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上暗红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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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色古香-武侠-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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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薛华存,陆希潘
配角:江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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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起,白云生。
一缕青丝从发髻中露了出来,在额前飘摇。薛华丹翘起指头,揪住了,看那发梢在霞光中微微透着明黄,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缠绕了几圈,掖回白头巾里面。
山头上最后一抹残阳也收去了。淡淡的雾气从四周的密林中升起,慢慢的聚满了归云谷。这座青瓦白墙的小小观宇在夜色中。斑竹山。
薛华丹拢了拢轻薄的羽衣。天顶一弯新月,淡如蛾眉。她不免焦躁的来回踱了几步。
雾色深处,终于出现了一个朦朦的人影。那人一袭黑衣,移动极快,燕子穿花一般掠过崎岖的山道。薛华丹还没看得仔细,那人就翩翩的就逼到了眼前。
“薛姐姐——”
燕子“噗”的一下子搂住了白衣女冠,一面嘻嘻的笑着,一面拽住华丹的袖子:“姐姐想死我了。”
“少来啦,还不放开我——”华丹笑着,顺手扯掉了来人的黑色帷帽。
帽子下面露出少女的面孔来,眼睛亮亮的,笑成了一弯。只是头发凌乱,显出几分风尘憔悴之色,与那张清稚的面孔颇不相符。
“小谢一路上辛苦吧?”
“就是嘛,”唐小谢故意撅起嘴角,“人家千山万水的带东西给你,还不快快设宴接风。”
“这鬼丫头!”薛华丹接过少女的行李,一面推开身后的陈旧的观门。悠悠长“吱呀”一声,惊起了乌桕树上的鹊鸟,扑拉拉飞上天去。
“好香啊!”小谢忍不住赞叹道。
“什么?”薛华丹眉毛一挑,迅速的瞟了小谢一眼。
“我说这山里的空气好香,树叶的香味,百草的香味,还有露水霜华,令人嗅之忘俗。在这样好的地方修行,姐姐真是有福气。”
薛华丹淡淡的笑了,眼角漾起一缕细纹。小谢见状,忽然一惊,想起来自己是说错了话,什么福气不福气呢,这话怎生对华丹说得。然而薛华丹似不介怀。小谢也只好搭讪着,挽了女冠的胳膊,一同跨入院中。华丹回身,死死的拴住了道观的大门。
薛华丹在香积厨下忙碌的时候,唐小谢就一个人坐在庵堂上,一边品着华丹用归云谷底的陈年露水煮的云南普洱,一边细细的打量这间精舍。自从薛华丹三年前出嫁,然后守寡,然后出家,小谢还是第一次来看她。精舍很小,一个仆役也见不到。薛华丹并非普通修行的女冠。薛家原是剑南一带的望族,在武林中势力也不小。华丹的父亲薛镒至今做着云南节度使,割据西南一方。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小姐华丹,却选择了空谷幽居,青灯黄卷中了此一身。
不知怎地,自从跨入华丹的地方,小谢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挥之不去。是一种寒冷的什么,腥湿的什么,阴阴的粘在身后。趁华丹不注意,她忍不住回头一看,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是平平常常的小屋子,竹帘、矮几、香炉、杯盏,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也许是山居里面,潮气太重了吧?小谢推开了窗扇。
窗外对着后院,园中有几棵一半凋零了的树木,还有一些不大的美人蕉。已是初秋了,这些美人蕉依然灼灼其华,猩红如滴。想来华丹闲居无事,却把这些花儿侍弄得如此精神。隔着窗子看了一回花,忽然又觉得头晕,竟像是有什么东西明晃晃的刺了眼。
小谢蓦然回首,却看见背后墙上挂了一轴小照。只是一个淡淡的侧影,衣冠胜雪,青锋曳地。小照上一个题字也无,看笔法拖曳,似是出自华丹之手。那人的面目画得不甚了了,只觉得眉宇间霜气冷冷,又似郁郁于衷。小谢瞧着瞧着,越看越不分明,竟然呆呆的移不开目光了。
“你竟不认得了么?”华丹的声音忽然飘了过来,“这是陆希潘。”
小谢立刻转过身,惭愧的笑了笑。陆希潘,正是薛华丹的亡夫,当年人称“千山暮雪”,圆天阁七大名剑之中,排名第一。
华丹顺手关上了窗,把灯点了起来,一时小屋中漾起了桔色的暖意,小谢带来的包裹,静静的蹲在小桌上。
“是什么?”
