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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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智等四僧带着释天与水落雪来到千佛殿,这里的景致与半年前的毫无差异,但见千佛殿前的云海上下翻涌,大殿正门紧闭,右侧石阶上开启了一扇略小的木门,里面隐隐透出圣洁的光芒。
四僧将释天带去面见苦玄,向他述说了前番经过,只是略去了苦难的一段,又把水落雪叫了过来,苦玄见这女孩衣着虽是极污,但脸色冷然,流露着一股不屈之色,想到她此番家破人亡,无依无靠,便对玄智道:“般若寺向来不收女徒,但你的灭院却是收纳俗家弟子的,若这孩子愿意,你便让她留在你那吧!”他说完之后,微然一叹,脸有不忍之色。
四僧辞别了苦玄,便分别往各自的禅院去了,灭院的众弟子见释天久久未归,早己心急万分,但见莫凌云,风寒还有几位与释天交往甚密的弟子早已经等在灭院的门口,此时冷月初升,山风拂过,但见松涛阵阵。
风寒首先看见了玄智,往天上的一个移动的亮点一指嚷道:“师傅,大家快看,师傅来了,小师弟也在,咦?怎么身后还跟着个女孩?”他说话间,但见玄智已带着释天与水落雪罗到面前。众人见释天衣衫破碎,又见水落雪的白衣上也全是血污,个个面现惊色。莫凌云对这个小师弟甚是疼爱,当先开口道:“师弟,你这是怎么了?”
释天却似未觉一般,只见他双眼茫然,对这满身的污浊与伤痕似乎已经毫不在意。他本是个平凡的少年,岂料陡遭巨变,此时此刻,彷徨与悲哀,不甘与寂寞似乎早已占据了他的躯壳。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我没事,大师兄!”
莫凌云觉得古怪,欲要再问。玄智却知道释天此刻心绪紊乱,有意让他一个人静心思索,便接口道:“为师今日收了一名女弟子,她叫水落雪。”说着他向水落雪一指,但听见众弟子间一阵哗然。
水落雪依旧脸如寒霜,只见她微一颔首,算是对众师兄施礼。
玄智又道:“水落雪,你与众位师兄同住始终有所不便,松林边有几间空置的竹屋,你一个人住去那,可会害怕?”
水落雪摇头道:“已经没有什么会使我害怕的了。”
她虽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孩童,但遭逢大变,自是比平常孩童坚毅,但见她朝着松林缓缓行去,长发在微风中轻浮,黑暗中扬起一种惊心动魄的孤独,飘淡了女孩的背影。
释天目光凝望着她离开的踪迹,这一夜的月,是那么明,却垂照着他近乎惨淡的身体。
玄智轻微抚摸释天的后背,道:“释天,你也累了,去休息吧。”又向众弟子道:“释天在山下遇见了妖人,与之发生了激斗才至如此,以后你们在附近修行也需小心。”
众弟子又是一阵骚动,许久才渐渐平息。玄智正色道:“不早了,都歇息去吧,别打扰你们的小师弟了。”
玄智只道是释天遇见阴魄,心下仍旧惊骇未定,外加被苦难误认为是妖人,心结难去,料是他过一段时间便会好的。可他岂知,释天在与那黑影人交手时脑海中浮现出一幕幕的画面让他又陷入了自己身世的困扰。
释天回到厢房,把门关起。
瞬间,一片黑暗。伴随的,只有冷如霜雪的月华。
这一刻,少年的身影竟如此落寞,黑暗与月影间,这个天地似乎都已经无足萦怀。
我,到底是谁?
一个强烈的声音在他内心深处响起,但见释天胸口剧烈的起伏,他已经无法接受、无法忘记、无法改变,黑暗中,他突然感觉孤独。
自己,是那么渺小。
突然,寒霜般的月色中,隐隐散发出一抹妖异的红芒,这道红芒在释天胸口围成一个圈,正是他胸口年轮状怪文的最外一圈。释天只感觉一股股丝丝的温热源源不断透体而入,他突然想起那一幕幕画面。
一个个啼哭的婴孩,紧接着他看见他们的身体,雪白的肌肉赤露在外,胸口却都画着和他一般的怪文,大大小小,几乎布满了整个胸口,宛如一张张扭曲的脸孔,正逼视着自己。
他猛地用力在胸口狂抹:“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不要!我不要了!”可是这怪文却是与他血肉相连一般,哪能抹去。
释天突觉胸口热力陡曾,黑暗间,但见红芒大盛,那最外圈的古怪文字突然个个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一笔一划地在他胸口向圈外涌去,瞬间遍布了他的周身,但见一副诡异至极的图案竟呈现在他的身上,画面竟似一幅辽阔的大地,上面斑驳陆离地生长着各种奇异的花草,在红芒的闪耀下仿佛在燃烧殆尽。瞬间一股巨大的热力猛然入体,释天闻到一木屑股烧焦的气味,原来自己所坐的木椅,竟是承受不了热力,焦了一大块。

他心下骇然,赶忙运起“释迦心经”,但觉丹田之内的气息,这次未到胸口,就被消弭于无形,但是,那热气却是代替了原来的丹田之气,涌入了释天的经脉。
原来释天在这半年内,身体一直经受着炙热之力,前番与那黑影人动手又是全然不顾地强行运起丹田之气,身体经脉在一次一次的撞击下早已适应了此番力量,这次竟能缓缓将这力量吸收。
但见释天身体原本已是火红,此时却一分一分地淡去,他只觉得这股力量缓缓流进自己的丹田,却与其他四道“释迦心经”毫无冲突,只感觉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他本是孩童心性,此番兴趣大起,一心一意地炼化这古怪的气息,悲伤的情绪顿时大减.
