠大啊!”刘进宝见问,不假思索,顺口答道:“有……有!”随后一想,丁赖赖不是在作践人吗?哪有山老鼠大的猪?便道:“丁爷喂!到了家门口了您还取笑小人!不管猪有多大,进去亲自看看不就知道了。”刘进宝说罢,领着丁赖赖一伙进了家门。
丁赖赖一伙跟着进到院内,正好看到一个女人背对着他们在喂猪。看那猪的架子确实不小,二百斤只多不少,比好几百只山老鼠还大呢。那女人也听见有人进来,便回头观望,见刘进宝打头带着一伙人进来,对他叫道:“爹,这些人是干啥的?”“哦!他们是杀猪卖的,来买咱家的猪。”刘进宝撒谎道。

丁赖赖刚进到院内时,只关心猪的大小,不留意喂猪的女人,当她转身跟刘进宝说话时,那银铃般的声音才引起他的注意,便细细打量起来。不看犹可,一看,他像触电一样“麻”在原地,两眼发直,手脚也不能动了。原来他看见,这女人大约十七八岁,虽然一副村姑打扮,但却长得非常艳丽,樱桃小口,柳眉杏眼,十分中看;婀娜多姿,性感十足,勾魂摄魄——这般女子,若是好好“包装”一下,金银首饰陪衬,必是跟西施一般,似嫦娥无二;让皇帝老倌看见,选了抬进宫去做妃子也未定。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一时里被“麻”在原地,动弹不得。
刘进宝见丁赖赖呆在那儿不动弹,以为是看见猪大被吓着了,便冷不丁拍了他肩头一下,带着显耀的口气道:“喂!我家这猪比山老鼠咋样!看不看得上?看上了,就动手啊!”他正发呆呢,突然被刘进宝拍了一巴掌,清醒过来,听见刘进宝要他去“抬猪”,眨巴几下老鼠眼,心中就生出了歪念头,暗自想道:“哼!抬什么猪?值多大点钱?刘麻子!你今天就是有一筐银子大爷我也不想抬——今天我要抬你姑娘……”
丁赖赖打定了坏主意,想抢刘进宝的闺女,但他不敢马上动手。他回头望望跟来的几个奴仆,一个个盯着姑娘,呆若木鸡,都跟他差不多,也都“**软杆”了,手里的杠子绳子都拿不住,看样子“抢”只鸡都抓不了,还能抢人?再有,那姑娘正在喂猪,手里捏着一扇木头挖出的大瓢,农村人,干的都是体力活,劲大,动手抢人,万一把她惹恼了,把谁敲上几瓢都不是好玩的;还有,刘进宝家在村子最北边,就是抢了人,往回去正好要从村中过——你一伙杀猪卖的不买猪,却抢起人来了!要是把村民激怒了,拿着锄头钉耙追了来,不把肋巴骨敲断、把腿打断才怪?他晓得个中厉害,不能逞强,就着刘进宝催他“抬猪”,借故道:“刘麻……刘、刘叔,你家这头猪我倒是看上了,只是这猪着实大了些,我叫来的伙计不中用,抬不动。要不,转天我另找人来抬?今天嘛,我……我在赌坊请客,望刘、刘叔赏脸……”
丁赖赖为什么会说出他带来的这伙人不中用的话来?按理开赌场,招的伙计应该是些膀大腰圆,气壮如牛的大汉。可是他却与众不同。像武大郎开烧饼店,他是个矮子,招收的伙计比他高的不要,要“青一色”的矮子。他开赌场,他贼眉鼠眼,尖嘴猴腮,不像人样,再加上一头烂疮,在姑娘们眼里算是“二等残废”。所以他招收的伙计也全是“二等残废”。就像今天“跟班”来的这四位,一个是七棵树的昌罗锅,一个是杨柳村的潘驼背,一个是“广茂”村的王独手,一个是永乐村的李瘸腿。
这四位是怎么残废的?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一个小故事:昌“罗锅”和潘驼背,小时候调皮捣蛋,无聊飞天,上树掏老鸦窝,掏鸟蛋,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昌罗锅摔着肩胛骨,过后,那头不像长在脖子上,脑袋始终抬不起来,见了老母猪也要鞠躬;潘驼背摔着脊椎骨,过后,腰杆直不起来,成了“三节弯”,走路像赶鸭。王独手的“秃手”,是过大年时家里买炮仗放,带得几个“大地雷”,其中一个“瞎火”,半天不响,王独手便去拿,刚捏到手里,“轰”地一声炸了,这“大地雷”的威力巨大,炸过后,手指全都无影无踪,只剩下“秃”手掌。李瘸腿原来是个屠夫,为杀一头“老猪秧”,几个人没按住。把“老猪秧”惹恼了,朝李瘸腿就直冲过来,张开血盆大口,照裆就咬。那“老猪秧”有些年头了,獠牙都有两寸长,要是被咬上,非连根带把给一串儿咬下来不可。李瘸腿好不着急,生怕断子绝孙,赶紧往一旁闪,要命处是躲过了,但却被咬在“脚懒弯”上,当时就把“懒弯筋”咬断了。过后腿再也伸不直,走起路来,高低不平衡,一步一颠……
四个“二等残废”,都是兜里揣了银子“送”娘们都送不出去的货色,想找个“出脱”处,便只有往“回回赢”去。时间长了,跟刘进宝的遭遇差不多,千多两的赌债就欠下了。欠了债得还!可是这么多的银子不是小数目,去哪里找?没银子还,这四位便成了“要银子没有,要命有一条(要胳膊有一条、要脚杆有一条)”的“英雄好汉”。丁赖赖不傻,也会看势头,本来他们就是驼背弯腰,残胳膊瘸腿的货色,也没必要再伤害他们的身体。反正都符合“回回赢”的“招工”条件:不是残废不要。干脆,在赌场当长工得啦——就这样,四个残废都跟“回回赢”订了卖身契约,投靠在他门下做了不领工钱的奴才。
常言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四位残废并不是一无是处。昌罗锅,手脚勤快,端茶倒水,接待宾客,服务周到;潘驼背,嘴不饶人,言语恶毒,吵起架来,能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骂得过来,是一流的吵架高手。王独手,生性奸诈狡猾,能言善辩,出谋献策,是一块狗头军师的材料;李瘸腿,杀猪卖那会,练得一手“绝活”,那些输光输惨的赌徒,要银子没有,要胳膊(要腿)有一条,李瘸腿便来“掌刀”——要砍左手(左腿)还是右手(右腿),一刀一个准……
这四个残废都有一技之长,赌场中还用得着。自从订了卖身契约,便成了不离丁赖赖左右的“四大金刚”。他带着他们到刘进宝家拿东西,那两百多斤的大猪确实大了点,四位残废是摆不平,加上他意在抬人,借故推脱,所以说出“带来的伙计不中用”的话来。结果什么东西都没拿走,刘进宝又被他们一伙巧言哄劝,拉拉扯扯“请”回去“赴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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