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上暗红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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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华丹觉得一阵头晕,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她踉跄着跌倒,坐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仿佛大河决堤,一时间激浪汹涌,席卷了归云谷。大水冲过了芜杂的丛林,把那些错综绚烂的植物连根拔起,扯碎,风卷残云一般,眼见就要扑到她面前来。薛华丹咬咬牙,爬了起来,摸索到香案边上。那一柱香快要燃尽了。她顾不得怕烫,把手伸进香炉里,抠出满满一把暗红色的香灰,向四周洒去。幻境之中,那些植物沾上香灰,立刻长出蜿蜒的根须,与潮水纠结起来。
浪退了退,薛华丹舒了一口气。忽然天色阴霾,山雨欲来,冷风吹得云帔扑拉拉作响。薛华丹一惊,从抽屉里抓出一大把红香片,尽数投入炉中,同时嘴唇急速的翻动起来。
暗金色的香炉张着嘴,大口大口吐出殷红如血的轻烟,如一条红色巨蟒,团团缠住了白衣女子,妖艳非常。她面色青白,念出的言辞,越来越快。
忽然,半空中亮光一闪,白的刺眼,仿佛一柄快刀豁开天幕。薛华丹眼一花,就在此时,一道霹雳“呼拉拉”打下来,不偏不倚,击中了暗金色香炉上虎头文饰。那虎头似是咆哮了一声,把一团浓雾呕了出来。然后香炉跌在地上,碎了,一片一片。
风雨袭来,清新凛冽。女冠周身的红色的迷雾,顿时被清洗得干干净净。
“欧阳觅剑,”薛华丹眼中布满血丝,“你欺人太甚,太甚——”
切云剑在指尖打了个旋儿,然后回到古藤编织的剑鞘里。
唐小谢和墨寻无睁开眼,看见的是清朗宁静的归云谷。魔障里的丛林没有了。一缕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在草地上跳跃。幽风细细,鸟鸣深涧,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庵院一角的院墙倾倒了,碎砖堆了一地。两人握紧了兵刃,从断墙处跃了进去。
薛华丹已经不在了。墨寻无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屋子本来就不大,薛华丹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了一会儿听见小谢的叫唤。墨寻无循声找到薛华丹的卧室里,只见小谢从地板下探出一个脑袋,满脸懊丧。
原来她径直找到了房里的机关,钻入地下,可是江枫看来已经被薛华丹带走。墨寻无仔细的检查这间地下室,时不时的洒上一些药粉,也没有发现什么。江枫趴过的桌子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光洁如镜,所以那一串串的“潘”字,显得格外耀眼。
小谢有些无聊,推开窗,向外张望,忽然大声叫道:“没有了!”
“什么没有了?”
“血婴花没有了。”
墨寻无怔了怔,明白了,他隔着汗巾字,从地上拈起一小片残香,暗红色的,递到小谢面前:“就是这个东西吧?”
“没错儿。”
据说所谓血婴花,就是大荒南经中记载的栾木。是不是栾木,早已无从考证,但这种植物的确生长在偏远的南疆,中原人绝少有机会见到。圆天阁老阁主欧阳轩从前远征云南的时候,抓到过一个曾经隐居深山的药师,那药师的收藏里有血婴花制成的特殊香片,墨寻无奉命研究过。而唐小谢则是在义父的秘藏药书中见过血婴花的图形。
那是一种直立生长的草,叶片宽大半卷,如剖开半只碧玉杯,杯中托出串串火红的花朵。不知道的人,多半以为是常见的美人蕉花。事实上单看外表,血婴花和美人蕉最大的差别,只在于它的花色。美人蕉固然艳丽缤纷,但就是红色的品种,也少有这种如血的感觉。小谢第一眼看见薛华丹院里的花朵,心中就起了疑惑。待到夜间再看,月色里花朵的血红中,荧光闪闪,似乎还飘出一缕血腥气。她便可以肯定了。
血婴,之所以如此,因为它们汲取了朽烂尸体的鲜血才得以盛开。
“但是,这个香片是做什么使的?”小谢问。
“用来施法术的。”墨寻无拧着眉头道,“这是她们萼仙道的秘术。她们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寻找这种稀世奇花,移植到自己的庭院里,栽培分蘖,收集每年秋天的花朵,晒干了炼成秘药。怎么炼的,我也说不清。反正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些幻象,大概就是血婴花作祟了。”
唐小谢倒抽一口冷气。昨天夜里,她看出来这些花朵有古怪,是以含了一枚解毒用的冰薤银丹。没想到血婴花别有厉害之处,倘若真的发作起来,可不是冰薤银丹对付得了的。
“可是,炼成香片作迷烟幻象,还不是血婴花的主要用处。这种花四年才得一开,萼仙道的人拿它们做杀手锏,是因为这种花盛开之时,有一种可怕的力量。”墨寻无道。
“什么啊?”