“是梅子,云南的梅子。”云南的梅子。
陆希潘在叱诧江湖的时候,圆天阁还在欧阳轩手里。那时唐小谢尚未出师。她只见过陆希潘一面,就是在薛华丹的婚礼上。陆公子风采翩然,折倒满堂英雄。华丹蒙着盖头,静静的守着夫君,新人如玉。后来小谢开始闯荡江湖的时候,陆希潘却已经带着爱妻退出圆天阁,在江南买田置地,再不涉足武林纷争。那一年圆天阁人事惊变,他也是不闻不问。小谢总惦记着要去瞧瞧薛家姐姐,一面也是好奇这琴棋书画神仙眷属的日子。不想没过几年,却传来了陆希潘病危的消息。圆天阁的新主子欧阳觅剑知道了,立刻派出楼中第一的名医墨寻无,务必要救了陆希潘性命。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待墨先生匆匆赶到江南,却只撞上一具硕大的楠木棺椁,一个瘦鹤孤鸾一般的未亡人薛华丹。
华丹出身富贵,年轻貌美。陆希潘尸骨未寒,轻浮之人就纷纷揣测她会再醮。然则三月之后,薛华丹不顾父母恳劝,断发出家,在斑竹山隐居修道。一段武林中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收场也是凄美无伦。
“云南的梅子太多了,我都看花了眼。伯母特异挑了这几样,是姐姐最喜欢吃的。”
华丹翘起兰指,拈了一粒梅子,含在嘴里。
唐小谢是吞下了一半的话。记得薛夫人还跟她说,陆希潘和薛华丹婚后半年,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归宁,一起尝遍了薛府上的种种蜜饯。薛夫人托小谢带过来的,只怕还有当初新姑爷赞许的那几色梅子罢。
“他们怎么说?”华丹问。
小谢想了想,道:“伯母依旧是不舍,说姐姐年纪轻轻的,陆姐夫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她就你一个亲生孩子,独自流落在外头,怎样也不放心。伯父也急。”
华丹轻轻的“哼”了一声。
“伯父说姐姐……”小谢看了华丹一眼,“姐姐若是不愿守着,万万不要勉强自己。说虽然圆天阁的势利如日中天,堂堂的剑南薛家,却也不会怕了他们。”
华丹站了起来:“父亲仍是这般意气用事。圆天阁什么相干,我又何曾把他们欧阳世家放在眼里。若不是自己愿意守节,谁还勉强得了我。”
小谢笑了。
“我在云南姐姐府上的时候,听伯父说,姐姐小时,有一个道姑上门来看相,说姐姐身体不好,又命犯孤星,须得从小就出家修行,方可一生平安。”唐小谢道,“伯母听见,气得不行,立时就把道姑赶出门去,后来也没谁把这事儿放在心里。而今伯父重提此事,伤心得不得了,说难道真的被那道姑说中了。”
华丹不语。
“我最近这儿有点不舒服,大约还是那年小产落下的病根子。你说怎么办?”薛华丹忽然问小谢,一边按着小腹。
小谢脸上一红:“我怎地知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义父虽然是名医,我却没能从他那里学到多少真东西。要不然我回去替你问问义父,或者——小缘也懂得很多。”
“小缘。”薛华丹冷笑道,“那个陈缘陈姑娘,不是嫁给了圆天阁阁主欧阳觅剑了么?”
