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剑轩与纳兰清芸母女离开山谷之后，就在皓星城的客栈投宿。深夜，凌剑轩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终于，他起身去了庭院，独自一人站着，任由冷风吹彻，脑海之中萦绕的唯有竹霜黛的身影。
“剑轩。”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猛地回过头，眼中迸发的光芒却在瞬间黯淡，原来是纳兰清芸。
纳兰清芸虽然察觉到了，却故作若无其事：“剑轩，夜里风大，你站在这儿小心着凉。”
“我只是见今晚月色宜人，所以不觉之间就……”凌剑轩的话语戛然而止，他仰视天空，脸上的表情异常尴尬。
纳兰清芸好奇地抬起头，恍然大悟，今夜满天繁星闪烁，丝毫不见月亮的踪迹。她立即猜到了几分，却没有启齿。
一片静默，压抑在他们的心头。
片刻，凌剑轩岔开话题：“你怎么不待在房里照顾淑儿呢？”
“她睡着了，我觉得有一点闷，便出来走走，没有想到恰好遇见你。”纳兰清芸之言合情合理。
“清芸，……”凌剑轩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有些迟疑，没有继续说下去。
见此情景，纳兰清芸隐隐料及，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只在脸上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有事吗？”
凌剑轩眼见这个微笑，骤然浮现而出与她曾经的点点滴滴，忽地失却了勇气：“没什么，我们明早还要继续赶路，回房吧。”话音刚落，他已经转过身，不顾纳兰清芸，径直往回而去。
他一边走着，一边心事重重：“凌剑轩，你怎么突然不敢告诉她真话了呢？你的心里早已没有了她，这样与她在一起对她一点也不公平啊！况且，你又如何对得起霜黛呢？可是，她已然言明从头到尾只爱过司寇炅一个人，我何必自作多情呢？而我与清芸共同度过的岁月始终烙印在我的心上，无法忘怀，不如……不，不行！我根本做不到！”他接连摇头，推门而入，随后躺下，一宿不眠。
而纳兰清芸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油然而生一阵哀痛：“或许你我之间亦正是如此吧？你的心里都是她的影子，离我愈来愈遥远。尽管刚才你最终并未说出口，但是这种局面能够维持多久呢？我又应该如何是好呢？”她一脸的愁容，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天空，冷哼一声，“月亮？真是可笑已极！”接着，她也返回了自己的房间，枕着纳兰淑均匀的呼吸声，却一直未尝进入梦乡。
山谷。
在紫流月和郁霄归来的次日，郁霄没有看见凌剑轩，感到奇怪，便主动询问他的下落。竹霜黛不愿意告知实情，随便寻了一个借口，而郁霄的全部心思皆投注在紫流月身上，因此并未起疑。
紫流月依旧是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郁霄却始终耐心、温柔、细致地照顾她。偶尔他一个人之时会流露出悲伤的神色，立刻自言自语：“流月素来乐观，即使知晓自己剧毒亦复如是。假如让她看到我现在这样，她一定会感到难过的。所以，我要开开心心地陪伴她度过今后的每一天！”旋即，他的嘴角扬起微笑，却终究难逃苦涩。
而宇文逸明知自己对于“箬竺”之毒无能为力，却仍然千方百计地配制各式药物，希冀可以延缓毒性最终发作的时刻。
尽管竹霜黛对此早已绝望，但是不忍拂他的一番苦恼，每次均当着他的面服下工作药物。而宇文逸则在其后一个时辰为她诊脉，却一成不变地失望而归。
这一日，竹霜黛喝下滚烫的药水以后叫住了宇文逸：“逸，等一下。”
“怎么了？”宇文逸转过，手里拿着一只空碗。
“我有一个要求。”竹霜黛轻轻道。
宇文逸的心猛地一阵悸动，表面上地只是淡然询问：“什么？”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竹霜黛微微一笑。
“难道你就要这样放弃吗？”宇文逸正视着她，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逸，不是放弃，而是面对现实。”竹霜黛显得相当平静——令人战栗的平静。