“摄魂。”
小谢低了一回头,忽然想起了昨晚庵堂里闪现过一回,又消失了的屏风。
“你是说,江枫被她摄了魂魄,所以,所以……”
墨寻无微微一笑:“你自己去想。”
“我们快去找江枫吧。只是,这莽莽大山……”
“姑娘你觉得江枫会在哪里?”
唐小谢淡然道:“那一定是在有血婴花的地方罗。”

然而当他们终于找到那一大丛血婴花,却只看见薛华丹一袭白色轻?的道袍,在红如落霞的花丛后飘荡。
这条河是天台山惆怅溪的一条支流,蜿蜒流过归云谷的后方。河边的泥土潮湿松软,留下了一串串细碎的脚印,想来薛华丹在此踱来踱去颇有一小会儿。此时她静静的伫立着,面前竖着一座——惨白的纸屏。与昨晚所见,似无二致。
“你们别想救江枫了。”
薛华丹冷冷道。她头也不回,声音打在纸屏上,弹回小谢和墨寻无的面前。
小谢看见她手里拈着一管乌黑的毛笔。而那座纸屏上正挂着陆希潘的小照,小照右侧添了淡淡的几道墨痕,拖泥带水,依稀又是一个人影。
“薛姐姐,你究竟在玩儿什么?”小谢忍不住了。
薛华丹当然不会回答,依然在纸屏上一笔一划描摹着,那种精细的样子,仿佛在做着绣活儿。过了一会儿,小谢看出来画中是一个男子。墨寻无眼尖心快,用低低的声音说:“是江枫。”
小谢忽然明白了,不觉大惊失色。她心念一动,切云剑立刻从腰间飞出,直扑向薛华丹面前的纸屏。剑风掠起了女冠的长发,她却是闪都不闪。
“嘶啦——”纸屏被剑划破了,一绺破纸垂了下来。
小谢为了防着不要伤到薛华丹。剑锋走偏,堪堪的击到纸屏的乌木框子上。画像右侧的江枫只是被划破了额头,一缕暗红色的血缓缓的流了下来,触目惊心。
她竟然已经在摄取江枫的魂灵。
小谢并不太清楚萼仙道的巫术是怎么操作的。但是摄魂这种事情大抵相似,绘影图形,附目标的魂魄于其上。薛华丹淡淡道:“无所谓。血婴四年一开花,定要霜降这日,方才魔力大增。我扣押了江枫这些日子,等的就是这一天。唐小谢,你可来的真是时候。”
是欧阳觅剑计算的是时候吧?小谢暗自苦笑。
“反正,我摄不摄他的魂魄,他也是死定了。”薛华丹冷嘲热讽,“只不过,陆郎的遗愿可就要付诸东流了。”
“什么?”小谢瞪大了眼睛,“是陆公子要谋害江枫!他们俩不是好朋友吗?”
“小姑娘,不要过问这种事情!”薛华丹厉声道。
小谢立刻噤了声。
墨寻无阴沉着脸,开口了:“薛夫人,你连害两命,却还要栽赃于亡人,未免也太狠毒了。”
“我狠毒?”薛华丹闻言,睁大了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的看定了墨寻无的老脸,“——你竟然说我狠毒?狠毒……是我狠毒吗?是我吗!”
她语声发颤,跟着身子也抖了起来:“唐小谢,你来看!”
