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清浅 第十七章 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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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对抗之声,这边吼叫唱歌的队伍也终于停下,不由得再次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相信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阵中安静许久,一声古埙缓缓响起,调子舒缓悲凉,埙声原本沧桑,这调子越吹越是凄清,在这般的埙声中,竟似能让人忘却一切美好的回忆,那些深藏于记忆的悲痛苍凉却被全部狠狠地翻了起来,过不了多久,众人脸上便都露出了些许悲怆之色,却听阵中一人清冽冷淡的嗓音喝道:“归去来兮----!”
这一嗓子喊出来,顿让人觉得人世无望,不若早早解甲归田,兴许还能多些乐趣。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埙声一声拔尖,引得人心脏都猛地一跳,忽然急转直下,引得人心也忽然坠落,胸口如同遭受重击,生生得像要痛出泪来一般。
至此,适才那一群荒腔走板胡乱唱歌的人全都没了唱歌的心思,那埙声一颤,便完全跟着那埙的调子走了下去。
楼疏若睁大眼睛看着那个像个小帐篷一般的阵,异色的眼睛却渐渐愈来愈清明,清净如空,缓缓地接过一位宫女手中的瑶琴,将手指抹上琴弦,刚挑起了一个“铮”音,便蓦然停了手。
轻轻举手来看,手指白皙无茧,也没有指甲,指尖因为刚才的那一抹,已经微有些红肿。弹琴必要留长了指甲才可拨弦,不似琵琶秦筝可以使用甲套。他多年未曾触过琴弦,早年的一些茧子早已脱落,又因调制水粉胭脂时的习惯从不留下指甲,如今一拨弦,方知曾经的某些年华。终究是再也夺回不了地远去了。
那一声铮音之后,阵中埙声渐轻,复而有瑶琴之声响起,却是连着铮铮七声,声声如惊雷,掷地有声,震得人耳朵发疼,七声完后,再无声响。回音却似再也不绝。缠绕不去。
其余人都惊诧于这七声铮响的威势。却只有楼疏若一人明白,阵中的苏大少爷,从一开始便只是戏谑地心思,却是刚才的整整七声,真正怒了,反复七声,只是在不停地问:
“为何不弹下去?为何不弹下去?你明知我等的不过是此时与你交锋!为何不弹下去!为何不弹下去!”
“不是我不想啊。”他喃喃地道,“人事已非,未弹先输……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是可以跟你比一下吹牛皮的本事。”
苏大少爷依旧如此凌厉逼人,锋芒毕露。昔年他与他的一仗论音,未料苏大少爷会记到现在,摆出这个古怪的阵,仿佛不过是逼他出来一见。可惜苏大少爷依旧,楼疏若却早已不是万俟栩。
他放下了手,微微发怔地看着自己的指尖,轻轻地叹了口气。
刚才那一段胡乱的唱歌胡乱地破阵乐。虽然逼得阵中之人换掉了铜笛,但是按整个阵势地结果来看,还是钧国这边地逊了一筹。
万俟微微一笑,慢慢道:“这位学士大人适才可有允诺,帮手之中绝无会武之人?如此一来,这一回合我们便算平局,如何?”
他这般说法已经很是见好就收给足面子。钧国这边的也不会不识抬举。连忙唯唯诺诺地看着瑞香,瑞香笑道:“承让。藏仪能人。我大钧亦是钦佩的,不日定当再请赐教。”
如此这般,乍看起来还算声势浩大的对阵,便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楼疏若回到学士府,这学士府本就是将已故的某位大人的故居翻新重建,才使得楼大学士能很快入住。前位大人原本就将这府邸布置得很好,书房雅致,除了四书五经典籍珍藏之外,一炉紫檀香,一把上好瑶琴,也是静静地置于案头,挂与壁上,长久没有人动过,虽然未曾落灰,却也看着很旧了。
楼疏若自住进这里来,根本没有四处看过,此时忽然想起了要找具琴来玩,梓娘一听便领着他到了书房,果然那一具旧琴尚好好地挂在墙上。
楼疏若叹了口气,挥手让梓娘下去,翻箱倒柜地找出些松香软布,将琴平放了下来,用软布抹去灰尘,松香抹了琴弦,调了调弦音,右手因为刚才的那一拨还隐隐生疼,左手伸出来轻触琴弦,却再也找不回往日灵活的指尖触觉了。
断过一次的手,毕竟不会再能恢复到从前。以往的万俟栩,高傲自诩,自然认为弹琴是不在话下地,直到发现原来无论如何都会拨出一手的茧子来,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只不过,现在再把手伸出去给人看,应该也无人会相信这位楼大学士当真会弹琴了罢。

暗自苦笑了一回,忽听梓娘在书房外道:“大人,有位姑娘求见。”
姑娘?楼疏若一愕。他今日回来时天色已晚,现在调弄调弄琴弦,东摸摸西摸摸,看时辰多半已经近了子时,京城中都该宵禁了,怎么还有姑娘来?