宇文逸一怔，无法反驳什么。
“逸，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所以解不了毒并非你的过错，你无需自责。况且，你不是经常说一切早已注定吗？我想这就是我的宿命。”竹霜黛竭力试图说服他。
“可是……”宇文逸皱了皱眉，凝视着她，窥探到了毅然决然——一如既往、甚至更甚从前的坚决，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明日它就会破土而出，但是酉时即会枯萎。”
“那么你摘下之后立刻送来，然后我就服下。”竹霜黛转瞬之间已经作出了安排。
“真的那么急迫吗？”宇文逸企盼能够挽回一些什么。
“早晚不都是一样的吗？只是没有想到，最后竟然会是我自己服用！”竹霜黛感慨万千，露出一线嘲讽的笑意。
“霜黛，……”宇文逸一时无言以对。
“好了，逸，我想独自待一会儿。”竹霜黛的声音之中透出不自觉的哀愁。
“那我一个时辰之后再来看你。”宇文逸仍旧不愿意放弃最后的希望，接着，他转身离开。
竹霜黛望着他消失在门外，笑容一点一点在脸上凝滞，渐渐成为无限凄凉。然而，她却一言不发，只是保持这个姿势，间或眨眨眼睛，整整一个时辰。
第二日刚至酉时，竹霜黛即吩咐：“醉露，你去照顾流月，让郁霄可以休息一下。”
“是。”醉露不疑有他，立刻走了出去。
竹霜黛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地盯着房门，显得有些焦躁不安。
酉时一刻，终于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竹霜黛连忙起身开门，正是她等候的宇文逸。
宇文逸的眼中布满血丝，神态也有几分疲倦，显然失眠了一整个晚上。他缓缓走入屋里，面对着竹霜黛，已不知还能够再说一些什么，只是默默将手中之物递予她。竹霜黛接过之后，用手徐徐抚摩，赫然却是“离恨草”。
“逸，你应该清楚我什么时候会死吧？那么我要你在我死后再来这里，将我的尸体烧成灰烬，就撒在谷中的河里。你千万别把此事告知炅与凌剑轩，以免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对于郁霄，你就说我因毒性发作而亡。另外，我担心司寇幽彤终有一日会对萱漠不利，所以你把她接来此地，好好照顾她。还有，醉露跟了我那么多年，你将我的东西全部交给她，让她出谷寻一户好人家嫁了，从此平平淡淡地生活。”竹霜黛一一嘱咐自己的身后事，可是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悲伤的神色，反而是异乎寻常的淡然。
“我知道了。”此刻宇文逸所能够做的不过点头应允而已。
“逸，谢谢你这十年以来对我的照顾！我希望你去找雪素，告诉她我的死讯，或许如此你们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竹霜黛动情地说着，随后不再言语。
宇文逸明了她是暗示自己离开，于是对着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着便径直转身，朝着河边走去。
竹霜黛凝视着手里这株形状奇异的妃色小草，喃喃自语：“你那么娇小，真的可以让人在幻境之中步入死亡吗？应该不会错吧，逸对于你们一向是烂熟于胸的；况且，他从来没有欺骗过我。
“别人经常说萱漠是灾星，如今看来，我才是。倘若没有我的话，那么此时司寇矅敬与竹宁应该还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当初失去亲生女儿毕竟只是一时的痛苦，又如何及得上多年隐瞒呢？何况，只要他们继续相处，那么竹宁终将完全爱上司寇矅敬。可是因为我，竹宁最后与他人同赴天涯，而司寇矅敬始终难以释怀，选择了死亡。
“倘若没有我，炅应该依旧在月风帝国过的很好——有皇甫镜潼的挚爱，有皇甫维的，更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可是却因为与我的重逢，使得他的感情凭生波澜，为此甚至不惜离开皇甫镜潼，等于再度放弃了一切。虽然现在他还是和皇甫镜潼回去了，然而他们还能够回到从前吗？