小谢往前站了几步。只见薛华丹挽起袖子,露出两条玉雪一般的胳膊来。就在这样两条纤细的胳膊上,却有这密密麻麻数十道伤痕,虽然年深日久了,依然十分触目。想来当初纵然不是利器所伤,也是用指抓深深划下的。薛华丹伸直了两条胳膊,杵到唐小谢面前:“说我狠毒,你们怎么不说你们的陆公子,那是怎样禽兽不如,是怎样……”
“姐姐……”小谢惊恐的叫着,她看见薛华丹的眼睛里,滴下了一颗大大的泪水,一直淌到衣襟上。
薛华丹只是看定了墨寻无。老医生别过脸去。“墨神医,你是毫不意外的吧。我和陆希潘结了婚会是什么样子,恐怕早就在欧阳轩的预料中了吧。恐怕除了我自己,你们圆天阁的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吧?既然如此,你们还来管什么,死活由我们去不好么!”
墨寻无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老阁主可也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
两下里彼此沉默着。薛华丹缓缓的捋下了她的袖子。唐小谢望望她,又望望墨寻无,心中一片冰冷的茫然。

“唐小谢,今年才十九岁。”薛华丹幽幽道,“你再聪明,也不会想到世情有多么纷乱,人心会有多么险恶。那时我待字闺中,就像你一样天真幼稚。嗯,应该说比你还要天真。因为你多少还经历过江湖。我呢,我是剑南薛家的大小姐,自由受着三从四德的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叫我上哪里去懂得世道人心?爹娘把我许配给了江南第一剑客。人都说,陆希潘是江湖上有名的翩翩佳公子,又是圆天阁的顶梁柱之一,前途无量。虽然脸上不敢露出什么,我心里可有多高兴。要知道我虽然出身武林名门,可因为自小体弱,一点武功都没有学过的,怎能配的上他呢?直到结婚以前,我还做着梦呢。洞房花烛夜,我却连新郎的面都没有见到,一直守到灯花落尽,天都亮了,他可回来了。看他东倒西歪,眼睛红通通的,我只道他被人灌醉了。可是,可是,我点了灯,送上茶,被他一掌打翻。我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拿着剑,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有的只是……血腥。我当时就吓得瘫软在地上。他笑得跟疯了似的,挥起剑来。我用胳膊去挡,于是就有了第一道伤痕。”
小谢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当时他嘴里念着骂着的,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江枫。我心想,那大概是他的大仇人了。暗自跟下人们打听打听,却说江枫是陆公子的好朋友,而且也是圆天阁的名剑之一。这我可就不懂了,又不敢多问。整整一个月,陆希潘都没有再进过我的房门。我不知道做新妇,居然会有这样的规矩。可是偶然遇见一回两回的,他看我的那种目光,仿佛我与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我就想,他还是永远不要来找我才好。后来,大概是过了三个月,那个江枫终于上门来了。我隔着屏风偷偷看他,却是一个好清俊的少年,与陆希潘倒不相上下。陆希潘先是不肯见他,把自己关在房里。那江枫就守在门外,说了许许多多话。哼,我也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陆希潘终于开了门,把江枫拉了进去。两人在里面叽叽咕咕的,一宿都没有熄灯。等到天亮了,推了门出来,那样亲密不舍的样子,倒像是多少年没见过面似的。当时我就想,原来陆公子也不是这等冷酷无情之人。他对我若有对江枫的一半,我也就不怨什么了。可是所谓‘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我敢说什么呢。是不是啊,墨先生?”
小谢听得莫名其妙,墨寻无却是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墨先生是圆天阁的旧人,这些事情都是亲见了的,应当比现在的阁主欧阳觅剑更清楚。”薛华丹微微的笑着,“只是我一直闹不明白呢,墨先生。据说欧阳觅剑小时候,不是和陆希潘江枫一样的要好么?是不是他——也卷在里头了?”
“放肆!”墨寻无厉声喝道。
小谢看他青筋暴起,连忙按剑道:“你让薛姐姐说完。”
薛华丹冷笑一声,却又转向墨寻无:“我可以在唐姑娘面前说么?她一个姑娘家,你们阁主竟然让她插手这种事情。”
墨寻无缓了缓,道:“那么,还是不要说了。你把江枫——还有陆希潘的遗体交出来,别的事情我们先撂下不提。”
“不行。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薛华丹冷冷道。
又是一阵生硬的沉默。只听见水流声,铮铮淙淙的,撩得人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还是小谢先开口了:“墨先生,表哥说过,这件事情要我定夺。薛姐姐你都告诉我吧。否则,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薛华丹问:“你真的要听?”
