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方圆神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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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仲甫在庄内筑了座阁子,贮藏这些记载着精妙剑法的经诀图谱,穷毕生之力编排整理,还谈不上钻研,堪堪编成一部索引目录。卫家后人继续整编,更大肆搜罗武林各家各派的剑法,或补遗阙、或增收藏,因而赢得了“剑史”的美名。这座书阁被命名为“百花阁”,而那部用来按图索骥的条目明细,自然就是名动江湖的《百花剑汇》了。
因为有这层关系,卫家处罚孩子的手段也就格外别致,无须着落藤条鞭子,受罚者手捧文房四宝,跪在内堂卫氏先人亲书的《侠客》诗前反省半日,然后关进百花阁里抄书。玄牝庄卫氏虽是武林世家,然而肩负编纂“剑史”的重责大任,子孙不可不通文墨,百花阁的悔过堂上挂有一副楹联:“知过宁改,杖责徒伤志气。见贤思齐,笔缮更显文章。”正是卫家庭训的精华所在。
但是卫家的列祖列宗却万万没料到,后代竟会出了卫缺这等奇葩。
从他懂事起便三天一小过、五天一大过,在乱法犯禁的事儿上确有过人才华,屡屡别出心裁,发前人之所未发,未及十岁,一部三千言的《老子道德经》已抄过上百遍。卫玄不得已,改罚《庄子》内七篇,字数整整多了一倍不止,谁知卫缺短短半年内又抄了二十来遍,全无吓阻之效,于是乎从《庄子郭注》、《论衡》、《典论》、《中说》、《抱朴子》乃至初唐王杨卢骆的诗赋、韩柳二公的古文,一路罚到了祖传的《百花剑汇》。卫缺读书不拘小节,向来不信微言大义那一套,十几年抄写下来,腹中文墨虽无甚长进,倒是硬生生逼出了一手好字。
这《百花剑汇》详载百花阁内所藏剑诀经谱共计一千九百八十五门,涵盖六朝、隋唐至今,姑且按下近百页的绘形图说不表,光是文字出处、条目等便有洋洋洒洒五万余言,就算日夜赶工,少说也要抄个十天八天。卫缺虽已抄过几次,仍觉得是件苦差。
“下回再到悔过堂来,我便教你抄《史记》一百遍!”
他月前因故被罚入悔过堂时,卫玄曾经严正警告他。卫缺心知这次祸事闯得不小,生怕真要抄完一百遍《史记》才得自由,干脆带上那部前几日才抄就的《百花剑汇》,以提醒父亲确实执行“家法”,无须外求。
背后脚步声响起,卫玄拖着长长的影子走进堂里。堂外余晖灿烂,隐隐传来前院仆役往来喧闹的声音,正为了今晚大宴乡民的上巳筵席忙碌着。
“起来说话。”
卫缺低头起身,不敢迎视父亲的目光。
“我要知道是怎么回事。你老老实实说,不许有半句虚言。”
“是。”于是将司徒齐如何出言不逊、如何打伤余七、自己又是如何打败他兄弟俩、逃出司徒千军的掌握等,细细描述一遍。卫玄听他使诈骗过司徒齐,眉头一皱,着意多问了几句,竟与卫盈如出一辙。卫缺心知不妙,又不敢不答,说得七上八下、冷汗直流。
奇怪的是卫玄并未如预期般严厉责备,只是拈着长须凝视壁上的《侠客》诗,若有所思。卫缺不敢打扰,静静垂手而立,心里叹息一声,暗自祈祷《史记》里别有太多生难字词才好。

卫玄长叹一声。
“你姐姐的事我自有区处,你不用过问。无论如何,你动手打人总是不对,爹爹还须罚你。”说着掀帘走入内室。卫缺快步跟进,嘴上却忍不住问:“爹,咱们不到悔过堂去?”
卫玄闭口不答,伸手在壁上书龛里轻轻按了几下,墙底忽然露出一处机关暗门,其中黑黝黝的毫无光亮,目测难知深浅。卫缺心中一凉:“完了、完了!原来爹在这里还藏着一部大书,居然要偌大的地窖才容得下,怕没有百千万字罢?”深自后悔没抢先一步讨得史记汉书来罚,落得要在地窖里抄抄写写度过余生的悲惨下场。
卫玄带着他跨入暗门,下得几级石阶,突然转入一间宽敞石室,四壁堆满文卷,内里空气甚为干燥,夹着丝丝凉风,显然有秘密的通风口。卫玄以火折点亮角落里的铜柄长明宫灯,室内顿时一片光明,只见地上遍铺青砖,接合处几乎无隙可寻,材料做工皆极为考究,其中书龛壁龙、横几扶座,乃至几上的砚台镇纸、瑞脑金兽,无一不是鎏金嵌碧,古意盎然。卫玄打开一个桐木密柜,取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爹给你七天的时间,将此书抄写妥当。”卫玄指着门边的暗格:“此处是控制暗门开合的关键,你白日将门闭起,切不能让其他人发现这个房间,连你娘、你姐姐都不行,知道么?”
卫缺讷讷点头,只觉这事委实太匪夷所思,一时间瞠目结舌,脑中空空如也。
卫玄轻抚着暗格上方的一处圆孔,那圆孔比制钱稍大,周围镶嵌着精巧古朴的铜饰,作虎嘴形状,被摩挲得晶亮无比,显是年代久远。“我每日派人将饭菜送到堂门口,你从这个窥孔看人走远了,再上去取用。”交代了些生活琐事,无非叮咛他紧守秘密、专心抄写云云。
卫玄临去前从桐木密柜取出一个黑布包袱,将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事揣入怀中,动作十分迅捷利落。卫缺看得不很真切,依稀是具布满花纹的铜雕之类。
密门倏地关上。
卫缺仿佛置身梦中,对周遭一切毫无真实感。他心目中的父亲是光明磊落、受武林景仰的正道巨擘,完全无法与密室、暗门、窥孔等产生联想,卫缺因为自己接触到父亲不为人知的阴暗面而心生恐惧。为了抚平不安的情绪,他压抑着四处翻找查看的好奇,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于手里那本薄薄的册子。
那是本锦织绣面的精装书册,硬底封面以泥金题着“方圆诀”三个篆字,并无落款,装订得十分考究。“方圆诀?没听说过。这书也不过才十几二十页,怎地要抄上七天?”卫缺自言自语着。随手翻看,发现内里纸质却是一般,斑驳黄旧,边缘还有几处蠹迹;微一凝神,不禁露出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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