“倘若没有我，剑轩应该还是第一流的杀手，流连秦楼楚馆，放荡不羁，却不会受伤。或许有朝一日，上苍眷顾，他能够得以与纳兰清芸相见，回到原来的小镇上重新开始，忘却江湖之中的恩恩怨怨。可是因为我的出现，却让他再度动了真情，想要与我终生厮守，只是除了痛苦，我什么都给不了他。此时他们大概已经回去了吧，然而他又是否能够重新接受纳兰清芸呢？
“倘若没有我，无影侯终会救出流月，她会在侯府好好生活，并且嫁于洪云鹏。尽管她会因此而不开心，但是迟早会习惯。可是因为与我的结识，她遇见了郁霄，为了他而逃婚；更由于一时的大意而中了‘天葵兰’，变成今日这副神智不清的样子。
“倘若没有我，火霞确实无法报仇，但是在黑宸国被吞并之后，她可以过上平静的生活，不需整日征战沙场。可是因为我的劝说，她投奔了皓星帝国，成为一代将军，却最终由于我的缘故，死在了无影侯的手上。
“倘若没有我，殷灏不会被迫苟且偷生；倘若没有我，殷岚可以顺利成为郁霄的妻子；倘若没有我，郁霄不需要承担如此重负；倘若没有我，轩辕羽墨不会自杀以求解脱；倘若没有我，飘蕊不会被司寇幽彤杀死；倘若没有我，醉露可以与妹妹一起生活；倘若没有我，……
“因为我一个人，却造成了如此之多的人间悲剧，要让我情何以堪呢？其实，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如今，我虽然无法偿还什么，却至少可以做一个了结！”
她的眼前闪现过一幅幅画面：儿时司寇炅陪伴着自己玩耍的情景，跌入潭中为宇文逸所救的情景，随同司寇矅敬一起参加帝国庆典之时的情景，与紫流月、火霞在黑宸国囚室之中的情景，和凌剑轩一同在神道帝国相处的情景……
她的脸上绽放艳若桃李的笑容，却透着死亡的气息：“剑轩，再见！炅，再见！”旋即，她将“离恨草”一口吞下。
宇文逸站在河边，望着自己的倒影，顾念的却只是一分一秒正在逐渐流逝的时间。这时，醉露正想去替紫流月熬参汤，看到了他，便走了过去：“宇文公子。”
“醉露，你觉得霜黛是一个怎样的人？”宇文逸突兀地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啊？”醉露没有料到，不禁一愣。
“直言无妨。”宇文逸淡淡一笑。
“小姐既美艳动人又冰雪聪明，对待我们这些侍女也素来很好。虽然她有时行事似乎心狠手辣，但那全都是为司寇幽彤迫，其实她的心肠是最软的。在我眼里，她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子！”醉露道出了自己的真心话，满是赞誉之辞。
“不，她是这个世上最可怜的女子！”宇文逸幽幽感叹。
醉露尽管不明所以，却也没有追问：“公子，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宇文逸仿佛没有听见：“时间差不多了。”说完，他向竹霜黛的木屋走去。
醉露本欲去药室，而今见他这般模样，隐隐感到不安，于是跟了上去。
宇文逸推开房门，只见竹霜黛仍然像方才一样坐在桌旁，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
醉露见此，一颗心顿时安定了下来：“公子，我去药室熬参汤给流月小姐。”
“她已经死了。”宇文逸缓缓说着，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死了？这怎么可能呢？”醉露冲到竹霜黛面前，这才发现她的笑容早已凝滞，用手探了探，确实鼻息全无。
“怎么会这样呢？公子，你的医术卓绝，快点救她啊！”醉露冲着宇文逸高声呼喊。
“醉露，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宇文逸一字一顿地道。
“不，小姐怎么会选择死呢？这不可能！不可能！”醉露歇斯底里地摇头头，显然并不相信。
“醉露，你替她净身，然后换上往日的衣服，好了便来告诉我。”接着，宇文逸没有再看，离开木屋，去寻郁霄和紫流月。
郁霄开门，见他虽然是平时的神情，却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痛，不免一惊：“出了何事？”
“霜黛死了。”宇文逸简洁地回答。
“你……你说什么？”郁霄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霜黛已逝。”宇文逸重复了一遍。