“啊,是啊。”小谢转过脸。
唐小谢有些忧郁的想到,虽然只有一次,薛华丹淡然的提到了陆希潘。但是她们都分明的感觉到了,那人清冷的眼神,一直从墙上的小照中垂下来,流淌在夜晚迷离的灯光里。

夜里很冷,唐小谢紧了紧身下的被子,还是觉得竹簟的凉意一缕一缕漫上来。薛华丹问过她,要不要和自己睡一起暖和一点。小谢说不要,这一会儿却有些后悔了。她披衣起来,打算偷偷钻到华丹的屋子里去。
正面的庵堂里熄了灯。后半夜的星光薄薄的从窗棂间撒进来,砖地上恍若镀了一层微霜。小谢甚至听得见冰霜在足底融化的声音。她打了一个寒颤,忽然听见骨碌一声从门外传来。
小谢一惊,连连退到窗边,手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窗外夜色如水,几株美人蕉发着荧荧的幽光,透出非同一般的寒冷意味。她沉思片刻,跃出了窗外,直奔向花丛中。只听骨碌碌几声,一个黑影子迎面扑了出来,毛茸茸的扫着她的面颊。
“原来是老鸦。”小谢暗暗好笑。
黑色的巨大山峦团团围住这小小的归云谷,仿若周遭无数双眼在逼视着。唐小谢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呆呆的立在花圃边上,默数自己呼吸,过了一会儿,听见不知深浅的地方,似乎传来一声叹息,绵长的,遥远的,若有若无。
小谢定了定神,那一声叹息又飘走了。她提起轻功,燕子一般掠过花丛,消逝在夜色里。背后,庵堂里的灯似乎闪了闪。
薛华丹的美人蕉,比唐小谢想象的还要茂密。在庵堂里看见的,不过三五株,其实后面有密密的一大丛。小谢五岁的时候,就跟随义父沈?学习天下第一的轻功“踏莎行”。她的足尖轻轻点过花下松软的泥壤,身如水蛇滑动,尽量不触碰美人蕉的花叶。
过了一会儿,她感到脚下踩到一块滑溜溜的东西,刚刚跃起半尺,那块东西就滑开了。暗处只隐隐看见,似乎是一块石头。小谢一翻身,跃到了观院的围墙上头,捏紧了短剑,警惕的四处观望。下面,猩红的美人蕉,在夜色中静静的绽放。
等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什么。小谢有点失望。她闭上了眼睛默默细数,终于感觉到一缕凉风,似乎从院墙外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拂过来。
那是一棵老松,几百年了,树洞里空空如也。小谢循着洞口摸了进去。洞,果然是通往地下的。开头漆黑一片,脚下不是稀泥碎石就是青苔藤葛,小谢小心翼翼的从怀中摸出了一颗夜明珠,接着点点微光,把路径照亮。过了大约六七丈远,忽然踩到石板了。四壁也分明是人力所开凿而成。
小谢心中一喜,举着夜明珠渐行渐远。
地道的尽头,密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里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淡淡的气息,甜美而糜烂,像是催梦的熏香。小谢心中一凛,立刻闭住了气。饶是如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不知道是中毒了,还是自己过于紧张。
桌子上,油灯已经点尽了,灯芯儿结成焦黑的兰花,将落未落。小谢仰头,想看看屋顶上有没有什么机关。如果她没有把方位记错的话,这个地点,正是在薛华丹的庵堂的正下方!然而光线太暗,什么也看不清。
灯下趴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人,一动也不动,仿佛是睡熟了。就着明珠清淡的蓝光,小谢瞧见了那个少年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
说是少年人,也有二十五六岁了罢。虽然衣衫褴褛,满面尘灰,面容的俊美,气度的高华,一看就不是平常人。
“江……”小谢低低的唤了一声。那人没有半点反应。
他的指尖破了,而小桌上,布满淡淡的血痕,时间久了,变成紫褐色,七零八落的道道,拼成一个一个相同的字样:
“潘,潘,潘……”
唐小谢回来的时候,回头看看美人蕉,静若处子。天际深处,一抹银河宛若轻纱,离尘而去。庵堂里依然悄无声息,却不知什么东西晃了她一下。
那是一只素屏,挡在对着花丛的窗户前面。
小谢揉了揉眼睛,没有看错。但是自从她进入这个狭小的观宇来,从未见过这件东西。是什么时候……
屏很小,四扇,很普通,乌木的框子,糊着白纸。小谢把明珠凑近了,却始终看不出屏上到底画了什么。她伸出指头摸了摸,纸质很糙,像树皮。
惨然的白色,空荡荡,透着说不出的寒意。
绕过纸屏,发现墙上,那个忧伤的剑客,还在冷冷的凝视着。

帘外白衣闪过。
“昨晚睡得好不好?”薛华丹端着食盒,飘飘的进来。
“冻死我了。”小谢裹着被子,不肯出来。
薛华丹微微一笑,伸出两根手指贴在小谢额上,细细的把她瞧了一回。“还好,没有病,”她笑眯眯的时候,眼角总有一道细纹现出来,“起来啦,粥是热的。”
淡竹叶熬成的清粥,碧绿清香,小谢低了头注视一回,用舌尖尝了尝,味道不错。薛华丹望着她,津津有味的喝了下去,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薛姐姐,”小谢抹了抹嘴,转过目光,盯着被子上的花纹道,“我今儿就下山罢。”
“嗯?”薛华丹眉毛一挑,“多玩几日再走不好么?”
“明天就是我的义母的外公的忌日,我要赶到天台山去。”小谢随口扯道。
薛华丹也不再说什么,转身收拾碗筷。唐小谢爬起来,巅巅儿跑到房门边伸懒腰。

那扇纸屏,消失了。
就算是一个梦吧?