也不知过了多久,释天身体上的红芒才全然散去,但见那圈年轮又与先前一般无二.释天只感觉体内那股灼热的气流,虽极是渺小,但是游走不息,极是舒服。
此时但见皓月当空,已是深夜十分,他推门走出去,月影穿过斑驳的树叶,零落地停在他的脚边。
“呜呜呜。”一个极细微的哭泣声突然传进了释天的耳朵。
黑夜里,这声音却有着说不出的悲楚。
这样的夜晚是谁在哭泣?
莫非也和这个少年一般有伤心的往事?
而这样寒冷的月色岂非更能牵动人的伤心事?
释天听见那声音来自灭院旁边的松林,便缓缓走了过去,只觉声音越来越清晰。
是谁呢?如此悲怆,似乎世界灰飞烟灭,也抑制不了如此的悲伤。
但见月光之下,一个女孩,穿着男式的僧衣,乌黑的长发上覆着寒霜般的月华,下面露出了一双胫骨丰妍,粉雕玉砌的素足。她容颜本是极美,只是悲伤之下,满脸泪痕。
这个女孩不是水落雪又是谁!
这个人前冷如寒霜的女孩,竟独自在夜晚的松林边垂泪。这是多么隐匿的悲哀。释天的眼里透着怜惜,更多的是心痛。无数个夜晚,他拥着自己的被子,为自己的身世哭泣。这些不为人知的眼泪,是多么酸楚的一份情感啊!
释天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师妹!”
释天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实际年龄,但是般若寺的弟子,都是分入门先后而分长幼辈份的,是故他称水落雪为师妹。
水落雪忽见有人,心下一惊,忙擦拭泪水,容颜瞬间又恢复了冰冷,只是她原本白皙的脸此时更是苍白,夜晚的露水濡湿了她的鬓角,脸上的泪痕还尚未拭干。
释天站在松林暗处,一阵清风吹吹过,那段记忆突然近了,又近了些。
尸骸,失忆,孤单。
最后被认为是魔教妖人。
释天何尝不想痛快地大哭一场。
水落雪本想就此走开,哪知辩着细微的月色,他竟看见释天眼眶微微泛起了红潮。
这个即使面临死亡,都不肯低头的少年,竟在自己面前哭泣,一丝意味不明的情绪从她的眸中闪过。
水落雪道:“师兄!”她此时的容颜安静而祥和,既不是冷如霜雪,也不是悲楚欲绝。
释天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感觉这个小师妹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其实,我和你同病相怜。”
水落雪突地一惊,苍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阵微红,释天的话显然是刺痛了她的心。
夜色更深,一片乌云缓缓地掩盖住月的光芒,天地间一片漆黑。
但听释天缓缓道:“半年前,我在一场雨中苏醒......”他的声音淡淡的如同漂浮在夜间的薄雾,每一个字从他的嘴里吐出,却都是惊心动魄。他将自己的身世尽皆告诉了水落雪,水落雪的呼吸竟也随着释天身世的情结时快时慢。
乌云渐渐散尽,月华降落人世,清淡而不屑一顾。释天见到水落雪的脸庞,竟又多了些许泪水。
水落雪凝视着释天,释天但觉她的眼神中带着悲戚,但竟多了一份依恋,他的过去竟带给她一股不知名的勇气,她的出现,他亦感觉不再悲伤。
就这样相互凝视着,如同亘古的永恒。
水落雪抬头仰望苍穹,星辰的色泽在她眼里闪动,她微然一叹,这一叹,声音凄弱,却不再是悲伤与绝望,更透着生的勇气与信念。
因为这个世界她和他已不是唯一一个,他们都有着一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他们彼此都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保持一份默契。
水落雪转身走进松林边的竹屋,但见她的背影消失在屋门后,释天才独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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