忍不住失笑道:“是哪位姑娘?我今天没有叫过姑娘啊。”梓娘脸红了一下,道:“不是……是位小姐。”
这种时辰,多半是只有青楼里的姑娘还会被老爷公子们叫去自己府上了,想来自己也没有这个艳福。
那位姑娘被领到书房之中,清丽面庞,眉目间微带些冷然,却正是陈铮。她瞧着他冷冷道:“今天没有叫过姑娘?那么平日里常常叫了?”
楼疏若自从被赤蜂等人劫出了赵家之后,倒是再也没有回去看过,此刻突然想起在赵家时听说起的陈铮与赵海芸少爷“酒后乱性”,定下婚约的事,不由得心头一突,张口结舌起来,却又看着她朝自己一笑:“阁主多日不见,难道连我也不认识了?”
“不是。”楼疏若也回以一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从赵家出来?”
“那是自然……我要嫁给赵海芸少爷了嘛。”陈铮淡淡道,“原本挑的日子也很凑巧,与皇上大婚正好同一天。小民地婚礼自然要避帝婚,延后了一些,也便是今日了。”
“今日?”楼疏若转头看窗外,这样的时辰这样的天色,新娘不是应该与新郎洞房花烛才是,怎么会跑到自己这里来?
“我只是想着……”陈铮缓缓走到他跟前来,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玉梳,道,“阁主以往,为了锻炼断后续接的左手,常常做些烦琐的菜式,又为了磨脾气而学调制胭脂水粉,为人梳发,那时铮便想过,若是这一切,都能由我代为受过,便好了。”
楼疏若看着她默默无语,张了口也不知要说什么,只得乖乖坐下来,感觉到身后的女子将他束发用的银簪取下,打乱了头发再轻轻梳理。
“今日媒婆给我梳头时好像念过什么,一梳梳到尾,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陈铮微笑道,“土法规矩,不过唱地歌谣也很压韵,很吉利,对不对?”
楼疏若不知她到底要说什么,只觉得今日地陈铮大异于平常,只得不开口说话,又听她缓缓道:“可是那样吉利的词,在我心中却远不如其他几句来得深刻……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盟言,不过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后面那几句,原是一个女子写于原有妻室却欺瞒于她地负心男子的绝命诗,他和陈铮原本没有什么盟约,这样的诗在如今陈铮已嫁时念将出来,看起来倒颇像陈铮他嫁,心灰已死的模样。然而陈铮这样的人,想来也是绝对不会轻易便说出什么“把杯酒、浇奴坟土”之类决意一死的言语。
看着她这样的异样情状,加上新婚之也莫名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楼疏若不禁觉得心头不安,喃喃道:“陈铮……”
然而帮他梳着发的手却越发地缓慢而温柔,一缕一缕地理顺,顶心微微一痛,却听陈铮轻声道:“有根白发。”
陈铮向来视他为最重,本身虽然聪慧,却也极易偏执,他一早便知,陈铮甚至将他武功被废,手腕被折的账全部算在赵家头上,他当日让她冒充陈氏遗孤进入赵家,一是因为要打探海苑消息,二是要注意赵海芸的动向,三是他手下之人中,对他既忠心不二又会一些陈氏独门的“六针齐施”绝技的人,只有陈铮一个---却一时忽略了,陈铮本身的愤怒与不甘,会找到合适的时机爆发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握紧了手掌,越握越紧,直握得手心生疼,忽然又想起昨日苏大少爷说的那句“百口莫辩,众叛亲离是什么感觉,你很快就会亲自体验到了”,越想越觉得心中惶恐,低声又说了一句:“陈铮……”
最难消受美人恩,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心无定性,又自认寡情,虽然明知陈铮于己之情早已超过主仆,却也从来假装不知,陈铮稍露口风,他就插科打诨胡扯乱道,即便伤了人心又如何,总比曲意奉承,日后再伤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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