晨雾散去,燕子的身影,重又消逝在远远的山道尽头。一抹阴云悄悄爬上女冠的额头,越来越浓郁。她转身回屋,栓死了门,关上了窗,定定的看着墙上,陆希潘的小照。过了一会儿,她麻利的挪开桌子,露出墙上的暗格,暗格里面有一只黄澄澄的小香炉,炉上雕着一对狰狞的虎头,一些连环的图腾。
薛华丹从袖中摸出一些暗红色的碎片,放在炉中,置于画像之下。然后她搭着手指,喉中发出一种模糊不清的喃喃声,诡异如同山鬼的夜歌。
不一会儿,奇异的烟幕从炉中缓缓升腾,如金蛇一般在房中盘曲,慢慢的遮住了女冠雪白的身影。漫天的烟雾中,似只有一双阴冷忧郁的眼睛在浮动。
三柱香的时间过去了,烟雾漫漫,却是没有半点变化。
薛华丹有些讶异,她立了起来,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什么。窗户是关好的,窗外猩红色的花朵,浅浅的映在白色的窗纸上。她想了想,重又跪下,再次念起咒语来。
斑竹山的深处,云雾缭绕着层层密林。
……“所以,表哥的事情,我已经替他办完了。”
……“唐姑娘,恕在下不明白你的意思。”
……“表哥只是说,让我来寻访薛姐姐,让我自己找一找看一看。我找过了,看过了。这件事情,我不想管。”
……“不知唐姑娘究竟看见什么了。”
……“我一定要告诉你么?”
……“阁主派在下跟着过来——”
……“回到汉阳,我自会去见表哥,向他一一陈清。”
……“怎么!唐姑娘难道看不出来,事情已是迫在眉睫!只怕我们去的完了,什么都完了。唐姑娘当真不管,那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你们不可逼薛姐姐太甚,我不许!”
阳光一丝丝穿过叶隙,林中的雾气渐渐混浊激荡起来。一片枯叶离开了树顶,打着旋儿,缓缓的漂浮在树林上方,久久不能坠地。
短剑的路数很复杂,一忽儿如蛱蝶穿花,空灵巧黠,一忽儿如高峡泉出,淋漓飞逸。剑光星星点点,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然而剑气所过之处,招招扫向对手,精妙轻盈,分毫不差,旁的连一片落叶、半茎小草也没有扫下。
但是那个青衣老者的武功却是稳重刚猛一道的,他算定女孩儿心软,不能真的伤他,双掌护在胸前,只以微小的步履一点一点闪过短剑的攻势。纠缠了一会儿,短剑的星光越来越少,越来越密,却是越来越亮,紧紧的收拢在老者身边。
“好功夫!”
忽然树顶猛地一震,唐小谢一仰头,发现天黑了。成千上万的黄叶呼啦啦的飞卷而下,盖住了大半天空。黑暗之中,一种清苦的气息拂面而来。
“唐姑娘得罪了。”青袍晃了晃,冲出迷雾,向归云谷奔去。
“薛夫人别来无恙——”
女冠手一颤,慌忙站起来。白袖子一卷,满屋的烟气顿时消失了,重新露出墙上的画来。她定了定神,站起身来,不慌不忙的理了理衣角和裙裾,袖中插了一把刀,然后反身锁好庵堂的门,这才盈盈的走出观宇,立在门前。
“墨寻无,你终于还是找来了。”她静静道。
青衣老人叉手立着:“你放人罢。”
薛华丹微微摇头。
青衣老人叹了一口气,道:“我劝你不要固执。你以为,躲到荒山野岭里面出了家,欧阳阁主就会罢手吗?”