“嗯。”
“这是他们圆天阁天大的丑事,你听了,不怕因此丢了性命?”薛华丹微含讥讽。
墨寻无的手在抖:“欧阳阁主如此信任唐姑娘,怎么会有什么杀人灭口的事情,你不要挑拨离间!”唐小谢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心里却不免颤了颤。
“好!”薛华丹道,“小谢你听着,其实这件事情很简单。我说过,陆公子并不是冷酷无情之人,只可惜在我之前,他已经另有爱宠了。那个人就是江枫。”
唐小谢呆了一呆,还没听懂是什么意思。她转过头瞧瞧墨寻无,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露出来。小谢忽然懂了,不禁满面通红,嘴里却还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
“这样说可太过分了!”墨寻无沉声道:“江枫和陆希潘是从小就是朋友,一起学武功,一起为圆天阁出生入死。关系密切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薛华丹失声笑道,“不要自欺欺人了。他们都做了些什么,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唐姑娘还在这里,别让我说出来。难道——这就是你们圆天阁那些年轻俊杰们的‘常情’?”
墨寻无说不出话。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让陆希潘结婚,最早就是江枫的主意吧?——否则陆希潘哪来这样大的怨气。”墨寻无点点头:“江枫是原先总管江思源的独子,深得老阁主的眷顾。阁主知道他和陆希潘的事情,向他示警。江枫就献了这样一条计策。”
“哼,好朋友!”薛华丹冷笑道,“圆天阁也真是精明。明明知道,像陆希潘这样的主儿,谁嫁给他谁就完了。若是娶一个有本事的女侠进门,两下里一闹,还不把圆天阁给拆了。打听来打听去,原来剑南薛家还有一个姑娘是没学过武的,手无缚鸡之力,将来就是任你们摆布了。一来呢,可以给陆希潘分分心,二来又掩人耳目,三来还巴结了剑南薛家,把圆天阁的势力又拓了一圈儿。真真一举三得啊!”

墨寻无摇头道:“我们总是以为,陆公子和江枫也就是少年人一时糊涂。待他娶了名门淑女,就不会胡闹了,所以才……”
“可是他娶了我以后,所作所为,难道你们没有看在眼里?你们还不是不管!”薛华丹道,“他两人日日厮混在一起,视我如不存在。我知道你们圆天阁势力大,娘家又远在天边,只得认了命了,就当出嫁如出家。那些恶心事情,眼不见心不烦。”
“薛夫人此言差矣。”墨寻无道,“阁主并未置你于不顾。那一年云南省亲,可是阁主为你们夫妇一手安排的。江枫却被远远的派到了渔阳。”
“没有这一件,倒还罢了。”薛华丹叹道,“江枫一走,陆希潘可是心知肚明,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夜夜受他折磨。我浑身的伤是怎么落下的?直到现在每逢下雨,膝盖还在发抖,那时他逼着我整夜整夜的跪在他枕边。一直捱到云南家里,我想,我总该有出头之日了。只要我跟母亲一说,父亲定然要跟圆天阁计较。没想到这时,我却怀了他的孩子。
“陆希潘那时就冲我冷笑。他说,只要我敢向家里透露半点,他便要了我腹中孩儿的性命。他说那种话的时候,就好像孩子不是他的骨肉一般。我被他吓住了,就真的不敢说。在云南呆了半个月,我每天都在犹犹豫豫。到了最后,终于也没有说出来。那时可真傻啊。
“回来以后,陆希潘和江枫又闹了一场,大概还是为了省亲的事儿。江枫说他从此不再上门。这一回陆希潘大动肝火。我受他折磨,小产了。
“流了好多的血——几乎全身的血都要流尽了。我当时已经绝望了,心想我命中注定落入此人的魔掌,受他折辱,竟然落到这等地步。与其苟延残喘,不如早早了此一生。那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变做厉鬼,也决不放过陆希潘和江枫两个!”