“什么时候？怎么不救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郁霄渐渐回过神来，却仍有几分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早已中了剧毒，天下无药可解，就在刚刚毒发身亡。”宇文逸遵照竹霜黛的临颖嘱托，没有说出真相。
郁霄听后久久没有言语，最终叹了口气：“莫非真的红颜薄命吗？为什么世事总是如此呢？”显然，他联想到了紫流月，满是悲伤。
“郁霄，带流月去见她最后一面吧。”说完，宇文逸转身去了后山的树林。
郁霄回头望着紫流月，有些迟疑。然而，她只是呆呆地凝视着郁霄，间或咧嘴一笑。
“流月，霜黛死了，如果你还清醒你一定会悲痛欲绝吧？那么如今这样对你来说反而值得庆幸吧？流月，假如没有她，我们不可能会在一起。现在，我们一起去送她最后一程吧。”郁霄温柔地牵起紫流月的手，向外走去。
而在宇文逸离去之后，醉露一直呆呆地立在竹霜黛的尸体旁边，半晌才清醒过来，激动地叫嚷：“小姐，你为何要选择死呢？我还要好好服侍你一辈子的，你怎么能够这么年轻就永远离开呢？”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良久，她才渐渐止住眼泪，哽咽着道：“我想你这么做一定会有你的道理，相信你在极乐世界会获得永恒的幸福！”随后，她依照宇文逸的吩咐，为竹霜黛净身、更衣，完成以后便去通知他。
宇文逸见竹霜黛躺在床上，她的模样看起来并不像死去，似乎只是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而已，不由一阵悲从中来。片刻，他才抱起竹霜黛的尸体，缓缓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山的空地上面，此时周围已经堆满了木头，而郁霄和紫流月偕手站着。
“公子，难道不让小姐入土为安吗？”醉露惊讶地询问。
“这是霜黛的意思。”宇文逸最后望了竹霜黛一眼，继而点燃手中的火把，扔向那些木头。顿时，火头熊熊灼烧起来，转瞬之间便吞噬了竹霜黛的尸体。
“小姐……”醉露忍不住又流下了眼泪。
宇文逸看着这一幕，却不觉心痛，抑或早已心痛的麻木。
郁霄回想起曾经的往事，眼眶不禁红了，只是犹自强忍着。
紫流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来，傻傻地瞅着烈焰，害怕地躲到了郁霄身后。
少顷，宇文逸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只精巧的玉盒，跪在地上，仔细地挑出竹霜黛的骨灰，置于其中，预备按照她的遗言稍后沉河。
“公子……”醉露在他身边停下，却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醉露，霜黛把她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你，让你出欲之后找户好人家嫁了。”宇文逸盖上玉盒，站了起来。
“什么？”醉露诧愕不已。
“我现在就去拿给你。”说完，宇文逸捧着玉盒，向前而去。
“我和飘蕊的命皆是王后救的，而小姐又饶恕了飘蕊一命，我本想今生好好服侍她以稍作回报，但是既然现在小姐已逝，我活在世上毫无任何意义，她的大恩大德我唯有来世结草衔环再报了！”话音未落，醉露猛地冲向石壁，一头撞了上去。
宇文逸虽然已觉不妥，却终究迟了一步，她已然当场殒命。
“啊！”看到鲜血飞溅，紫流月突然大叫一声，拼命地往后藏。
“流月，别怕，没事的。”郁霄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柔声安慰。
“郁霄，你先带她回去吧。”宇文逸轻轻道。
“好吧。”郁霄温柔地抱起紫流月，朝着木屋的方向走去。
半个时辰之后，空地之上多出了一座墓碑，上面刻着四个字：“醉露之墓”，显然正是宇文逸所立。
他紧紧抱着玉盒，一步一步走到河边，静静伫立。终于，他下定决定，对着玉盒惨然一笑：“霜黛，再见！”他抛起玉盒，头也不回地离开。
玉盒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扑通”一声，溅起万千水花，荡开层层涟漪，从此沉沦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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