一个时辰以后,唐小谢终于醒了过来,胸中一阵气苦。她在医药世家长大,什么迷香没见过,居然还是被墨寻无这糟老头子给算计了,回去定要跟表哥好好告一状。墨寻无使的是圆天阁有名的“醉黄连”罢,其臭清苦透心,可连醉一整天。幸亏小谢头一天晚上,服了些醒神药物,否则可就真要大事不妙。
昨天夜里很冷,小谢觉得自己想明白了。她不愿意去指责薛华丹。尽管当年她也曾如此艳羡陆希潘和薛华丹这一对神仙眷属,也和所有人一样,希望段姻缘,能像所有贞烈的爱情故事一样,收尾得轰轰烈烈,感地动天。但这种事情,怎可以勉强。华丹姐姐还很年轻,倘若她希望与旁人另结连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她凭什么必须早早断送自己的华年,作出心如死灰的样子。
她很同情华丹,若不是圆天阁欧阳世家的势力太大,华丹定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嫁,而不必躲在斑竹山出家,才能和意中人相聚。她想起她的表哥欧阳觅剑,如日中天年轻霸主,心已经老得如同四十岁的人。无论如何,这一回她要到汉阳圆天阁去一趟,说服欧阳觅剑,不要再插手别人的私事。
唐小谢并不是圆天阁的人,照理欧阳觅剑不能差遣她,要她怎样怎样。但是既然事关她的手帕交薛华丹,小谢不能置之不理。出来之前,欧阳觅剑说过,她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解决一切问题,他那么总该听从她的意见。
只是她想起华丹藏在密室里的那个少年,略略感到无奈。昨晚她一念之仁,没有唤醒他。但是她已经认出这人是谁了。从汉阳出来前,欧阳觅剑有意无意的给她看过画像。只一次,她就记得住那张脸。那就是江枫——圆天阁有名年轻的剑客,也是从前总管江思源的长子,江柳儿的同胞哥哥。江柳儿,小谢想起这个名字,不由得一声长叹。
江枫失踪了三年了,欧阳觅剑要面子,嘴上很少提起,心里当然是惦记的,就算不为了死去的江柳儿,也为了江枫人材难得。圆天阁的新秀,也是名剑之一,原来是和陆希潘的遗孀薛华丹厮混在一起,传出去,欧阳世家的颜面何存。
是不是一点,才是令圆天阁主最不能容忍的?

唐小谢走了两个时辰,才回到归云谷。如果不是记得谷口那株被雷电斜劈一半的大杜仲树,她几乎不能肯定自己是回到了薛华丹的地盘。昨天过来的时候,虽然跑得很快,她可是记得清楚,过了这个大杜仲树可以找到一条碎石小径,掩在野山杜鹃丛里面。碎石小径绕过一块红黑相间的巨石,石上泻下一股清泠泠的山泉。山泉的上游岸边,就是薛华丹那间青瓦白墙的小小庵院。
而今这一切都不见了。
唐小谢静静的站在杜仲树下,眼中闪烁着惊惧。
她看见的只是一片莽莽的丛林。野草从地底下钻起来,肆意的疯长,乱头粗服。泼辣的野花铺满了谷底,散发着奇异的辛辣的气息。周遭明明是安静的利害,小谢却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吵得她不得安宁。这些声音像是从天上落下,仿佛许多人一起喃喃低语。然而待到她仔细去听,却又什么都听不清,只是一片轰鸣,扰人心慌意乱。举目四顾,宽阔修长的草叶交织在一起,绵连不断,遮天蔽日,根本连庵堂的影子也看不见。
小谢皱紧了眉头,背靠着杜仲树,静静的凝视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听见了一些什么。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抽出短剑,往草丛中掷去。
短剑在幽暗之中划出一道明光,倏忽又熄灭了。一刹那,草丛仿佛豁开了一道口子。墨寻无翻着筋斗从里面跳了出来。
“多谢唐姑娘。”
墨神医苦笑道。
唐小谢哼了一声。
“这是修罗障。”
她抬了抬手腕,短剑从黑暗中飞了回来,落在掌心,原来却是用冰蚕丝连着的。剑身上有一道猩红的血迹。小谢把短剑在杜仲树上擦了擦,树身上竟赫然的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两人连退几步,只见杜仲树就那么在他们面前渐渐的消失了。
“果然是修罗障。”小谢喃喃的重复着,“看来薛姐姐,的确已经入了萼仙道了。”“而且道行还不浅啊,”墨寻无冷笑道,“唐姑娘,你到此刻才看清楚?”