小谢手心里,一把冰凉的汗水。
“陆希潘把我关在屋子里,也不请医生,也不抓药。我想我是死定了。就在这时候,有一个道姑找上门来,说要给我治病,还分文不取。陆希潘固是不许。我听着好奇,趴在窗台上看了看,那道姑有些面熟。我一时想不起来,就跟陆希潘赌气,定要那个道姑进来。陆希潘拗不过我,就不管了。那道姑一关上门,就叫我师妹。我这才记起来,原来我也是萼仙的人。”
薛华丹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光芒:“欧阳轩只道他找了个逆来顺受的弱女子,我也以为这一生就只能如此了。师姐就说我,怎么自己不相信自己,难道女子就是这样任人欺负。枉师父当年千辛万苦找到我,又费尽心机传授我法术。师姐留给我一小包花籽,说华丹,以后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
“然后你就对陆公子下手了?”墨寻无问。
“哪有那么快。”薛华丹冷冷道。
小谢心里一紧,原来陆希潘果然死在薛华丹手里。
“血婴需要汲取新鲜尸体的血肉才能生长,”薛华丹道,“我把花籽和流产下来的胎儿,埋在一起。那可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七八个月了。果然长势不错,到了第二年秋天,竟有了十来个花蕾。陆希潘那时候跟江枫两个分分合合,也顾不得我。在圆天阁上上下下的眼里,薛华丹已经无异于一个死人了。我悄悄做好了香片,趁陆希潘不备,熏香迷倒了他,然后绘影图形,把他的魂魄摄在那张画上。那一年的血婴花,就这样开过去了。”“那血婴花可是剧毒之物?”墨寻无问道。
“不是,血婴花用于幻术,但是本身之毒,尚不及一般药草。”
“不对,”墨寻无拧着眉头沉思,“那一年我到陆家奔丧,曾悄悄开棺验过陆希潘的尸体,看见他……”墨寻无没有说下去,却用凌厉凄惨的眼光瞪着薛华丹。
“——他被碎尸万段了,对吗?”薛华丹道,“墨先生打开棺材,只看见一堆碎肉?”
虽为亲见,唐小谢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不敢看薛华丹。
薛华丹摇摇头:“你们一直以为,陆希潘是死在我手里的,是以这些年一直都在调查我,是不是?哼,那时候,陆希潘的三魂七魄都在我手里,我要断送他,只把这张画一把火烧了就了事儿,决不会让圆天阁看出任何端倪,何必费力气去下毒呢!”
“不过,”小谢惴惴道,“你为什么当时还不肯杀了陆希潘?”
“小谢,你是不是觉得,若是换了你,当下就要把陆希潘杀死,方解心头之恨?”
唐小谢哑然。
“其实那时候陆希潘已然猝死,魂魄操纵在我手里,只可惟命是从。他屋舍未坏,因此我许他还阳,只要他替我了一桩心愿——杀了江枫。”
“江枫?”
“不错。我最恨的人不是陆希潘,而是江枫。是他自己怯懦,才促成了我和陆希潘的婚姻。婚后的种种不幸,又皆因他而起,我不能饶了他。而命令陆希潘去杀死江枫,陆希潘身不由己,一定比死还难受。
“那天晚上我用陆希潘的帖子,把江枫请到家里来。陆希潘的画像就在客厅墙上,我躲在屏风后面,用咒语命令他对江枫下手。陆希潘果然从画上走下,与江枫厮杀起来。我猜他心里,对江枫多半也有怨气吧。我用血婴花的茎汁涂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江枫却蒙在鼓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听见平空里传来金刃破风之声,躲闪不及,被划破了左胳膊,滴滴哒哒的流血。我想一定是;陆希潘手下留情。江枫吓坏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过,到底是圆天阁的名剑,他立刻镇定下来,大声嚷嚷什么‘刺客通名’之类的话。我马上念咒,不让陆希潘开口说话,只能挥剑向江枫头上砍过去。江枫的耳里是天下第一的,仅凭听风,都跟陆希潘周旋了许久,可是他终究看不见对手在何处,只能东躲西闪的。我看他在屋子里不停的兜圈,等的实在不耐烦了,心想还不如让这两个人真刀真枪打起来才好。屋子里有一只很大的香炉,点着普通的檀香,已经熄灭了。我把猫儿放出去,扑倒了香炉,香灰洒了一地。这一下子,陆希潘的的脚印落在香灰上,历历可见。江枫大喜,拔出剑来,追着陆希潘就砍了过去。”
“江枫的别离剑,和陆希潘的暮雪千山,都是绝顶高超的剑术。照说还是陆希潘略胜一筹,何况江枫终究是看不到。”墨寻无黯然道。
“江枫虽然看不到,却更有心计。”薛华丹冷笑道。“他转了几圈,忽然扑灭了灯烛,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开头我只道他失了手。一会儿才明白,这一下子可是两个人谁都别想看得见。而江枫仗着他过人的耳力,定要置陆希潘于死地不可。这下我后悔了,还不打算这么快就失掉我的傀儡。于是我念起了咒,赶快把陆希潘收回了画中。江枫忽然间找不到对手了,满腹狐疑,重又点上灯,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这时候我可不敢出来,只是躲在屏风后面看。经过这一番稀奇古怪的恶战,我想江枫都快疯了,若是看见我,定然不会饶过。家里的下人们早被我支开了,此时江枫红了眼,没命的在屋子里找来找去,开窗推门,劈开桌椅。事情超出了我的计划,我只是担心他找出端倪,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果然一会儿,他冲到卧室去了,接着尖叫一声。陆希潘失了魂的身体,也就是屋舍,就停在那里面。我都快吓晕了。
“‘早知道是你,早知道是你!’我只听见他疯狂的叫喊,‘我早就看出来是你的招数。你竟然宁可死也不放过我。’
“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偷偷跟到窗下,发现里面一地的血,浸透了凤尾罗帐。陆希潘的身体放在床上,剥了衣服。江枫就跪在那里,用他的佩剑,一剑一剑的往那尸身上砍过去。他的脸映在灯下,青白扭曲。尸体血流如注,我想糟了,这下子陆希潘彻底没救了。江枫还在发了疯似的砍杀着,说:‘你不放过我,我也不放过你。’”
唐小谢听得脸色煞白。墨寻无却是一阵青一阵红的过不去。
薛华丹停了一会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陷入了当年恐怖的回忆中不能自拔。过了很久,她叹了一口气:“后来我回到客厅里,瞪着陆希潘的小照发呆。头一次觉得他那双眼睛如此可怜,似乎快要哭了出来。不知道江枫什么时候走的。第二天我只好给陆希潘发丧,设法一切安排妥帖,不能让圆天阁看出问题来。不过,墨先生真是厉害,依然瞧见了那具被江枫糟践的不成样子的尸体。”
墨寻无道:“在那以后,江枫就失踪了。因为那时老阁主刚刚过世,圆天阁内乱连连。事情也就搁下了。后来新阁主向我重提此事,大家都猜测是夫人抓住了他。现下看来,只怕是他畏罪逃跑,以为陆希潘是死于他的剑下。”
“难道不算是吗?”薛华丹道,“我收了陆希潘的魂,并不是要他性命。而江枫坏了他屋舍,他可不是永远作鬼了。后来我隐居斑竹山,觉得拿陆希潘的魂没有办法。他有一天托梦跟我说,要我把江枫的魂也收了来。我说我懒得折腾了,不理他。他就纠缠我,说难道我不恨江枫吗。我想也是,江枫的仇我还没有报呢,只是却找不到此人。陆希潘的魂自告奋勇,说他去把江枫引过来。我开始还不信,他们俩都闹成那样了,还有什么情意可言。结果却真的叫他勾来了。江枫到底是忘不了陆希潘的。”
薛华丹含酸带讽:“于是我就把江枫关在地下。只等血婴花一开,让他们在画中作一对团圆傀儡。”

河水潺潺,不绝如诉。那扇破裂的纸屏扑扑作响,纸上淡淡墨痕,依稀是两个绝世剑客的身影,却又流淌着丝丝血迹。一忽儿风吹起女冠的袍袖,把一切都遮住了,白茫茫一片。
怎么办呢?小谢呆呆的立着。薛华丹的故事已经讲完了。然而她仍旧心乱如麻。欧阳觅剑说过,让她来判断这件事情。可是这纸屏后面的曲折,充满了血腥和诡谲,恐怕是年轻的圆天阁主自己都没有料想到的。
“如今江枫人在何处?”还是墨寻无冷静得快。
薛华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墨寻无似乎想瞪她一眼,然而还是没说什么。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表明,薛华丹决不是——或者说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小心为妙。
薛华丹仰头说:“唐小谢,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也可以跟欧阳觅剑交代。现在,我可以走了么?”