所谓萼仙道,是流行于云南一带的一种巫术。据道中人声言,师祖为中土传说里的道家女仙萼绿华。入此道者亦多为女子,避居云南深山老林之中,炼丹炼药,服石辟谷,以期得道飞升。当然这只是一般的说法。实际上萼仙道的历史不算短了,但其真实面目,却一直朦胧不清。修道之人大都很少于外界接触,或者说即使接触,也是对真实身份讳莫如深,言行武功又透着十二分的诡异,外人对他们的功力本事,只是揣测。江湖上总有神秘的事情发生,有一些就扯到了云南的道人。于是传说里,萼仙道或者跟苗人的巫术差不多,总是些玄虚邪恶的东西。当然,对于圆天阁这样无孔不入的组织,萼仙道虽然有一些特异的本事,终究也不成其为多大的秘密。
只是薛华丹身为大家闺秀,又是武林名门之后,却也秘密的入了道门。可见萼仙的势力,远在江湖中人估计之上。
“看清楚又怎样!”小谢嘲讽道,“还不是被人家的魔障搞得四脚朝天。”
墨寻无苦笑道:“果然一切都在阁主意料之中。我说这件事情,悄悄解决便了,最好不要牵涉太多。阁主却一定要请动君山的人。”
小谢闻言皱眉,直到这时,她明白了。原来,欧阳觅剑胸中早已了然,捉拿薛华丹,是他们早就定下的事情。只是不巧圆天阁的人拿薛华丹的道术没有办法,才说让唐小谢来调查。“你是说我这把短剑?”她冷冷道,“我刚刚去了一趟云南卓师兄那里,无意得了这好东西。拿在手里才不过一个月,你们的消息倒是很快啊。”
唐小谢手里的短剑名唤“切云”,据称是上古神物,能破巫术,不是寻常的宝刀宝剑可以比拟。不过唐小谢还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头一次使用,就从萼仙道的魔障中捞出了墨寻无,倒也意外。她把切云剑抛到半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落回手里。
“我说欧阳觅剑怎么这样好心。我的船才到武昌,就被你们八抬大轿的弄到了圆天阁。原来请的是它啊。”言下之意,无非是利用她唐小谢罢了。
墨寻无干笑了两声:“姑娘要是计较我给你下药,老朽也只有死无葬身之地了。但你既然赶回来,看来定然要插手此事。”
“不错。”唐小谢肯定的说,“薛姐姐和江枫两情相说,我决不让你们拆散。”墨寻无摇着头,似是哭笑不得。
想了一会儿,忽然道:“唐姑娘,现在你眼里看见的是什么?”
“是云南的森林。”
“你相信么?”
“不信,昨天看见的,分明是庵院,花木扶疏。今天这个无非是薛姐姐布下魔障,让我们有了幻觉。”
“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看见的庵院就不是幻觉呢。”
“嗯?”
“因为昨天的庵院是先看见的,今天的丛林是后看见的。你便以为庵院是真实的景象。殊不知,恐怕这也只是先入为主呢。倘若你一来就看见的是魔障,你会相信这里原本是庵院吗?”
“也有道理啊。”小谢道,“不过,难道你是想告诉我,这个斑竹山里,本来就长了一大片藤葛野草什么的?”
“呵呵,老朽只是打个比方。”墨寻无道,“姑娘出来以前,阁主什么也没有说。其实薛夫人的事情,我们心里不敢说是一清二楚,至少也掌握得**不离十。但是阁主觉得既然要倚赖姑娘您办事,就要尊重姑娘,故而让姑娘自己判断自己处理。他什么也没有说,就是怕误导姑娘,先入为主,弄错了事情。”
小谢想了想,不由得点点头。
“但是,姑娘你还是看错了。而且错得很远。”
“你是什么意思?”小谢瞪大了眼睛。
“老朽没有猜错,姑娘昨晚已经看见了江少侠了吧?”
小谢不语。
“但是虽然看见了,却没有跟江枫讲上一句话。”
小谢脸红了:“这样事情,我怎好、怎好撞破。只求大家装作不知道也就罢了。”
“到底是小姑娘,慌手慌脚。”墨寻无摇头笑道,“可是你知不知道,江枫是圆天阁七大绝技之一‘捕风捉影’的唯一传人,是江湖上有名的顺风耳。你的轻功是很好,也可能闭了气。但是据我所知,这样也不可能瞒过江枫的耳目。他能够听到百丈外柳叶飘落的声音,总不见得你的衣襟扫过身边,他都不知道。”
小谢一惊,昨天夜里看见的江枫,真不像是一个正常的睡着的人样子。倒像是中了毒。难道,难道薛华丹让他服了迷药,拘禁于地下密室?
想到此处,唐小谢的脸更红了,嘟囔着:“这样的事情,我更是管不了啦。我走了,你看着办吧。”
“唉唉,”墨寻无跺着脚,“你现在想走,还来得及吗?”
是来不及,自从那株大杜仲树消失之后,他们四周全是莽莽的丛林。其实小谢也就是说说,到了如此田地,她又怎能不管。切云剑在指间闪动着。“看来,要破除魔障,只有用义父的五湖烟波剑法试一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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