唐小谢似是恍然:“姐姐去哪里?”
“回云南。去找我的师父。”薛华丹道。
“姐姐不回家吗?”
“你忘了,我已然出家。”薛华丹冷冷道,“世上的事情太过龌龊,我还是走了的好。”
她意味深长的瞟了小谢一眼,于是小谢低了头,不再说什么。
薛华丹曳起长袍,顺着溪流迤逦而下,竟是闲云野鹤一般飘飘然去了,一忽儿消失在斑竹山深处渺茫的云雾中。只扔下一只破旧的纸屏,映着血婴花猩红如血的颜色。
“快!”唐小谢忽然说。
墨寻无正不解,却看见唐小谢冲向了花丛,一把一把揪着那些盛开的花朵,带着腥湿的泥土,连根拔起。墨寻无恍然,跟着她挖掘起来。不一会儿,松软的土壤中露出一角淡黄的衣衫,再挖下去,一张青白色轮廓清雅的人脸露了出来。
“还有救吗?”墨寻无焦急的说。
小谢苦笑,墨寻无自己是名医,此时倒要问她。只是轻轻翻了翻,就露出手背上,暗暗的已现出一片尸斑。江枫本来就中了迷药,又被埋在土中一个多时辰。何况这血婴花本来就是有毒的。
已经没有办法了,墨寻无拉着小谢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薛华丹把他埋在花下的?”
“她不是说,这花需要新鲜尸体培育吗?大约是早就打算好了拿江枫做花肥了,才把院子里的花移植到这里来。”小谢嘴里似含着一块石头,“也罢,死了倒好,他活着,我们拿他怎么办?”
墨寻无道:“不过,江枫这么快就死了,是否因为已被摄魂?”
两人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那扇纸屏上,淡淡衣冠,神情峭楚的是陆希潘,而江枫的影子有如尤云?雨,一旁环绕,无论如何看不真切。
“你说,江枫的魂灵,是已经在那个上面了,还是不在呢?”小谢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墨寻无摇摇头。薛华丹的术法究竟有没有施完,江枫的魂魄有没有如陆希潘所愿,一并囚禁在纸屏上。她没有留下话,他们便无从猜起。
“要不然,”墨寻无道,“还是把这张画拿回去,让阁主定夺吧。”说着便慢慢走过去,试图把画像从纸屏上揭下来。
“罢了!”小谢忽然大声说。
墨寻无停住了。
“你们还嫌这一切不够乱吗!留着画像给欧阳觅剑干什么,让他去学着操纵傀儡不成!”小谢快步走了上去,“不如我来,把一切都了断算了。”
墨寻无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银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阴暗的河谷。再看时,切云剑已回到了小谢手中。“薛姐姐说过,毁了这画,也就把这两个傀儡给断送了。”
纸屏上的人影,劈成无数的碎片。这时竟有千万道血流从碎纸中间喷涌出来,暗红色腥臭的液体,快速的朝着血婴花丛这边流动,其情可怖。小谢立刻拽着墨寻无,跳到了山溪的对面,回头再看,原本茂密的花丛已经被血流吞噬了,是花是血,汹涌盘旋,无法辨别。而江枫的尸体,沉在血海之下,早已看不见。
红色的迷雾在河谷中缓缓蔓延。
半个时辰以后,斑竹山下的绵长官道上,一青一黑,一老一少,两个人影在暮色中快速的行进着。
“你猜陆希潘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唐小谢忽然说。
“自然也是在血婴花下,”墨寻无道,“大约就是薛华丹院子里,原来种花的地方吧?”
小谢点点头,却又摇摇头。其实那具被江枫砍碎的尸体,恐怕早已被血婴花吸取干净,究竟在哪里,反正欧阳觅剑是再也找不到了。而江枫自己,也融化在无尽的血婴花海中。
而从纸屏上释放的傀儡,如今又在哪里?
莽莽青山,幽幽白雾,乌啼几许,残月如银。夜色宁谧的几欲令人熏醉,可是谁又想得到,苍山深处的魂灵,有着如此不平静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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